公公跟唐代大诗人王维同姓同名,唐朝王维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千古流传,譬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等等。我公公虽不是诗人,却也偶然出口成篇,虽没有传播于世,在我们家却成了名著名篇,譬如:“深夜思往事,枕边作小诗,书寄黄山麓,儿立松柏志。”最近一首是:“儿女得力,爹妈欢心。抓大放小,时效倍增。减少说话,多多作文。适当运动,讲究强身。脚步不停,后继有人。”等等。
公公离休前也曾担任过各级领导,可他只愿称自己为“老报人”,正规的说法,是“老新闻工作者”。掐指算来,自1941年春公公被调到(民族日报)当助理编辑算起,他从事新闻工作已经整整60年了。(民族日报》为当时国民党政府浙西行署主办,其时正值“皖南事变”之后,因为公公的共产党员身份尚未暴露,报社便让他负责地方新闻版的编辑。公公利用职务之便,常常得将一些诬蔑丑化新四军的稿件销毁,不让它们见报。为此,公公被作为政治嫌疑犯遭到逮捕,几经周折方才逃离虎口,辗转来到苏南新四军根据地。这以后,公公随部队转战大江南北,几乎一直从事战地记者和报纸编辑的工作。那时,公公的新闻稿都是利用战斗间隙的点滴时间写成的。1945年秋,新四军攻打古城淮安时,公公臂系红布条,跟着突击队一起攀梯登城,冲进城内,并迅速发出了解放淮安的急电。
公公28岁那年担任了新华社盐阜分社社长。29岁便出任(江淮日报)社长兼总编辑,那正是1948年,我人民解放军发动了淮海战役。在我第二、第三野战军围歼国民党黄维兵团的日子里,《江淮日报》头版上天天有敌司令官黄维的名字,当时当地部队里流传着“王维办报打黄维”的趣闻。淮海战役以后,公公被任命为蚌埠市军管会出版部长,奉命接收国民党的(皖北日报}、(商报)等三个报馆。公公与另一位记者冒着敌机扫射的危险,乘小木船抢渡淮河,只花了半天时间,就完成了接收任务,第二天就在蚌埠出版了自己的(江浙日报)。据公公回忆,当时接收时用的印章是刻在半张麻将牌上的,印泥是装在万金油盒子里的。公公他们穿着棉军装,人家背后嘀咕:“什么部长,像个伙夫。”
当年,在农场,我和丈夫刚开始谈恋爱时,他就危言耸听地警告我:“像你这样自由主义的人,以后到我家做媳妇恐怕很不容易,我爸爸对孩子非常严厉,他做报纸做惯了,横是横,竖是竖,一个标点都不允许错,他决定的事,丝毫通融的余地都没有。”春节我们探亲回上海,我见到了公公,看他慈眉善目的面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心中便对丈夫的警告不以为然。数年后我们工调回城,商议结婚之事,便初次尝到了公公报人的脾气。那年我们28岁,公公却不同意我们结婚。公公认为我们刚到一个新的工作单位,应该先立业后成家,并且应该先积极争取加入共产党,因为我的两个小姑和小叔都是党员,大哥大嫂却还是一般群众显得太落后了。丈夫也是翠脾气,坚持要马上结婚,父子俩争得互不相让。后来是婆婆做了工作,公公方才松口同意我们结婚,但提了个条件,不能过早生孩子,以免妨碍工作。我因为感谢公公的宽容,便百分之百严格执行他提出的条件,一直拖到结婚14年以后方才生孩子。情况其实并不像丈夫描绘的那般恐怖,我们结婚第二天,公公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了他的“扶媳压儿”的治家政策,原来公公只是对丈夫这个长子特别严厉。我在公公身边生活了十多年,公公几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记忆中只有一次,他跟我发了脾气。有一天,我坐在客厅的阳光下看报,手中提了支笔,便随意在报纸边上的空白处东涂西抹。正巧被公公看见了,他红了脸,刷地将报纸夺过去,怒声斥责道:“你怎么这样不爱惜报纸呀!”当时我虽然十分难堪,却很理解公公对报纸特殊的感情。60年来,公公的生命是与报纸熔铸在一起的。
公公的住房不算小,却总见拥挤。因为角角落落,墙边走廊,到处堆满了一挥攘的旧报纸,分门别类,按年月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写文章需要什么资料,就钻到公公的报纸堆中去找。公公自己办报,读报也读得非常用功。常常是大小各类报纸一一读来,并将其间重要的文章用红笔勾出,言令孩子们传阅。这对我们真是获益匪浅,可以不用花大时间浏览全部报纸却能了解最有价值的东西。
公公办报60年,有近30年的时间是在(解放日报)。自1954年秋冬之交公公到(解放日报》任副总编辑起,后任第二总编辑,后任党委书记兼总编辑,其间虽有短暂的调离,包括“文革”期间的靠边站,最终仍是回到《解放日报》。公公说:“我这一辈子,要算和《解放日报)关系最多,得到它的教益大,为它出力的时间长,因它吃的批评也多。”可想而知,公公对(解放日报)感情有多深,以致我母亲一时想改订(文汇报}或《新民晚报》看看,都不敢告诉亲家翁,生怕他伤心。
有时候我替公公算算,自他1954年走进(解放日报)直至他退居二线,这几十年中经历了多少次政治运动,他常常处于首当其冲的位置。《解放日报》是党报,又要坚持新闻的原则,又要坚持党性,在那波话云诡的政治风云中,主持笔政真是“左”右为难,犹如走钢丝般惊险。常常因为怕犯错误,却偏偏犯了错误,刚刚检讨了这个错误,这检讨又成了错误。而公公,凭着他一个老共产党员对信仰的热忱和坚贞,一个老新闻工作者对新闻工作的理解和敏感,他在这根钢丝上走得非常出色。
1978年,公公调回(解放日报)主持工作。当时报纸的新闻版常常是一个整版登2-3篇本报讯,每篇引几条毛主席语录,洋洋数千言,多议论,少生动的事实。鉴于现状,公公便提出了“报纸应以发表新闻为主”的主张,并认为“新闻要新,要让事实说话”,提倡“大家来写短新闻”。自1978年11月3日起,(解放日报)第一版每天发表10条左右短新闻,大多是昨天或前天发生的事实。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次年,又创办了《报刊文摘》,以此作为新闻改革的“试验田”。
1979年1月28日,农历己未年正月初一,(解放日报)冲破禁区,率先在二、三版的下端刊登了两条通栏商品广告。这个日后在中国新闻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举措便是由当时的《解放日报》王老总提议并拍板实施的。公公回忆道,当时大的政治环境好了,客观上有这个需要。那时他没有什么顾虑,他认为报纸登广告古已有之,天经地义。所以他既没有送审,也没有和上级部门打招呼。却未曾料到,这张报纸出来后会引起广泛而强烈的反响。从此,商品广告重新成为大众传媒的组成要件。
1982年4月30日晚,苏州河畔发生了怀孕女工陈燕华跳水救人的事情。第二天,却只有《解放日报》刊登了这则社会新闻。原来,陈燕华是个普通的女工,平时在厂里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而公公和(解放日报)负责夜班的编辑却认为,这桩事情给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带来新的课题,怎样把蕴藏在群众之中的心灵美好的地方挖掘出来,发扬光大。因此,(解放日报》对陈燕华作了连续跟踪报道,在社会上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并就此改变了一个普通女工的人生轨迹。
公公一生经历坎坷,磨炼出他宠辱不惊,深藏若虚的性格。解放初期他在安徽工作,“三反、五反”中被错打成“老虎”,关进了死牢。他却在牢中用带铁镣的双手捧着列宁著作细读,读至兴味之处,还情不自禁发出笑声,令守卫的士兵大为惊愕,且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公公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曾经为了教育儿子奋进,诉说老一代革命家创业之艰而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我曾经自告奋勇想撰写公公老新闻工作者的传记,被公公拒绝。我们写小说的人喜欢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公公一定生怕我的笔会裹读了新闻的真实与客观。
每逢假日,我带着年幼的女儿去看望年迈的公公,看着他霜白的大脑门从报纸堆中仰起来的身影,心中往往会盛满静静的感动。
小时候看过一些童话故事,故事中的老大总是心术不正,譬如《马兰花》中的大兰。当时心里惶恐地想:自己长大了良心会不会变坏?及至如今人到中年,逐渐深刻地体会到现实中的老大责任最大,需要付出的最多,人家对你的要求也最高。
我是老大,我有四个妹妹。在我的记忆中,我占便宜的事只有一件,那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粮食紧张,奶奶立下规矩,老大吃三碗饭,老二吃两碗半饭,老三吃两碗饭,老四吃一碗半饭,老五那时还不会吃饭。
“文革”开始要上山下乡,我马上报名到安徽黄山茶林场,为的是让同时初中毕业的二妹能留在上海。6年后我抽调回城,正值小妹中学毕业,因为我回来了她便去了南汇农场,这件事让我懊丧自责了整整3年。小妹写信回来说挑大粪磨破了肩,我躲在被窝里心痛得掉眼泪,仿佛那苦是我施给小妹的。3年后恢复高考制度,我将复习资料整理、抄得清清楚楚地寄给小妹让她背,她考上海戏剧学院,初试复试都由我陪同,等在考场外为她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