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们要讨论一个五岁半男孩的病历。记录说他现在的问题是不听话、残忍、好动,以及“喘不过气来”。
孩子不听话,残忍,好动,很明显,他的这些品性是针对某一个人的。可以相当有把握地假定米尔顿的母亲是一个焦虑、有秩序的母亲,要求孩子有一定程度的合作。另外,米尔顿显然不大愿意顺从她,也许因为相信母亲对他不公平或是太严厉,于是他选择了一种最能尖锐地影响到她的行动作为报复。他会从桌子上跳到椅子上,把窗帘拉下来,把碗打破。一个想把房子弄得整齐干净的家庭主妇自然会痛恨孩子的这类好动行为。
呼吸困难是一种抗议,和残忍、好动是十分类似的东西。在孩子好动时,他是用筋肉在抗议;在他喘不过气时,他是用肺在抗议。我们必须学习了解我们的各类器官说的这一俚语。不过也有可能米尔顿真的有哮喘,也许是因为对于某种蛋白的过敏。如果这被证明是真的,我会感到很惊奇,因为呼吸的抗议会是这个孩子所用方式的重要部分,逻辑部分。
病历进一步说:
“米尔顿是三个孩子里最小的。有两个姐姐,一个十二岁半,一个九岁半。两个大女孩似乎适应得很不错,最小的一个是麻烦的主要来源。父亲一星期赚四十五元,房租每月二十五元。母亲没有在外面工作。有四个房间,保持得很干净,有三张床。这是一个正统的犹太家庭。”
也许母亲曾经称赞两个大女儿整齐、有秩序,米尔顿已经丧失了希望,觉得自己永远都没法和她们竞争。很有可能他本来是受到溺爱的。他过去多病。他可能知道,在生病时,他被放纵,让他感到愉快,而且为了确保母亲对他的注意,采用了人为生病的机制。
“二姐一个人睡,米尔顿或是和爸爸睡,或是和妈妈睡,和妈妈一起睡的次数较多。”
五岁半的孩子应该一个人睡。他仍旧喜欢和母亲睡,明确显示他太依恋母亲。他在夜晚成功地维持了和母亲的联系,而在白天,他利用他的好动使母亲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当这样年纪的孩子和父母在一起睡时,他要占领家庭舞台的中心就太容易了。可以这样假定,米尔顿的人生目的是要母亲注意他,宠他。家里的冲突在于母亲显然希望孩子能够有好的社会适应力,健康、整洁,而孩子则是尽可能继续做个婴儿。
“下面是米尔顿的生理历史:他是在怀孕期满时出生的,母亲在生产时没有任何困难。不记得出生时的正确重量。他在母乳的喂养方面不正常,母乳以外也喂牛奶。他七个月时发生**现象。他在童年早期生过以下的病:支气管炎、肺炎、胸膜炎、扁桃腺炎、软骨病。”
这可能是他的副甲状腺发育落后,整个人格不稳定的证据。很有可能这些缺陷会随着年龄的成长而消失。童年的**可能让人觉得非常恐怖,米尔顿自从有**以来无疑受到了密切的关注。永远都不可以让孩子知道疾病的实际危险。
你们记得在一开始时我提出过下面的理论:米尔顿不能喘气乃是借呼吸道语言表达的一种抗议。他有好几种呼吸道的疾病,这一信息佐证了我的构想。患肋膜炎和支气管炎时,呼吸都会极其困难,这个病童给人的印象是很痛苦的,对父母来说是很恐怖的。
在生病的时候,米尔顿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注意与焦虑的对象。这么说吧,现在他发现自己在和两个适应得较好的姐姐的竞争方面处在不利的情况,于是他用他的肺,来威胁母亲。他费力地说:“照顾我,不然我会生病,那时你会难过。”
“他出生时结舌(tongue-tied),舌头的舌系带被切除了。在早期的**里,母亲被告知孩子是个呆子,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成就。”
依我看,很少有必要把舌系带切除。家里的人一定了解到孩子有言语上的缺陷。母亲在听到他可能是一个先天愚型(mongolian idiot)患儿时一定会感到震惊。虽然我们还只听到部分的病历,这个想法看来不太可能。先天愚型患儿通常总是好服从的孩子。他们很少成为问题,因为他们很听话,从来都不争斗。他们有时来自家教很好的家庭,可以从一些迹象中看得出来。这一类呆子通常头很小,圆而上翘的鼻子,舌头很宽,会显露很多裂隙,而且通常很长,可以碰到下巴。进一步的特征包括皮肤干燥,以及偶尔会有交织的手指和脚趾。
“米尔顿非常依恋母亲,但是与两个姐姐有相当的冲突,他逗她们,他对她们很残忍,但是对其他孩子不会那样。生活里没有有组织的娱乐,但是他常在街上玩。”
也许米尔顿在婴儿期或某一生病期被放纵得厉害,可是以后年龄越大,却越失去母亲对他的亲近与关注。许多的母亲在孩子生下来的一两年可以实际上完全忘我,过孩子的生活,但是以后生活的本性会要求孩子去完成一些独立的活动。六岁的孩子不可能像婴儿一样被放任、被宠爱,孩子很能够感受到家中情感温度的变化。这方面的感受一加强,他就会显露反叛的迹象。
两个女孩可能与米尔顿作对,而他也反过来逗她们。病历告诉我们孩子有残忍倾向。在心理学的语言里,这个意思是表示他灰心。有不正常残忍倾向的孩子常常会把他们的权力发泄在弱小或是不怀疑他们的动物身上,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重要,需要得到安慰。
“母亲很担心孩子的气喘病。一名小儿科医师把他介绍到儿童指导中心来,医师找不出任何生理的原因。”
孩子有气喘很少是因为生理的原因。它有时会在患过肋膜炎与肺炎的孩子身上发生。米尔顿就是一个例子。气喘病看上去是很可怕的。这些孩子模仿这个病,借以支配他们的父母,他们从软弱中制造出力量来。每当米尔顿感受到强大压力,要他展现自己的优越时,或者每当他攻击母亲以获取注意时,他就会利用这一生理的倾向。气喘是他手里的王牌。
“母亲埋怨米尔顿总是在那里跳,她经常担心孩子会受伤。她过分为他的病情焦虑。他整个上午都和母亲在一起,在这段时间他总是惹麻烦。”
这相当明确地证明孩子的举止是针对母亲的。他知道她有过分焦虑的倾向,于是使用故作勇敢的特技表演来触碰她最弱的地方。
“他下午上幼儿园,在那里似乎适应得不错。孩子埋怨没有人和他玩。父亲和母亲有时都打他,因为他不听话。父母经常告诉他不要做这样,不要做那样。在被阻止之后,通常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情形。母亲会求孩子不要生病,因为她自己也病了。”
整个情况的关键也就在这里。父母,尤其是母亲,非常担心孩子的病情,他们不允许他像其他孩子一样在街上玩。米尔顿在社会接触方面遭到挫折。他没有办法与同年龄的男孩在一起玩,于是他和母亲胡闹。当母亲不许他胡闹时,他就用喘不过气来攻击她。这不是一个意识的过程,可是孩子在下意识里知道他所得到的。母亲知道他的病不是生理原因造成的,我们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她是一个好的心理学家,如果一个孩子有生理性的气喘病,那么,我们不会要求他不要生病,就像我们不会要求跛子不要跛着走路一样。不过,她用了一个不好的方法,因为她把一个危险的工具放在孩子手里。她让他的怪想来决定她的疾病或健康。
“一个叔叔送给孩子一辆脚踏车。他没法常骑,因为母亲要把车子从四楼扛下来,她没有那样的体力。”
病历在开始时曾经明白地指出他有软骨病,这一情况可能和他的运动过度有关系。脚踏车对这样的孩子自然很重要,他可能因为不能使用而感到愤慨。
“米尔顿睡觉时用被子盖着眼睛,不肯一个人睡。”
这是懦弱态度的一个典型表现。把眼盖住,因此不许具有敌意的外在世界进来。而在白天靠好动与喘不过气保持与父母的联系。
“米尔顿的第一个童年记忆是:‘我在走路,那时我还是小婴儿。’”
软骨病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对走路的兴趣是又一个证据。这类的孩子总是很活跃,必须让他的运动肌肉的活动有足够表现的机会。
“米尔顿的理想是当医生。他说,‘我希望检查。’他希望‘在大学校园里’。他也希望学习写作。他已经学会抄写信件,虽然不知道它们的意思。”
米尔顿生过很多的病,像他这样的孩子,必然会对医生有很高的评价。孩子生病,父母一定得唤医生,在神秘的检查之后,他们会无保留地照着他的话做。我必须说我自己的经历在许多方面和这个孩子很相似,我在很小的时候生过肺炎,我相信我第一次想做医生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我想征服死亡,我在那时认为医生是做到了的。
“米尔顿清洗、穿衣服都要别人替他做,但是他认识路,也可以当差。他能认识自己的家。”
他认识家,这一事实充分表示他的心智正常。孩子不自己穿衣、清洗,因为这样可以让母亲为他忙碌。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病例,应该可以提供给我们很多东西。我们的治疗方法对于所有了解这个病例后面的个人心理学理论的人都一定是很容易理解的。必须影响这个母亲去使米尔顿变得更加独立。她不能经常批评他,必须隐藏对他未来的恐惧。我们注意到这个孩子在离家时的举止总是比较好,必须向母亲说明这个孩子在比较宽广的社会环境里会改善。不要责备他,但是应该鼓励他从一个新的观点看事物。
会议
母亲进入。
阿德勒大夫:晚安,夫人。我们一直在讨论你的孩子米尔顿的故事,我们发现在很多事情上你是一个很谨慎、很有原则的母亲。也许你的主要麻烦在于你的过分小心。你不认为像米尔顿这样聪明的孩子在现在这个年纪,应该自己清洗、自己穿衣服吗?
母亲:我想他可以自己清洗、自己穿衣服,但是他花的时间太多了,他上学会迟到,他使我很紧张。
阿德勒大夫:让他迟到几次,让他承受动作慢的后果,那样会比较好。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不在家时的举止比在家的举止要好。
母亲:他在家时要糟得多。他会把窗帘撕下来,从桌子上跳到椅子上,有时把桌子弄翻。
阿德勒大夫:这不难说明。你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软骨病。童年生这种病,后来的肌肉活动量会比较大。他一定要经常做点什么才会快乐,他属于那种孩子。也许你可以容许他在家庭之外有更多的自由。他有脚踏车与溜冰鞋吗?
母亲:他有一辆脚踏车,但是我没有办法在他每次要骑时替他把车子扛下去。我担心在他骑时,别人会把他碰倒。
阿德勒大夫:也许你太小心了点。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你把危险向他说明,我相信他不会伤到自己。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以表现给他看,你对他的能力多么有信心,我想如果你肯试一下这个,他会回报你,会变得更负责任。
母亲:关于他在房子里四处跳动的问题,我要怎么办?
阿德勒大夫:在我看来有一件事是你可以做的。安排他在上午参加一个游戏团体。他需要这类的活动。越少让他和你一起在家里,对他的发展也就越好。也许你可以安排让一个邻居的孩子替他把车子背下去。我要你了解他没有真正的气喘,但是他制造喘不过气来的症候,目的是要你注意他,要威胁你。在他生病时,你是不是非常地放纵他、宠爱他?
母亲:是的,我必须好好照顾他,因为他病得很厉害。
阿德勒大夫:现在他让你记起过去他病得多么厉害,想要借此重新引出你在那时给予他的关怀与注意。我们相信如果你不去注意那些喘不过气来的现象,他以后也就永远不会再有那些现象。此外,让米尔顿一个人睡也是很好的事。他已经大了,不应该和母亲在一起睡了。如果你现在教导他独立,他可以成长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孩。他必须从你这里获知,你不会偏爱另外两个女孩,以及你期待他长大,做一个有用的公民。
母亲:他的脑袋有什么毛病吗?
阿德勒大夫:你的医生送来了病历。我看了病历,依我的判断,在这个孩子身上没有先天愚型的迹象。他很狡猾,很聪明,他的毛病在于他想继续做婴儿。你必须展示给他看,做成长的人比做婴儿更好,在你遇到任何困难时你的医生会帮助你。努力改善他的情况是很值得的,因为如果你和我们合作,他会有迅速的进展。现在让我们看看孩子。
孩子进了房间,学生的在场让他感到惊讶,他看到母亲,跑了过去。他不愿意离开母亲,也不愿意让阿德勒大夫替他做身体检查。在阿德勒大夫问他一个问题时,他会抬头看母亲,同时说,“你回答”。他不愿意看大夫,把脸藏在母亲裙子里。不论怎么劝他,他也不愿意和阿德勒大夫说话。
母亲和孩子被送了出去。
阿德勒大夫:我一直教导我的学生说,不要聆听病人说,但要观察他们的行动,就像是看一幕哑剧。你们看,这个孩子既不说“哈啰”,也不说“再见”。他拒绝和我有任何接触,虽然我是在很仁慈地和他说话。这不一定是让人气馁的事。下一次会比较顺利。显然,他的医生知道如何获取他的友谊,因为孩子好多次回应他。如果你们有人怀疑这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现在在看到孩子的行动之后,应该可以相信了。如果我们把母亲吊在天花板的挂灯上,孩子也会找出办法去依附她。她是他唯一的支撑。没有她,他不能自己清洗、自己穿衣服,甚至不能回答问题。
谈到他的所谓的气喘,那也是对母亲依恋的表现,只不过是用呼吸道的语言表达而已。人用器官或器官系统的不正常运作来表达他的举止,我把这一现象称作器官俚语。有很多的药可以治疗气喘的症候,但是没法治疗这个病人。要治好他,一定要先增加他的自尊。
我说过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在他到五岁时就已经定了,我的许多学生不大相信这句话。这个病例让我们清楚地看到生活方式在五岁时可以多么完整。米尔顿把任何他不能统治的人都从他的社会里排除。很有可能他在学校的最初几年会受到宠爱,因此举止没有问题,但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以后在社会接触以及很可能在性接触方面都会出现问题。
学生:当你要把他从母亲那里带走时,他哭,这是为什么?
阿德勒大夫:不难想象一根长久依附在格子架上的藤会怕离开格子架。米尔顿的哭只是他权力意志的又一表现。你不可以相信米尔顿真的爱母亲的话,他对她的兴趣就像寄生虫对母体的兴趣一样。有一点区别,在人这个寄生虫觉得母体不能配合他时,他会处罚母体。许多人相信眼泪是懦弱的表征,但是对于这个病例却毫无疑问是权力的表征。米尔顿除了母亲之外,不看任何人,不听任何话,也不对任何人讲话,他完全依附她,这是神经症的开始。他的整个态度似乎在说,“你不能对我有什么要求,我是个生病的孩子”。这个孩子以后有可能走上自杀或是犯罪之途。如果以后他碰上需要独立与力量才能解决的大问题,而他又没有这样的品质,他可能自杀。另外,他除了母亲之外对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兴趣,他可能把这种兴趣的缺乏投射成为对抗社会的犯罪活动。
我常见到强盗以及其他罪犯在监牢里写诗,把行动的罪过转到母亲身上,或是把自己的缺点归罪于酒、吗啡或爱情上的失望。他们不需要证明他们缺乏勇气,太明显了。
学生:一个孩子不看你,也不和你讲话,你要怎样接近这样的孩子?
阿德勒大夫:个人心理学有许许多多的治疗用的设计,不可能把里面的所有小戏法都告诉你。第一,在开始时也实在没有必要和孩子说话。如果对孩子有足够的了解,我们可以告诉他的母亲如何对他采取行动,尽管没有他的公开合作,我们仍旧可以影响孩子。另外,不要去注意这个孩子,用这个方法可以很容易激起他的好奇心。他希望站在舞台的中心,我一点不去注意他,把全部精力放在一本图画书上,或者一个机械玩具上,他会很难对我正在做的事不感兴趣。
编者附注:这个孩子以后在编者的诊所里继续接受治疗,要母亲明智地合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她最后同意让孩子有更多的自由与独立。我们要她在孩子气喘发作时离开房间,因为她在看到孩子喘不过气来时完全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气喘在两星期之内完全消失了,但是米尔顿并没有放弃支配周围环境的希望。母亲对他的气喘不感兴趣,他发展出一个新的办法——开始一种强制性的、不断的咳嗽。母亲立刻又有了错误的看法。孩子胜利了。过去他一天有五六次气喘,现在则是不断咳嗽。孩子被送进医院,护士受到严格指示完全不要去注意他的咳嗽。他住院的第一个上午经常咳嗽。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和孩子有过一次很好的接触,我们给了他一个听诊器,同意让他“检验”病房里几个病比较轻的孩子。这也许是第一次米尔顿得到一种真正重要的感觉。在编者巡视病房时,孩子有时会和他走在一起,编者问他是不是认为某个孩子可以复原。米尔顿模仿一名在场医生严肃的样子说,那个孩子病得很厉害,但是他觉得他可以治好。跟着我们很明确地告诉孩子,医生忙着治疗其他人,自己没有生病的时间。
回家之后,咳嗽又出现了,母亲受到他在医院情况的鼓励,没有去注意他,而米尔顿也立刻放弃他的呼吸俚语的这一特殊表现。第二个礼拜他又有了一组全新的症状:许许多多的歪曲脸相与脸部抽搐。这一症状的有趣之处是孩子只有在公开场合才会有这一症状,因此让母亲感到十分尴尬。症状在几星期的治疗之后消失。然后米尔顿被送往一个夏令营,我们也特别给了主持人许多指示。他最初几天郁郁不乐,不肯吃东西,惹了许多麻烦,最后被送回家来,因为他完全不能适应营区的生活。回家之后,他的好动现象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厉害。在和心理医生的几次会面之后,孩子终于接受医生的看法,认为自己在营里比在家里要好得多。他又回到营里,在剩下的一段时间里,适应情况比过去好得多,主要因为他赢了几次比赛,在体育方面获得了一定程度的重要性。秋天回来时,孩子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自尊,开始全日上学。在儿童指导诊所与老师的监督下,米尔顿在不断地做更好的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