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探姨妈(1 / 1)

几分钟后,汤姆到了沙洲的浅水中,蹚着水朝伊利诺伊州那边的河岸走去。他到了河中央,水还没有齐腰深,但水流湍急,再也不能蹚水过去了,他便满怀信心地要游完剩下来的一百码。他逆着水流,斜着向前游去,不料水流太急,他很快被冲向下游。但是最终他还是游到了岸边,让自己的身子就那么漂着,直漂到一个水浅的地方,爬上了岸。他摸了摸外衣的口袋,发现那片树皮还在,便一头钻进一片树林,浑身湿漉漉的,衣服滴着水,沿着河岸走去。将近十点钟时,他来到镇子对面的一片开阔地,只见那只渡轮还停在高高的河岸的树荫下。闪烁的星光下,万籁无声。他东张西望,爬下河岸,下了水,胳膊划了三两下就爬上渡轮尾部的一条“备用”小艇里。他在划手座下面躺了下来,气喘吁吁,等待着。

不久船上刺耳的钟声响了,有人发出了“开船”的命令。一两分钟后,船首高高翘起,迎风破浪。航行开始了。汤姆觉得挺开心,因为自己这一招终于成功了。他知道,这是这条渡轮夜间最后一个航班。熬过了漫长的二十或十五分钟之后,渡轮终于停了下来,汤姆溜下船,乘着夜色游到了岸上。为了避免被迷了路的人遇见,他特意向下游游了五十码才上了岸。他急急忙忙过了几条少有人来往的小巷,很快就到了姨妈家的后栅栏那里。他翻过栅栏,进了厢房,朝起居室窗内一看,里面亮着灯,波莉姨妈、锡德、玛丽、乔·哈珀的妈妈全都坐在那里,说着话。大家坐在床边,床就在他们和门之间。汤姆到了门前,悄悄地拨开门闩,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条缝。他又小心推了推。门每吱嘎一响,他就吓了一跳。最后他估计跪着身子能挤进去了,便把头伸了进去,小心地往里爬。

“哪来的风吹得烛光摇摇晃晃的?”波莉姨妈说。汤姆加快了速度。“我看门像是开了。哟,果然开着。这年头怪事没完没了。锡德,快过去关上门。”

汤姆借机藏到了床底下。他趴着喘了口气,便爬到姨妈脚跟前。

“我不是说过吗?”波莉姨妈道,“他人不坏,只是太淘气了点。不守规矩,冒冒失失的,这你们是知道的。到底还是个毛孩子,能负多少责任呢?他向来心眼不坏,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孩子。”她说到这里,哭哭啼啼起来。

“我家的乔也一个样——老闹腾个不休,哪样错都犯。可他一向心地善良,一点儿私心也没有。上帝宽恕我吧,想起来我真不该硬说他偷吃奶酪,还拿鞭子抽他。可就是记不起是奶酪酸了,我自个儿扔了的。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我那受屈的苦命孩子!”好个哈珀太太,哭得心都碎了。

“但愿汤姆在那里日子过得更舒坦,”锡德说,“不过要是他在世的时候行为多检点些——”

“锡德!”汤姆能感觉得到老太太对着锡德露出的严厉的目光,“现在他已不在人世,你可不能说他半句坏话。上帝会关照他的——你别多嘴多舌,老祖宗。哦,哈珀太太,我怎么丢得下他呢?怎么丢得下他!虽说他老折磨我这颗老迈的心,可他到底是我的心肝宝贝。”

“是上帝将孩子赐给了我们,也是上帝收回了他。感谢上帝的大恩大德吧!可到底太让人伤心了——太让人伤心了。就在上星期六,他在我的眼皮底下放爆竹,我一脚踢得他趴倒在地。那时我压根就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没了。要是他再来放一次,我准会搂着他,愿上帝多保佑他哩。”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我理解你的心情,哈珀太太。我完全理解。就在昨天中午,我家的汤姆捉了小猫,喂了它一肚子止痛药。我以为那小畜生准会闹腾个天翻地覆。老天宽恕我吧,我竟拿顶针狠敲了他的脑袋。可怜的孩子,可怜我那死去的孩子。现在他已脱离了苦海。我听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责怪……”

但是往事不堪回首。老太太说到这里伤心得说不下去了。汤姆听着听着鼻子酸酸的,抽起了鼻子——他这不是同情别人,而是可怜自己。他听到玛丽时不时为他哭哭啼啼,插嘴说他的好话,他开始觉得自己其实挺高贵的,并不是个卑微的人。不过最让他感动的是姨妈,她那么伤心,他恨不得从床底下钻出来,出其不意地给她个天大的惊喜——他天生就会感情冲动,爱搞些戏剧性的场面。但他还是克制着,一动不动地在床下躺着。他接着听下去,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他听出:开始时,他们以为这三个孩子准是游泳时淹死了。后来又发现木筏丢失,又有几个孩子说,这三名丢失的孩子曾说过,镇子里很快就会发生“大动静”的。几个脑子灵的人根据这种种迹象认定,他们准是坐着木筏跑掉了,很快就会在下一个镇子露面的,可很快他们的希望落了空。快到中午,木筏在村子下游五六英里的密苏里河的河岸附近搁浅了,如此说来他们准是淹死了,要不到了夜里他们饥饿难耐非得回家不可。大家都认为,打捞尸体之所以一无所获,完全是因为他们是在河中央淹死的。不是吗?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游泳好手,要是在别处落水,他们都能游上岸的。现在是星期三晚上。要是星期天之前尸体还没有着落,那就毫无指望,星期天上午就要举行葬礼了。汤姆一听直哆嗦。

哈珀太太抽抽泣泣,道过晚安,转身要走。两位同遭丧亲之痛的妇女,互相拥抱,失声痛哭一阵之后,才相互告别。波莉姨妈对锡德和玛丽道晚安的口气比平日温和多了,锡德低声哭泣,玛丽则号啕大哭起来。

波莉姨妈跪下为汤姆祈祷,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她的话语和苍老颤抖的声音充满无限的爱,没等她祈祷完毕,汤姆已哭成泪人儿了。

波莉姨妈上床后很久,汤姆一直不敢动弹,因为她时不时发出伤心的呼号,辗转反侧,十分不安。她终于安静下来,但睡梦中还是偶尔发出叹息声。这时候汤姆才偷偷爬出来,挨着床沿慢慢立起身子,一手挡住烛光,站着凝视她一阵。他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他掏出一片梧桐树皮,放到蜡烛旁。但他又想起了什么,便犹豫起来。他终于做出决定,脸上顿时呈现出喜色。他急忙把树皮放回口袋,俯身吻了吻她那苍白的嘴唇,径直悄悄到了门口,开了门,随手闩上门闩,走了。

他转弯抹角回到渡轮码头,发现那里没人,便大着胆子进了渡轮。因为他知道,船上除了看船的,没别的人,而看船的这时早已回到自己的安乐窝,睡得活像只死猪。他解下船尾的小艇,悄无声息地上了小船,小心翼翼地往上游划去,到了离镇子一英里的地方,转了向,弯腰使劲径直朝对岸划去。他上了岸,干得干净利落,说来他对这活熟门熟路。他本想把小艇留下来做战利品,理由很充分:他且把小艇看成是艘大船,而大船正是海盗打劫的目标。但他知道,如此一来,人家必然会大动干戈,彻底搜查,真相就会暴露。于是他上了岸,钻进了林子。他坐下来休息了好一会儿,竭力不让自己睡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起程走完最后一段路。黑夜很快就要过去了。他来到小岛沙洲前时,曙光初露。他又休息了一会儿,眼看太阳已完全升上地平线,阳光将河水染得金光点点,他纵身跃入河中。不久之后,他浑身湿漉漉地在营地附近停了下来,只听得乔说:

“不,哈克,汤姆挺仁义的,他会回来的。他不会溜号的。他知道,海盗不会干这种丢脸的事,他挺傲气,绝不会溜号的。他是干什么事去了?什么事呢?我说不准。”

“反正这些东西都归咱们了,是不是?”

“有点道理,可还是说不准。树皮上只写着,要是他赶不回来吃早饭,这些东西才归咱们。”

“他这不是来了吗!”汤姆大声说道,演戏似的,高高兴兴地进了营地。

早餐吃的是咸肉和鱼,很丰盛,很快就做好了,三个孩子吃了起来。汤姆讲了自己这趟回家的经历,免不了加油添醋渲染了一番。说完之后,三个人个个都成了自吹自擂、爱虚荣的好汉。饭后汤姆找了个僻静的树荫,睡了,直睡到大中午。其他两名海盗则忙着为捕鱼和探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