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即将跨入21世纪。然而现在,我们还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目前,对于90年代中国文学做一个总体评价还为时过早。通过我们在本书中这一短短的巡礼,我们大概已能够确定的是,90年代中国文学的成就,从思想性上来说无疑要远远超过80年代,无论是对文化的反思,还是对人性的开掘,在这一时期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至少可以说,这是一个中国文学史上最为辉煌灿烂、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时期之一。但遗憾的是,国内的文学评论界对这一重大历史时期的反应,并不是积极投入、奋力鼓动并用清醒的理论分析为之指引航向,相反,却是畏畏缩缩,欲言又止,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自轻自贱,眼里一片空白。不少评论家在80年代极尽风流,这几年却噤若寒蝉,退避三舍,甚至宣布封笔。这种现象,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中国文人历来讲究“文史哲不分家”,然而,正当现代西方文学的哲理化、哲学的文学化和诗化的潮流方兴未艾之时,中国的文论家们却偏偏陷入了狭隘的技术主义、形式主义和功利主义,而中国的哲人们则少有认真关注文学现状的兴趣。理论界作为对80年代舶来新名词大爆炸的一种反拨的,仅仅是90年代更为声势浩大的怀旧、哭灵、发思古之幽情,唯独轻轻放过了在人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活生生的文学现实。当然,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90年代一些作家的哲学思考已经大大超出了文学评论家的想象力,甚至超出了一些弄哲学的人的想象力。我们几乎可以说,我们时代的最新哲学就在90年代的长篇小说中,只是这种哲学还需要有人从理论的层面加以清理、分析和评论,才能真正作为哲学出现在人们面前,而不至于淹没在大量平庸之作中。如果我们这个时代不能对这些走在时代精神前列的作家作出回应,那么完全可以预料,21世纪的文学史将会作出使我们感到羞愧的断言:“他们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时代。”整个20世纪中华民族所遭受的如此痛苦的磨难,难道就真的无法凝聚为一种新型的人性、一种有强大生命力的灵魂结构?难道时代所碰撞出的这些璀璨的火花,真的会毫无痕迹地消逝在精神的黑夜里,就连它的创伤也会悄悄地平复和被淡忘?难道未来的一代一代的人们,命中注定还要像我们这几代人一样,不断地从零开始又回复到零?
我不相信。
也许,21世纪将发生一些新的故事,出现一些新的人,这些人和事决不能像中国数千年历史上的各种记载和传说那样,放在哪一个朝代都是一样的,而应当是真正属于某个特定时代的,不仅是时代的“产物”,而且是时代的真正开创者、缔造者。这种预测的确没有任何根据,特别不能从我们这个日益庸俗的世俗生活中找到根据。它唯一能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人的自由,而自由是否定一切根据的。
而文学,就是对一切有根据的东西的否定。它就是自由。
我的本行专业是德国古典哲学,但文学一直是我割舍不下的爱好,就像一个梦魂萦绕的家园。我坚信,长篇小说是人类灵魂的真面目,当我们在谈论小说中的人物时,我们就是在谈论我们自己。然而,除了为撰写本书而临时阅读了一些我以为最有思想深度的90年代作品(肯定有不少重要的遗漏,我愿预先在此致歉)外,近些年我越来越无暇旁顾,而是长时间地从事着自己的“专业”,只不过偶尔对落入手中的文学杂志草草地翻阅一过;但内心总有一个声音不甘寂寞地在喊着:
这儿有玫瑰花,就在这儿跳舞吧!
本书从我主观上说,并不是(像一般文学评论那样)写给小说的读者看的,而是写给作家本人看的。我希望与这些作家进行一对一的心灵交流,我为我与他们是同时代的人感到庆幸。我无意成为一个专门的文学评论家,我只是在以这种方式建构我自己、补充我自己、完成我自己。但我的看法和意见如能得到评论家和读者们的重视,包括赞同和批评,我无疑也会很高兴的。
一九九七年十月,于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