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一个身患残疾的作家,在本书中也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残疾人的心理。人们说,倘若史铁生不是遭到命运如此残酷的捉弄的话,他也许就不会这么深刻了。很可能是这样。人的本性是如此愚顽和怯懦,非这样无法使他真正面对自身。至少在本书中,“残疾与爱情”这个主题在所有各对恋人中都具有某种普遍的象征意义。L的性乱及其导致的**,Z从小受到的心灵创伤,WR的经历造成的偏执,F对自己的长期压抑,以及Z的叔叔的恋人之成为革命的叛徒,在与爱情的关系上都相当于某种心理残疾。残疾人C“可以与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重叠、混淆”(第339页),因为他可以具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历史、心绪、欲望和追寻。残疾人也是一个正常的人,残疾是一个正常人身上的命运。“命运并不是合情合理的,否则不是命运。”(第422页)残疾的形而上学是:“人的本性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第408页)
这个残疾人是个中国人,并且住在中国。于是问题来了:他有没有恋爱的权利?这就好比问L:一个好色之徒有没有恋爱的权利?问Z:一个失败者有没有恋爱的权利?问WR:一个“世界隔壁的人”有没有恋爱的权利?问F一个家庭有问题的人以及问Z的叔叔一个叛徒有没有恋爱的权利?
回答全是现实的。“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你可以爱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吗?”“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纠缠她……否则你岂不是害了她?”(第417页)这里,“她”也都可以置换为“他”。这些躲过了命运的人都这样要求残疾人。但要命的是,残疾人C自己也会自觉地这样要求自己,并将这种要求突出为一个悖论:“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第416页)。因为,C是一个好人,他害怕,“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人”(第415页)。好人就表现为害怕,害怕舆论,害怕自己不被“看好”。
有两种可能性。如果C克服不了自己的害怕,而向恋人X提出分手,这时X也许会成为N,问他“你的男人的骨头呢?”C则充当了F的角色,“让爱,在‘好人’的心里早早死干净吧。”(第418页)要么他克服了害怕,不想放弃爱情,这时C便成了N,要求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第420页);而X则可能成为F,她害怕那些说话的人,尤其害怕自己说话不算数,将来不爱了又不敢离开C。“人们曾经说我是一个好人,这样的称赞让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远当这样的好人,我害怕我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的好人,我并不是为了做一个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离开你我就不再是一个好人”(第421—422页)。这是多么真实的心情!它适用于每一种类型的“残疾”。
但这些都是现实的回答,这些语言其实不用说出来,用眼神,用目光,用表情就可以了。这些语言不是真实的语言,真实的语言沉默着。“人们闭口不言C的爱情,不管是他追求还是他放弃,都没有反响。不管他被追求还是他被放弃,都没有反响,都像在梦里,无声,有时甚至没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没有赞美,也没有惋惜。当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开他的玩笑,当他放弃或被放弃的时候也没有责难,曾经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喧嚣中的沉寂从过去到现在……”(第429—430页)
唯有F医生给出了一个不是退缩于现实、而是冲向梦想的回答。他(作为一个医生)告诉C,如果“你仍然怀有**的欲望”,“那么,你就没有理由怀疑你爱的权利”、“你就会发现你并没有丧失**的能力”。F医生坚信,“如果触动不能使他勃然迸发”,“毫无疑问,梦想可以让他重新昂扬激**”(第287页)。这是一种多么鼓舞人心的断言啊!甚至可以说,C因此而得救。但显然,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医学断言。爱的“权利”本身是一个哲学问题,至于**的“能力”问题,也不完全是个医学问题。从医学上说,并不是凡有**的欲望都能成功地**的。海明威的名著《太阳照样升起》中那位战争中受伤失去性能力的杰夫,虽然仍有**的欲望,但无法与恋人勃瑞特结合,两人都陷入极度的痛苦中。但似乎也有些相反的成功的例子。我相信,在很多情况下,下身残疾的男人是否能恢复**的能力是个未知数,它除了取决于身体条件(伤残的程度)外,还取决于心理上、精神上的因素。于是,这个“**能力”的问题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哲学问题。换言之,残疾人C如果在精神上失去了梦想,失去了生命的创造欲望,则他差不多肯定不能恢复**能力。“直接走向性,C不行”(第287页);但如果他执意梦想、“凝望”和等待,就像等待灵感去创造一种新的语言,那么,他也有可能得救。
C得救了。他终于成功地使爱走向了性,这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堪称一个奇迹。史铁生将这一奇迹描写得多么动人啊!我想,这是因为**和艺术极其相近的缘故。爱就是艺术,艺术说到底,也就是爱。正如语言是艺术的仪式一样,“性,原是上帝为爱情准备的仪式”,“这仪式使远去的梦想回来,使一个残疾的男人,像一个技穷的工匠忽然有了创造的灵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现实猛地醒来,使伤残的花朵刹那间找回他昂然激**的语言。”(第291页)然而,**能力的恢复既然靠创造和争取,那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就是不可预测的,正如一个艺术家无法预测他的灵感是否枯竭一样。这是一次生死存亡的搏斗。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原型即高更)并不是对自己的绘画天才有把握才到塔希提岛去的,相反,他是到塔希提去才找到了自己的天才和灵感的(见《月亮和六便士》)。另一个人到塔希提去也许会一无所获,谁知道呢?
因此,当F医生告诉C,说梦想可以使他得救时,这绝不是许诺,但也不是谎言,而是激励。“现实不能拯救现实。”(第288页)如果你爱她,你就要由你的爱去梦想,去创造从未有过的东西,去突破我们这个文化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的一切禁忌和规矩,颠覆它们的宝座,把它们看作“罪行”和“丑陋”的,把爱的语言变成“最终的语言”、“极端的语言”(第292页),使自己在**中“放浪不羁”、“不知羞耻”、“****”,把高贵的爱的对象拉回到“平凡”(第291页),将各自的秘密互相向对方敞开……可以看出,C是通过调动自己本性中的痞性来恢复自己的创造力的。中国数千年来的文化延续实际上也是仰赖于此,它主要体现为道家向人的原始生命力的回归。直到今天,道家文化仍然是我们民族文化向前跨进必须置于脚下的基点。然而,单是有这个基点是远远不够的;更进一步说,怀着寻根的意向仅仅满足于回归到道家天人合一,这绝对是一种自欺;相反,只有从这个基点向前(而不是向后)迈步,从道家生命的无为迈向有为,从无欲迈向欲望的冲动,从梦境迈向梦想,从失语(得意忘言)迈向语言的创造,才能恢复我们这个身患残疾的文化的活力。(参看拙文:《关于道家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载《哲学动态》1995年第4期)
但这就需要一种与道家自然精神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自由精神,并相应的,要建立自由的人格面具,和一种真正具有普遍性的语言。C和他的恋人还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他们仅仅“凭借做传统文化的‘坏孩子’”或“浪子”(第291页)来暂时恢复自己精神上的原始冲动,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便无以抵御已成系统的、壁垒森严的、老谋深算的道德文化**威。这样,尽管C在**上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他却仍然没有在现实中取得爱的资格。舆论和观念的压力迫使他的恋人再次离开了他。“无边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噩梦”(第292页),他又必须等待和眺望。直到他40岁上,他才重新等来了他的爱情,X回到了他的身边。C反思自己这40年,忽然悟出了“生命本身的密码”。这密码是什么?是残疾?还是爱情?C的回答是:“是残疾也是爱情。”(第13页)他终于意识到,并不是他的残疾在妨碍他的爱情,而是他的爱情本身患有残疾啊!
这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密码。在这个文化中,我们每个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C,都是一个残疾人。“C无论是谁那都一样。残疾和爱情——命运和梦想的密码随时随地显露端倪:无论对谁,那都一样。”(第431页)爱情总是伴随着残疾,而在残疾中又时时涌动着爱的欲望——这就是我们身处其中的无法摆脱的命运。当C,或者“我”,作者史铁生,说出这一点,文化的密码就破译了。魔咒被炸毁了,一种新的语言被创造出来了,它闻所未闻地说着这一切:爱情,性,命运和上帝,“好色之徒”,“叛徒”,“好人”和“坏人”,“****”……它高高在上地评论着它们,无视一切既存已有的戒律和信条,唯一凭借的是锋利无比的逻辑,它轻巧,敏锐,身手矫健,恣肆汪洋,所向无敌。它看来好像只在可能世界中纵横驰骋,但是多么奇怪:整个现实的世界都在它所带来的风声中瑟瑟发抖!
《务虚笔记》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说”,它是哲学。但同时它也是诗,甚至是音乐。在这部音乐中,每个人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个声部,合起来就是一曲悲壮的交响乐,它的基本主题就是当代中国人的青春史,由此而衍生出一系列的变奏。正如胡塞尔现象学通过“自由想象的变更”而达到对事态的“本质还原”一样,史铁生通过他的人物各自的内心独白和极富创造性的对话,而建立了一种新型的语言和语境。他证明了胡塞尔所要证明的同一件事:“现实存在对于自然科学是独断地被设定的抽象存在,它被赋予了实存之物的意义却并无严格的根据,而只是一种超验的信念(信仰);现象学的存在则是一切可想象之物的存在,是一切可能世界的存在,它本身并不实存于时空(虽然它有可能实存于时空,即实现为现实存在),但它比独断的超验存在更‘具体’,是每个人可以直接体验到、直观到的,实际(reell)在手的。正因此才会有‘理想’的真实、道德‘应当’的真实、艺术的真实,有科学的幻想和成年人的童话,才会在有限的个人、甚至有限的动物物种身上体现出无限的价值,才会在瞬间中展示永恒的意义。”(见拙文《胡塞尔现象学导引》,载《中州学刊》1996年第6期第69—70页。)
史铁生是中国唯一的一个进入了现象学语境的作家,因而也是唯一的一个真正意识到“不是人说语言,而是语言说人”这一解释学的语言学原则的作家。实际上,这条原则离开现象学还原的前提,是根本不能理解的,它首先要求承认可能世界高于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可能世界的实例,可能世界自身有它永恒的价值。是梦想,而不是自然天性,造成了现实的人的历史。如史铁生说的:
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绪里,那女孩儿变成N,变成F医生从童年开始就迷恋着的那个女人。那飘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过若干年,走过若干人,在经过N的时候停一下,在N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种和谐,得以延续。于是,又一种虚无显化成真,编进了N的网结——准确地说应该是,编织进一张网的N结上,从而有了历史。(第59页)
当然,在史铁生这里,现象学还原的最终结果不是抽象的观念、理念,而是无所不在的情绪,是每个人心灵中隐伏着的永恒的旋律和诗。哲学与诗的这种直接契合甚至等同,正是现代西方现象学运动所要达到的理想目标。史铁生所创造的文本与萨特的诸多作品(如《恶心》《脏手》等)相比毫不逊色,而且更加具有诗的气质。而就思想性的丰富度和深度来说,我以为当代一切寻根文学的总和也抵不上一部《务虚笔记》。但《务虚笔记》的思想性还只体现为一种认真的寻求过程,它虽然通过作品中一个个人物体现出来,但没有一个人真正达到了作品本身的思想高度。作者有时仿佛是上帝,在悲悯地俯视人间芸芸众生,有时也加入其中,并和这些人物一同陷入迷惘和彷徨。他在这些人物的命运中、乃至于在自己的命运中看出了问题,他知道有个更高的世界在“另一维”存在,他努力去寻求,同时否定了每次寻求的收获;他创造了一种语言,而这种语言一开始还不是展示出什么,而更多的是否定什么。他不能同意他的任何一个人物,但他自己还未真正成为一个鲜明、生动的人物。他尚未自我现身。
真正致力于一种自我现身的新型人格建设的当代作家是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