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存在论(1 / 1)

我们今天进入到黑格尔哲学的开端,就是他的逻辑学里面的存在论。逻辑学的存在论,这是首先要了解的一个范畴。我在前面讲到,黑格尔的逻辑学跟以往的形式逻辑不一样,它不是单纯的形式工具,而是讲的世界的本体,同时也是讲的我们认识的起点。我们认识的起点是从存在开始的。另外呢,他的逻辑学体系是一整套的范畴体系,范畴与范畴之间有一种逻辑关系。但是这种逻辑关系不是形式逻辑的关系,而是事物的逻辑以及认识的逻辑。我们的认识从哪里开始?首先我们要从存在开始。

1·存在

那么我们首先看看存在。他的逻辑学的第一个概念就是存在的概念,Sein,英语里面翻译成be。它实际上是从古希腊的on这个词发展而来的,也就是我们通常讲的“是”。我们通常作为一个系词,作为一个判断中用的联系词,就是用的这个词。这个词可以翻译为是,也是可以翻译为有,还可以翻译为存在、本体。这是从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的一个传统,两千年以来的传统。这个传统在中国人这里是没有的。我们以前中国人的这个“是”,虽然有时候也做过系词,但是它有别的含义,它从来没有固定地做过一个系词。我们一般中国人说话,古文里面可以不用系词,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不用这个“是”,而是靠一种语序的先后,或者其他的方式来表达这个“是”的含义。但是西方的语言,作为一种拼音文字,它这个“是”是不可少的,即算它不用,但是西方人的理解里面还是把它考虑进去了。也就是它可以作为一切其他的语句、语法形式的一个归结点,你不用它,你仍然可以把其他的表达方式还原为一种“S是P”的这样一种判断形式。S是主词,P是谓词,中间用一个“是”来加以连接,这个我前面在讲康德的哲学先验逻辑的时候已经提到这一点了。康德就是从这里出发的,“S是P”,那么我们就构成了一个判断。当然这不是康德提出来的,而是传统的理解。康德已经把它往前推了一步,就是说这个“是”,不仅仅是起一个机械地把主词谓词连接起来的纽带的作用,而是具有一种能动的作用,我们前面讲康德哲学的时候已经讲了这一点。是,它具有一种能动的作用,有一种综合作用,连接不是一种外在的连接,而是一种主体性把两方面统摄起来、综合起来的这样一种作用。当然这个词还有别的含义,存在是它的一个含义,存在本身又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做名词用,一个是做动词用。做名词用,后来海德格尔把它改写成Seiende,就是存在者,他认为存在和存在者是不可混淆的。动词和名词是不能混淆的,最根本的从它的来源来说,应该把它理解为动词。当然海德格尔是后来的分析。其实在康德这里已经把它理解为动词了,那么到黑格尔这里呢,把它的动词含义进一步发挥出来了。就是说,存在,存在者,“是”或者“有”,虽然都是同一个词,但是它最根本的意义呢,就是“纯存在”,而纯粹的存在,应该是它的动词的含义。所以它就是“存在起来”这样一个动作。存在其实就是存在起来这个动作。这在费希特那里已经把它理解为一种行动,存在就是一种行动。当然费希特那个行动,最初是自我的一个行动,行动哲学,它立足于自我,而没有立足于“是”。在黑格尔这里呢,把自我也放进去了。最一开始,连自我都没有,最开始就是一个“是”,就是一个存在起来、“是”起来。你应该把它作为一个动词来加以理解。

那么,这样理解的Sein在黑格尔那里呢,他说它是一个“决心”。决心干什么?决心肯定是一个行动的前提了,决心要去做什么,但是还没有做。虽然没有做,但是已经有一种做的意向。所以真正你要建立一个逻辑学的体系,你必须不以任何既定的东西为前提,而是让逻辑学本身的前提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生发出来。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这个决心。它没有任何前提,决心这个东西不一定要有前提的。当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间,我们决心要做一件事情是经过考量的,各方面条件具备了,那么我们就决心做了。但是最根本的决心,它是没有前提的。就我们人来说,你要活下去,你得有决心,你决心活下去,你决心存在下去,你决心存在起来。最根本的存在就是决心。所以它是一个没有前提的最抽象的概念。它什么都没有,什么前提,什么条件都没有,我都不加考虑,这个时候,处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面的时候,唯一的就是一个决心在那里起作用。为什么要活着?最开始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后来才考虑的,最开始只有一种要活的决心。所以逻辑学的开端应该以这样一个决心为开端,不能以任何别的东西作为开端。黑格尔在这里提到了,比如说有的人可能认为,逻辑学既然要以一个东西为开端,那是不是就以“开端”这个概念作为开端呢?那岂不是更好吗?以开端为开端,逻辑学不就开端了吗?但是黑格尔说不行。开端这个概念你要仔细分析起来,它很复杂的。开端就是有一个开始,然后呢,有一个结束。开端一旦开端,它就不再是开端了,它的开端就结束了。所以它里面其实已经包含有变易。变易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是第三个范畴了。它已经是以存在和非存在、有和无作为前提的。所以你不能用开端作为开端。开端作为一个过程,一个活动,它已经包含有两个范畴在里头,存在和非存在、无,太复杂了。开端必须是最单纯的。那么,是不是能够像费希特那样以“我”为开端呢?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笛卡儿通过怀疑所有的东西,最后剩下一个不能怀疑的东西就是我。那么费希特也是从这个开端入手的,把自我设定为开端。但是黑格尔说也不行。因为一旦以这个我开端,人家就会问,什么是我,或者我是什么。如果你还没有搞清什么是我,你贸然以我开端,那是独断的,强加于人的。而且“我”这个概念里面已经包含有什么“是”我,已经包含有“是”了。你要搞清什么“是”我,你就必须以“是”为前提,以Sein为前提。所以,还得用Sein作为开端,只能用Sein本身作为开端。任何其他的东西都面临一个“什么是这个”的问题,唯有“是”本身,它不再有“什么是”的问题。什么是“是”?当你问什么是“是”的时候,你已经把这个“是”放在里面了,你的问话已经展示了“是”之所“是”。它既是系词,又是谓词。你在系词里面已经设定了这个“是”,你还问什么是“是”,你自己在用它。如果你还没有搞清楚什么是“是”,你连用都不能用,问都不能问。当你问什么是“是”时你已经用了这个“是”,你又来问这个“是”。你能够问这个“是”,说明你已经了解了这个“是”。所以“是”是唯一可能的开端。

2·非存在或无

但是这样一来,“是”本身就是什么都不是了。你把“是”作为开端,现在什么还没有,它是没有前提的,你不能用任何东西来描述它,那这个“是”是什么呢?这个“是”就是没有任何进一步规定的东西。你要问它本身,只能说它就是“是起来”的这个活动,这个过程,或者说,这个决心。“是起来”的决心。你要“是”什么,你要“是”任何东西,你都必须决心去“是起来”。如果你没有这个决心,你就“是”不起来。你想成为任何一个东西,或者任何一个人,你都必须要有决心,否则你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作为决心的这个“是”,是他的第一个范畴,这是毫无疑问的。逻辑学必须以Sein作为开端。很多人以为黑格尔把Sein作为开端,那么其他的都是加在这个开端之上的。其实不是的。很多人解释逻辑学就是这样解释的,第一个概念是存在,Sein,然后呢又加上一个“无”,加上一个Nichtsein,一个非存在,加上一个Nichtsein,然后再加上一个Werden,加上一个“变”。有加无再加变,这种理解都是外在的理解,没有把握黑格尔本人思想的精义。什么是黑格尔本人思想的精义?什么是逻辑学的精义?就是在这个“是”的理解里面,它不是一个静止不变的孤立的范畴,而是一种决心。而这个决心是后来一切范畴的根源。那些范畴不是从外面加上的,是由它自己变出来的,是由它自己决心产生出来的。所以整个逻辑学你看它那么多范畴,一串一串范畴,里面都有一个Sein,都包含有决心在里头。每一个范畴由于这种决心,所以才一个附着于另一个,一个生成另外一个,生长出另外一个,以至于最后生长出整个逻辑学体系。这样来理解黑格尔的逻辑学,我们才能够把它看作一个系统,它里面贯穿着的就是这种Sein的精神。存在论或者说本体论Ontologie,这个概念就是他的逻辑学的概念。而这个on或者Sein,他的理解跟以往的理解呢,已经很不相同了。Ontologie以往总是认为呢,就是讲一个存在者的世界,关于存在者、关于存在的东西,存在就是存在者,这个海德格尔已经指出来了,叫作“存在遗忘”,用存在者冒充存在。那是一个静止的体系,一个宇宙观。但是在黑格尔这里呢,他把这个Sein变成一种能动性的东西,所以它就不是一个静止不变的宇宙观,宇宙在那里,然后我去观察它,不是的。它是宇宙本身生长发育起来的原则。宇宙本身,存在本身,生长发育起来的一整套原则,就体现在逻辑学里。

逻辑学以Sein作为开端,这个Sein本身呢,又什么都不是。于是从这里头呢,我们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引出第二个范畴,就是无。再强调一下,它不是添加上去的,而是引出来的。这是一个三段式了,存在、无和变。也就是说,存在是一个决心,那么既然有一个决心,它就不满足于这个决心,它要看这个决心能够成就什么。也就是“是”已经在了,那么“是”就要自问,我要“是什么”。什么是“是”,这个不用问,但是是什么,还是要问。你“是起来”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你将要“是”成的那个东西,你将要存在起来的那个东西,是个什么东西呢?人们发现,一旦他要“是”什么,他决心去做,做什么呢?他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纯粹的存在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规定,那么它岂不就是无吗?这样一种单纯的决心,仅仅停留一种决心,那他什么还不是。正是因为他什么都还不是,所以才决心去是。所以它里面呢,就显出了第二个范畴,就是“无”。这个无不是从外面加给这个有、加给这个存在的,而就是存在作为一个开端,作为一个纯存在,它的意思就是无。存在的意思,作为存在的存在,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它的意思就是无。我们要注意黑格尔的范畴进展都是这样的。一个概念出现了,那么你就分析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当你一旦分析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里面的意味恰好是它的反面。正如柏拉图《巴门尼德篇》里面讲到“一”这个概念,当你要了解“一”这个概念、“一”是什么的时候,“一”是“一”,这个命题你进一步加以仔细的考察,发现它的意思就是说“一”是“多”。因为“一”如果仅仅是“一”的话,它就不用再加上“是”。你说“一是”,就已经意味着“一”肯定就是“多”了。你多了一个概念嘛。如果真正是“一”,那它连“是”也不能加。你就不能说,你一旦说,它就走向了反面,“一”就变成了“多”。黑格尔多次讲到,他从柏拉图《巴门尼德篇》那里受到很多启发,他的存在的概念就是这样的。纯存在,当你去考察它的内容的时候,它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它至少是暂时还什么都没有。就这个概念本身看这个概念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里面是什么也没有的。所以它的意思呢,其实就是无,其实就是非存在。

但是,反过来看,尽管是非存在,但是非存在这个无,它是存在起来的,它是“是”出来的。虽然它是否,它是无,它是非存在,但是这个“无”是“是”出来的,是由“是”本身引出来的。它以“是”为前提,它以决心为前提。所以把这个“无”跟它的前提“有”联系起来看,那么你就会讲,有一个无,或者存在着一个非存在。你要把这两个概念联系起来去理解的话,你就会得出这样一个命题,“存在着一个非存在”。这个非存在就是这个存在本身,并且是由这个存在“在起来”的。于是你就可以说,有一个无。但是还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有。所以这个无是以有为前提的,这也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一个传统。从古代巴门尼德开始,有就是有,无就是无,非存在就是不存在,那么从古希腊开始,一直是把这个存在作为第一范畴。你可以说存在不存在,像赫拉克利特,存在的东西,既存在又不存在,你可以这样说,但是你的理解的前提还是存在。所以亚里士多德要建立一个存在论,关于存在的存在,作为有的有,要专门探讨这个问题。这是西方哲学的一个传统。西方哲学没有一个完全从无出发的传统,没有另一个亚里士多德来说,首先要专门探讨的是“作为无的无”。只有中国哲学才这样做,中国哲学,像老子讲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是以无为前提的。这个是中西哲学的一个很大的区别。我在这里当然不能够详细地介绍了,大家了解一下就够了。就是西方基本上是一种有的哲学,存在的哲学,或者说“是”的哲学。这是他们的一个特点。

3·变易

现在我们就有两个概念,一个有,一个无,而且有一个无。那么这两个概念呢,我们对它加以反思,我们发现,它们是互相包含的。有里面包含无,反过来无又包含有,是有一个无。并不是像庄子讲的,无亦无,无有一无有,连无也没有,连无有也是无有的。但是在西方人眼睛里面呢,当你说“有一个无”的时候,你已经承认了有,你已经把有作为前提了。所以有和无是互相包含的。当你说无的时候,你在说有;当你说有的时候,你在说无。既然如此,这两个概念我们综合起来看,它就是“变”。变这个概念其实不太好翻译,德文里面Werden这个词本来的意思就是形成、生成、成为、变成。我们把它翻译成变,也译作“变易”。当然有变的意思在里头,但是它跟中国人讲的这个变,还是不太一样。比如中国人《易经》里面讲变易,我们把它翻译成变易也可以,但是它跟《易经》里面讲的这个“易”,还不太一样。《易经》里面讲的这个易是没有方向的。氲氤化生,生生不息,生生灭灭,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这个大化流行是循环的,它没有固定的方向,它不是一种进化论。但是在黑格尔的Werden这个词里面呢,它有进化的意思,它有方向的意思。生成、成为,成为什么。当然生成了以后呢,它也会灭亡,这毫无疑问。但是灭亡也意味着生成,而且生成的层次更高。这是我们下面马上要看到的。所以你翻译成变易,当然可以,但是你要跟中国《易经》、易学里面讲的那种易要作一点区分。所以变这个概念包含两个概念,一个是有,一个是无。从有到无,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可以说是消灭;从无到有,可以说是产生。变无非就是消灭和产生嘛。你要说形成,凡是形成的东西都会消灭。那么变这样一个概念,开始有了两个概念包含在它里面,必须要通过这两个概念,你才能理解变这个概念,那么变这个概念就具有了内容,第一次具有了内容。其他的前面那两个概念呢,还没有内容,还是空的。有是空的,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前提,无,既然是无,它当然也是空的。但是变的概念,已经有了产生和消灭,有了有和无这两个概念在里面。所以呢,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呢,具有了具体性,或者说,成为第一个“具体概念”。

具体概念是黑格尔的一个很重要的术语,我在后面还要专门来谈。我们讲感性是具体的,但是在黑格尔看来,感性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则有抽象概念,也有具体概念。所谓具体概念呢,就是里面包含有别的东西,包含其他的概念。如果你不考虑这个概念里面包含的其他的概念,单纯把这个概念抽出来,从它的关系中抽出来,那就是抽象概念。如果你把这个概念里面所包含的那些丰富的其他的概念都考虑在内,那这个概念就具体了。首先,变是第一个具体概念,它包含有和无,存在和非存在,产生和消灭。这些概念都包含在内,所以它是具体的。这是有、无、变这个三段式。这个三段式可以说贯穿着黑格尔整个逻辑学。但是要这样来理解,要把它理解为一个生成的过程,自行生长的过程。不要理解为有一个概念,然后再加上一个概念,有一个概念,然后再为它想出一个概念。像罗素所嘲笑的那样,我有一个外甥,然后呢,外甥有一个舅舅,舅舅又有他的父母,等等,像这种关系,可以拉拉扯扯,可以扯到无限,这就完全是对它的一种歪曲。黑格尔不是这样的,你先想到一个概念,然后联想到另外一个概念加进去,这个不是黑格尔的方法。

4·质、量和度

下面一个就是,从变这个概念里面,我们还可以继续加以分析,从中就可以产生出第二个层次:质、量和度。这是他的存在论里面的三个大的环节,从质到量到度。有、无、变都属于质,都是一种性质,产生和消灭嘛。产生和消灭都还没有涉及定量化分析,都还是定性分析:有没有,有;那么,这个有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过程之中呢?是处于产生过程之中,还是处于消灭过程之中呢?是处于从无到有的过程之中,还是处于从有渐渐趋向于无的过程之中呢?这个就要定性了。这就是质。在变的这样一个阶段上,你对它加以确定,它变到哪一个阶段了,哪一个层次了,那就是它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性质。我们说新生事物跟衰亡的事物有不同的性质。在产生和消灭过程中,我们回到存在这个概念来看,那么,这样一种存在,在产生和消灭中的这种存在,就是所谓的“定在”(Dasein)。这个词在黑格尔这里,我们把它翻成定在,一般的也把它翻成定在,但是它的含义有很多不同的译法,有的翻译成有限存在,限有,在海德格尔那里,翻译成此在。就是具体的、此时此刻的一个存在。在产生和消灭的过程中,你定在哪个阶段上面的这样一个具体的存在。存在都是具体的,在产生和消灭的过程中间,它总是处于一个位置,那么这样一个定下来的这个位置呢,就是定在了,就是某一个定在,一个具体的此在。那么它的特点呢,就是说,它跟其他的定在不同,既然是产生和消灭的过程,变易的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里面,你取的点在哪个点上,跟取在另外一个点上,它所看到的定在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定在它本身就包含着与其他定在的一种不同,一种差异,一种关系。而且,这个定在之所以能够定在这个地方,恰好是因为其他的定在把别的位置都占了。所以,一个定在的性质,你要给它定性,是由其他的定在来给它定性的。它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阶段上呢,你就要看它前面有什么什么,后面有什么什么,然后它处于其间,这才能给它定性哪。所以一个定在是受其他的定在所限制和规定的,它的质是由其他的定在所定下来的。一个事物的定在,一个事物的质,你说这个事物的定在是个什么样的定在呢?它就要由它前前后后的定在来给它加以规定,这样它的质就可以规定了。我们说给一个事物定性,定量我们先不管,我们要给一个事物定性,你就必须比较啊,你就必须拿它与最近的定在相比较。亚里士多德不是讲,要给一个事物下定义,就是“种加最近的属差”。种是大范围的,最近的属差,它跟你同一个种,但是呢,跟你又不一样。同一个范畴里面,它跟你不一样。那么,你如果把这样一个东西用来规定这个定在,那这个定在就可以定下来了,就定得很准了。所以这就是质。质,使得这个定在成为一个“某物”,而这个某物跟他物就有区别了。尽管具有区别,它又是由他物来规定的。正因为有这个区别,所以能够用他物来规定。如果没有区别,那他物怎么能来规定它呢?他物跟它有点不同,有相同的方面,但是又有不同,所以,他物可以规定某物。但是这个他物也是一个某物啊,你要用他物来规定某物,你首先要对他物要有所了解。你要对这个某物的质加以规定,你必须首先对他物的质加以规定。那么他物的质又是由另外一个他物所规定的。这样一来呢,我们对于一个事物的质的规定呢,就将陷入一个无穷追溯,陷入无限,老是定不下来。一个事物,你要准确地定性,老是定不下来,因为它涉及得太多,一串一串的,一个推一个,一个推一个,最后陷入到了一种“坏的无限性”,或者有的人翻译成“恶的无限性”,糟糕的无限性。无穷的追溯总是定不下来嘛,这个事物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你必须把别的性质搞清了才能知道它,但是别的性质又需要别的性质。这是一种坏的无限性。黑格尔对坏的无限性是批判的,认为这是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我们按照辩证思维方式呢,应该从这种坏的无限性里面呢,回到一种真的无限性。

什么是真的无限性呢?真的无限性跟有限是统一的,它是有限的无限,它不是说不断地去追溯,没有目标的、盲目地、跟着这个无限的链条拼命地跑,跑死了你也到不了头。真的无限性就是说,你不用跟人家去跑,你回到自身,回到某物自身,就这个某物自身加以规定,这个规定层次更高了。也就是把某物的规定,把它定为“自为的一”。所谓自为的一,自己为自己,自己成为一个一。什么叫自为的一呢?就是说,我不再去追溯了,不再去追别的某物了,我自己就是一个一,以我为中心,我把自己规定为一个无限的可被规定者。我虽然不是无限,但我是无限可被规定者。所有的规定,都要落实到我身上来。我是个一。他物,他物的他物,不管你有多少他物,你的规定最后都用来规定我嘛。所以我由此就获得了一个规定,就是无限的可被规定,无限的可被规定者。无限的可被规定,反过来也可以说,无限的可规定,我也可以无限地规定别的。所有的别的都可以规定我,我也可以用来规定所有的别的某物。那么,我就成了一个自为的一,自己为自己,我成了个“一”。而所有的他物呢,都被我规定为“多”。一和多的关系在这里就出现了。无非是一和多的关系,你要对性质方面的关系加以定性的话,最后呢,你会恍然大悟。就是实际上呢,是一个量的关系,是一和多的量的关系。我是一,我是单位,以我来衡量所有的一切。虽然就是一个一和多的关系,那么由此就过渡到量的范畴,质的范畴就过渡到量的范畴。质的范畴,如果你陷入坏的无限性,那当然是不会得出什么来了。但是你如果回到真的无限性,那量就是质的真理,量就是质的归宿。你那个质追溯来追溯去,最后归结到量。我们在道尔顿的原子论里面可以看出来,所有的质,其实都是原子量的不同的一种反映。你最后要归结到原子本身的量上面,然后你才能解释它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质。当然黑格尔在这里没有讲到原子论了,他是讲哲学。

那么量的范畴,在最开始的时候,量对于质是漠不关心的。既然是量的范畴,一个加一个,再加一个,都无所谓,都是一种数量关系,与质互相不干扰。1+1=2,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还是苹果,不会变成西瓜。它对于质是没有关系的。量的增加也好,减少也好,都不影响每个单位的性质。你把一个1加进任何一个数字里面去,它还是1,它的性质没有改变,那个数字的性质也不会改变。所以量对质首先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量的增加,我们通常说只不过是量的上面加一点,多一点少一点,无关大局,性质上还是一样的。通常我们会这样说。这个是说得通的。量对质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呢,它是漠不关心的。由此就导致了很多人把量作为唯一的事物关系来看待。比如说定量化的自然科学,包括我刚才讲的原子论。一切都归结为量,那质就没有关系了,我就可以忽视它。把一切都定量化,就可以用来解释质了。质不过是一种表面现象。而且呢,量的增加,并不改变什么质。所以有的人认为,量就是唯一的关系。量的关系是一种渐进的关系。1+1=2,2+1=3,是一个不断地,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加上去,这个中间进展的线索呢,是平缓的,是平滑的,没有任何起伏,直线上升,或者斜线上升。你画一条线,就可以把它的量的位置标出来。

但是黑格尔说,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就是渐进过程的中断。这种平滑的直线上升,到了某种临界点,就会发生一个飞跃,渐进过程就中断了,发生了一种质的飞跃。所谓质的飞跃,就是说,性质完全变了,在新的基础上,在新的质的基础上,继续进行另外一种量的积累。量的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到一定临界点上,就发生质的飞跃。然后呢,就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平台上面再重新进行量的积累。我们最经常举的例子就是,水烧开到100度,突然就沸腾变成了汽,变成了气体当然也有它的积累,但是那跟水的温度的量的积累完全是两码事,具有性质上的不同,具有本质上的不同。所以,黑格尔把这样一种飞跃称为一种“理性的狡计”,就是说看起来无所谓了,一粒谷子上面加上一粒谷子,再加上一粒谷子,不断地加上去,最后突然你发现成了一个谷堆。一个人的头发,你拔掉一根,没事儿,又拔掉一根,没事儿,最后你再拔掉一根,你发现成了一个秃头。这个就是理性的狡计,开始不引人注目,让你觉察不到,但是,它的结果到最后,你稍微一疏忽,就使你大吃一惊。为什么会疏忽?就是因为你一味依赖于量,依赖于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而忽视了它里面可能隐藏着一种辩证的关系。这是层次上的一种提高。所以到了临界点上,量和质的关系就成了一种交互的关系,不仅仅是量在那里增加,而且呢,质可以改变这个量的增加的规模,反过来改变这个量的规模。

那么在这个临界点上呢,我们就把它称为“度”。这就是质、量、度,第三个环节是度。度也是一种质,也是一种量。度就是作为质的量。从质的眼光来看的那个量,那就是度。所以度是质和量的统一。度是质和量的统一,是一种什么样的统一呢?是质量互变的统一。量变到一定的度,就达到了质变。质变一旦产生,就在更高的层次上生发出一种量变,在新的性质的平台上面,来进行量变。所以它是质量互变的一种规律。度就成为一种“规律”了。量的增加还不是规律,它是很偶然的,但是量在一定的度上面必然会发生质的飞跃,这就是一种规律了。但是这种度呢,它也有不同的层次,不同的度有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规律有不同的层次。水在100度烧开了,这是一个层次。水在更高的温度,几千度的情况之下,那又是另外一个层次。水蒸气在几千度的高温之下,又是另外一个层次,氢和氧都分解了。氢和氧分解以后如果再增加温度的话呢,那么原子可能都被压碎了,原子都要解体。这是有不同的度,不同的尺。在不同的尺度上面呢,一个尺度对另外一个尺度来说呢,就成了无尺度。打破它原来的尺度,就变成了无尺度。那么通过尺度和无尺度这样一种关系,我们就进入到了事物的本质,进入到了事物的规律性。我们就可以把握事物的本质。这就进入到了本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