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都督一早去了皇城明远楼,到办公室后,他吩咐副官马忠在10钟点开会之时通知他。之前,尽可能地保持安静,不要有任何人来打忧他。马忠遵命办去了。蓦地一首诗涌现在他脑海中:“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个借喻不当,那首诗中表现的是一个新婚少妇对在前线作战的丈夫刻骨的思念,而自己是一个已经向中央政府主动请缨,即将挥兵去康藏平叛的大将军,堂堂一个四川省的都督。不过,此刻要求安静却是一致的。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端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很专注地看那那幅挂在壁上,几与壁大的作战地图。这是一幅英国一家地图出版社出的中国地图,纸质很好,有点微黄,比例也大抵精确。地图上那密如蛛网的点划,那浓浓淡淡,红红绿绿,褐褐黄黄的不同色块,在外行来看,定是索然无味或是看得发晕。然而,在受过专门学习、训练的他看来,却是具相的,有生命的,可触可感的,也是有感情的。
他的目光集中到了有世界屋脊之称的雪域高原西藏,整体看了看后,目光停止在中印边界线上不动了。傍喜玛拉雅山,在中印边界上隆起一片褐红。就在那里,英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土地上标出了一条虚线,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麦克马洪线”,把中国九万平公里的土地,划到了英属印度。看到这里,由于气愤,他的心不由猛烈跳动起来。
“可恶!”他不由捏紧了拳头。这条黑色的虚线,是当年英国人麦克马洪私下搞出来的。它西起不丹,向东延伸,在中印东段地区,把历来属于中国足足九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划给了英属印度。但是,英国政府毕竟做贼心虚,从来不敢公开这件事,也不敢公开改变地图,只是在他们国内有些地图社出的地图上,划出了这条虚线;而历届中国中央政府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条“麦克马洪线”!
现在,趁着中国局势动**,英帝国主义的手早就伸过了这条线,他们在背后支持西藏上层进行大规模的叛乱。情况严重!联想到目前国内的形势,他不禁格外忧民忡忡。辛亥革命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动员全国人民推翻了统治中国270多年的腐杇没有落的清朝,建立了中华民国。然而,孙中山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位子上尚未坐稳,总统的桂冠就被原清末重臣、北洋军阀的开创性人物,善于投机,手中握有兵权的袁世凯拿了过去。
时年52岁的袁世凯,河南项城人。他1881年投靠清军淮系统领吴长庆,得到赏识,次年随吴到朝鲜,负责前敌营务处,1885年被清廷重臣,“北洋”开拓人李鸿章发现。李鸿章认为袁世凯是个难得的人才,“天下无出其右者”而大加拨擢重用。袁世凯在山东巡抚任上,以残酷镇压义和团起家。当他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建陆军时,发现了以后被称为“北洋三杰”的冯国璋、段祺瑞、徐世昌等重要将领,大加重用,并且靠这些人组成了他的核心军事集团。1905年,羽翼逐渐丰满的袁世凯,借口改革军制,陆续扩编他的北洋军队,扩为6镇(师),共约7万人,他就此成为北洋军阀首领,1907年被清廷授以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就此,他的权力达到了顶峰。
袁世凯最不光彩的是他在戊戍变法中的表现。最初,年轻的希望有所作为的光绪皇帝接受了康有为的《公车上书》,并依靠康有为这些人,雷厉风行的进行了改革变法,这就触犯到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旧势利的根本利益,一时,两边形成了你死我活,剑拔弩张之势。而这时候,袁世凯表面上是赞成维新变革的。危急中,谭嗣同持光绪皇帝的血书去天津小站找到了袁世凯,希望他在慈禧太后及太后率领的荣禄一帮重臣到天津小站阅兵之时,趁机将太后及荣禄拿下。如此,胜局就稳操在了支持变法的光绪皇帝手中。背水一战的谭嗣同甚至对他说,“你如果不愿接受,现在就可以把我拿下,用我的鲜血去把你戴在头上的顶子染得更红。”袁世凯表面做得很义愤,说是:“届时我杀荣禄如杀一狗耳……”可结果,谭嗣同前脚走,他后脚就去向慈禧太后告了密,让慈禧太后充裕组织力量,一巴掌将以光绪皇帝为首的维新派人打入血泊中。慈禧太后重新从后台走到了前台,垂帘听政,在瀛台软禁光绪皇帝至死,戊戍变法的中坚人物谭嗣同、刘光第等六君子被斩于北京菜市口,刘光第就是四川绵竹人,康有为等人不得不远走日本,戊戍变法失败了。
而就此受到慈禧太后宠信的袁世凯,却又在辛亥革命前后,大耍两面派手法。他一方面以武力挟制清帝退位,另一方面又以武力从孙中山手中夺过了总统宝坐。而现在,就是这样的人作了总统,国家能好吗?!
想到这里,尹昌衡心中有些乱,但他想到了一句西方名言:“在这动**的社会,要紧的是作好你自己的事!”这话说得很对,他想,中央的事我无法管,我现在要管,并且要管好的是四川,还有与四川毗连的康藏。
日前,他把彭光烈在雅安俘获的傅华封找来谈话,傅华封是古蔺人,是有功名的,是赵尔丰作永宁道时发现的人才。找他谈话的目的,一是宣布对他给予“义释”;二是向他询问康藏一线情况。这个时候,他已经向中央主动上书请缨率军西征平叛,估计很快就会批准。
傅华封桀骜不驯地站在他面前,说:“尹都督,你要杀要剐随便,过场就不必了!”傅华封年届不惑,不高不矮的个子,长衫一袭,周身染满了川边风尘,五官端正,皮肤显得粗糙黝黑,一双清亮的眼睛很有神,显得很是刚毅。这是脑袋后还拖了一根辫子,显得很滑稽。
“傅大臣,请坐,站客不好打整!”尹昌衡幽了一默。看傅华封坐下了,尹都督又吩咐下人:“给傅大人上茶,上好茶。”
傅华封也就坐下了,看着尹都督大大咧咧地说:“尹都督,我们来个快人快语,你要我来,而且又这样礼贤下士,究竟是什么意思?”
“昌衡久慕大名,而且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事到如此,想来傅大人对我诛杀赵尔丰理解?”
“理解,又不理解。”
“此话怎讲?”
“赵尔丰功大于过。而且,他兄弟二人都是你的上司,对你不薄。无论如何你不该处死他!”
于是,他对傅华封解释了为什么要杀赵尔丰。
傅华封不解地说,赵尔丰是个治边的难得人才,为什么就不可以让他回到康区,为军政府守大门呢?
他说:因为赵尔丰当初与蒲殿俊签这一条时是假,是权宜之计,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回康区,为军政府“守西大门”;过后又组织兵变;率3000百战精兵一直住在督署里。如果不杀赵尔丰,四川永无宁日。而且,诛杀赵尔丰是全川人民的一致呼声,是赵尔丰咎由自取。这样一番解释,傅华封服了,并将康藏方方面面的情况对照着地图,给他细细给讲了,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但是,言语中,听得出来,傅华封始终认为在康藏平息叛乱,经边建设,只有赵尔丰才是这方面的人才,当今中国无人能及。
“我就不信只有赵尔丰才行,我尹昌衡就要做给你傅华封看看。”他这样想。
思维一转,他想,我去后,让谁来接我这个班呢?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他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胡景伊。早在广西时,他就认识这个人,而且,有相当的了解。
胡景伊,四川省巴县人,字文渊,长尹昌衡七岁。在四川武备学堂毕业后,也是被清廷保送去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是该校第三期步科毕业生,早尹昌衡三期。其人有资力、学力和能力,办事沉稳,考虑问题善于从在大处着眼。而他最大的优长,也就是目前最需要的,是能够较好地处理川内纵横交错的矛盾。比如与滇军的矛盾。辛亥革命时期,滇军入蜀与清军作战。之后,滇军不撤,这就引发了许多矛盾,很令他头痛。
这里有一个血的案例。
军政府参谋长黄方,铁面总监杨维,还有他的妻弟赵铁桥都是永宁人,在川南被称为“永宁”三杰。1907年(清光绪33年),同盟会员熊克武、余英、黄复生、杨兆容奉孙中山命,从日本潜回四川发展会员,准备起义。他们一帮人在县城研制炸弹时,黄复生不慎将炸药引爆,声震数里,永宁三杰不得不连夜潜逃省城成都。11月14日,在慈禧太后的寿辰时,他们再次潜回家乡准备起事,因被叛徒告密,三人被捕入狱。四川军政府成立,永宁三杰不仅得到释放,而且得到他的重用,并都发挥了作用。
月前,黄方去合江,与滇军黄子和谈判滇军撤军事,达成了协议。然而,黄子和阳奉阴违,就在黄方率领他那支足有300人的卫队由泸州返蓉时,却在路上遭到了背信弃义的滇军的猛烈伏击,竟致全军覆没。黄方被擒,随即被滇军剖腹挖心,尸体抛入长江……黄方一失,他在感到强烈气愤的同时,军事上也缺少了得力助手,而这时胡景伊归隐乡下老家。他请胡景伊出山后,首先让胡代表他去合江处理滇军问题。虽然目前仍差强人意,但至低限度,稳定了那边的局势,下来如何割除这个“毒瘤”,也是早晚的事。
另外,四川军政府成立之初,在省内,成、渝、泸三地都成立了军政府,必须解决好这个问题,四川只能有一个军政府,不然,川局将会产生动**。又是胡景伊去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去泸州劝说刘朝望取消泸州军政府,让刘朝望自觉自愿地辞去了泸州军政府都督职。然后又去重庆,经过谈判,让成、渝两个军政府最终达成了合併,原重庆军政府都督张培爵主动提出来,让尹昌衡为合并后的四川军政府都督,他为副,这个问题解决得也很好。如此种种,他认为,在他西征之时,上书北京政府批准,给胡景伊下一个正式的代都督职,让他替自己守摊子是合适的。为此,他在私下先征求了罗纶的意见,罗纶却对胡景伊印象不好,很不好。认为其人“有野心,城府深”,并列举了许多事例,比如:胡在广西就任军职时,恰逢辛亥革命,他对革命首鼠两端,观望徘徊。在他的部下响应起义时,他却弃职逃去上海作了寓公。在上海,他又同熊克武争夺对蜀军的领导权,遭到蜀军广大官兵抵制,竟唆使流氓鸣枪捣乱……
而尹昌衡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改变看法的人。在他看来,人非圣贤,敦能无过,关键是要全面地看。因此,在即将召开的会议上,他要把这事提出来通过,并让大家统一思想。
这时,副官马忠前来报告,时间到了,与会的人也都到齐了。尹昌衡这就站起身来,去了会议室。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会议室,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显得很简洁。在临皇城坝的一边,是一色古色古色,雕龙刻凤的木质窗棂,窗棂上镶嵌的是红红绿绿的玻璃。从窗内望出去,皇城坝上的景致,以及更远一些的市容都历历在目。恍然间让人觉得,这间会议室就像一只在全速前进的军舰。
尹昌衡进来,与大家点点头,坐在了上首,他看了看,到会的有张培爵、罗纶、董修武、谢持、彭光烈、宋学臬、孙兆鸾、周骏等。摆在当中的会议桌也是长方形的,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每人面前一杯清茶。除了川军第五师师长熊克武在渝公干,军政府大员们,该到的都到了。在坐中有位新人,他就是尹都督新任命的川军第四师师长的刘存厚,刘存厚是川省简阳人,举人出身,也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生。1909年归国后任云南讲武堂教习,新军管带,参与了辛亥云南重九起义,立有战功。
尹都督的嗓们仍是那样洪亮,办事仍是那么干脆,只不过同一年前相比,瘦了一些。他先向大家通报了最近康藏形势的严峻:叛军已从西藏全面进入康区,连陷芒康、盐井、乡城、稻城、理塘、巴塘……赵尔丰留下的人数不多,但善战的边军被叛军分散包围,切割,消灭。目前,只有川康前哨重地打箭炉一线相对稳定,但日前也频频告急。
“近日!”尹昌衡通报了形势后,提高了声音:“我川滇两地迭电大总统,要求出兵平叛,不然,局势将不可收拾!”看了看大家的神情,他说:“袁大总统来电征求我意见,他的意思是从川、滇、陕部队中各调一师组成平叛联军,派陆军总长段祺瑞来成都指挥联军,统一战事,而联军所需粮草、辎重全部由我川省供应。情况就是这样,并不是最后的决定,我想征求诸位的意见!”
“这事断断不可!”尹都督话刚落音,刘存厚激动地站了起来,他说:“滇军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如果再来陕军,又来段祺瑞成都坐镇指挥,四川还不知要乱成个啥样呢!”他仅表示了不同意,而具体怎样平叛,由谁去平叛,没有说出。
顺着刘存厚的发言,在座的一师师长周骏、二师师长彭光烈、三师师长孙兆鸾都相继附议,拒绝中央的意见,由川省单独派兵去平叛。至于谁去统帅,派兵多少,他们都知道尹都督心中有数,没有深说。
“好,我已经上书大总统,主动请缨,决定亲自率军去平叛!”尹昌衡看了看左右,目光灼灼:“此事事关祖国领土完整,必须尽快平息叛乱,否则越拖越不可收拾。估计很快就会得到批复。”尹昌衡威信很高,向来一言九鼎,他这一宣布,其实都在意料之中,大家我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提反对意见。
“好!如果大家没有不同意见,我来宣布一个决定,这就是,我不在川期间,由张副都督负责全川事务,军事上,仰仗在座的各位师长!”说着,他挨个看了看副都督张培爵和在座的几位师长周骏、彭光烈、孙兆鸾、刘存厚。他说得很艺术,看大家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宣布决定,他在转了一个弯子后说:“另外,胡景伊与熊克武目前都在渝公干。胡景伊年来的表现,成绩,大家也都是看到的。我决定任命他为军事参议院副院长(院长尹昌衡兼),在军事方面给张(副)都督当助手,提供些咨询方面的工作。”话说得这么娓婉,又仅是给张培爵当助手,提供些军事方面的咨询服务,大家也就都没有什么异议。
于是,一场决定四川未来走向、命运的会议就此结束。
会后,尹昌衡昌衡发布了对胡景伊的任命:“胡景伊学识优长,谋猷宏远,心精力果,经验宏深,方其智勇,直轶先贤。凡我干城,皆属后进,允宜特任命为全川陆军团团长兼军事参议院副院长,各军均受节制。”同时上报了北京中央政府。
随即,1912年6月14日,北京中央政府正式下达命令,同意四川关于解决康藏问题的意见,准其尹昌衡所请,由四川一省单独组军平叛;任命川督尹昌衡兼平叛西征军总司令,即日西征。尹都督不在期间,胡景伊由渝回蓉主持川政,胡景伊任代理川督。对胡景伊,尹昌衡如此看重,好些人,比如罗纶,董修武都是有保留的。不想北京政府更是大大进了一层。这,不仅是川中大员们没有想到的,就连尹昌衡也没有想到。然而,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走着看了。
1912年(民国二年)5月。这是成都最美好的季节,然而,成都人已经失去了一年前的革命热情。这些日子每天都天气晴朗,鸭绒似的薄云在红墙黄瓦、飞檐斗拱,备极宏伟庄严的皇城上空缓缓移动。在挂着四川省军政府白底黑字大牌子旁边那个拱圆形的红色门洞两边,有头戴大盖帽,打着绑腿,穿黄哔叽军服的士兵在站岗,仪态威严。城楼上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代替了原先四川军政府自己设计的的汉字十八圈旗,这就标志着四川已经是统一的中华民国的一个省了。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给生活带来任何变化,穷人照样穷,富人照样有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皇城坝上,每天仍然是百戏杂陈。拉车的、抬轿的、做苦力的,从早到晚脚不沾地,忙碌得工蜂似的。然而,他们的衣衫照样褴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这时,有些报纸却不时透露些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想过皇帝瘾,正在积极准备皇袍加身的消息;还有康区方面的叛军消息、尹都督准备即日率军西征平叛等等。这些消息,就成了蓉城数不清的茶楼酒肆中,人们最为关注的话题。好些穿长衫的先生,他们大都是知识份子,谈到这些,无不挽袖捋拳,义愤填膺,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就像在平静得像一团死水的生活中投进了一块石头,溅起些生活的浪花。时局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个晚上,夜已经深了。有风,夏夜的风,犹如一只温柔的手,拂去了燥热,轻轻抚摸着九里三分锦城里熟睡的人们。
然而,四川省都督兼平叛西征军行营总司令尹昌衡,还有行营参谋长张煊,副参谋长陈经,高级幕僚傅华封,这时还在明远楼上尹昌衡那间灯光通明的办公室里研究西征事宜。他们从平叛路线到辎重补给、沿途风俗民情注意事项等等都作了事无巨细的讨论。傅华封自归顺军政府后,对即将来到的西征平叛表现得相当积极。他为西征平叛提供了许多弥足珍贵的资料和细节。
末了,尹都督将握在手中的一枝粗大的进口红绿铅笔,在那张铺在桌上的英国人制作的地图上敲敲打打,抬起头来,不无忧虑地说:“叛军以逸待劳,地形熟悉,我西征健儿虽训练有素,但要保证胜利,我最担心的还是装备!”说时站了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忽地站立,看着三位:“现在的叛军在装备上已今非昔比。他们配备了是先进的英式武器,而我军九子快枪尚不能作到人手一枝,子弹也不够,更不要说山地作战必须的各种大炮相关装备,装备是个大问题,武器是个大问题!”说着,不无忧虑地在屋里踱起步来。但是,无论正副参谋长张煊,陈经,还是高级幕僚傅华封都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听挂在壁上那架座钟,嘀嘀嗒嗒的走表声和尹都督踱步的皮靴声。
忽然,门外走廊的楼板上响起了副官马忠急促的脚步声,尹昌衡停止了焦燥的踱步,张煊,陈经,僚傅华也都抬起头来,注视着门外。他们都知道,如果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马忠不会这样。
“报告!”副官马忠隔帘报告,听得出他的声音很急。
“进来!”门被推开,马忠进来,手中拿份急电,样子很急。
“何事如此紧张?”都督有些生气,他训斥副官:“身为军人,应该作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瞬!”他一边训斥副官,一边心下想,一定是川康重镇打箭炉(康定)出了大事。下午,他就接到康定宣慰使黄青打来的急电,说是打箭炉已被叛兵围困,请速派兵前去解围。
“报告都督,是好消息!”不意马忠将急电一举,那张黝黑的五官端正的脸上,**漾着喜气,他将电报赶紧递给了尹都督。
“是吗?是天下掉馅饼了吗?”尹都督无不幽黙地说时,赶紧接过电报看下去。张煊,陈经,僚傅华赶紧围了上去。“哟,这是冯国璋从天津发来的电报,他愿给我西征军提供枪枝弹药!”尹昌衡惊喜地念出了声:“欣闻将军即日西征,特送上足以装备3000千人的德式最新装备……”以下是开列的详细清单。
“哈哈,华甫不记我过,真是大人大量!”尹昌衡高笑地笑起来。张煊、陈经、傅华封不知尹昌衡话中的意思,于是,尹昌衡将中间的一段缘由讲给他们听。讲的,听的都很有兴致。
冯国璋,字华甫,时年55岁,直隶河间(河北)人。早年在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先在淮军洋枪队当教席,1896年为袁世凯看中,随袁在天津小站创建了新式陆军,历任督练营务处帮办、总办兼随营步兵学堂临督。1900年随袁到山东镇压义和团,1902年任直隶政司教练处总办,1903年任北京新军练兵处军学正使,可谓步步高升。他与王士珍、段祺瑞都是袁世凯当时最看重的将领。清廷倒塌,中华民国建立后,冯国璋任直隶都督兼京师禁卫军军统,权倾一时。
1909年,尹昌衡学成归国,受朝廷冷遇,最先在冯国璋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哨官(排长)。奇怪的是,这么小个官,直隶都督冯国璋竟屈尊就驾,请尹昌衡去他处“请教军事”,而且事后不放他回去,说是:“老弟才高八斗,请随时留在我身边,以便于我随时请教……”
住在冯国璋的华舍里,整天美酒佳肴供着。时间一长,尹昌衡看出了点蹊跷,与他一样留在冯府的几个男人,个个年轻英俊,气概不凡,他们整天无事,被冯待若上宾。尹昌衡耐不住寂寞,也不愿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冯府呆下去。有天他找上门去了,冯国璋也不同他说什么,更不探讨军事,只是将他从上到下打量过来,又打量过去;然后又从上至上打量过来,打量过去。象是在估量一件什么东西。尹昌衡刚想找点正事来谈,冯国璋就敷衍,说他高明……
尹昌衡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冯国璋是事情多,时间紧,不愿同他多谈,就主动改为笔谈。他是一个有见解的人,这就中国如何富国强兵的文章一篇篇写下去,送上去,却是泥牛入深入海无消息。
“幕僚、幕僚,实属无聊,浪费光阴!”他终于耐不住了,拂袖而去。以后,当他在广西与蔡锷一起创办广西陆军学堂时,初期很看重他的广西巡抚张鸣岐告诉他,原来冯国璋见尹昌衡人品才华都不错,是想招他为女婿的。那些与他一样,被冯赐幕僚身分,养在府中的几个男人,都象他一样,是备选的。张鸣岐深为惋惜地说:“硕权呀,你的脾气害了你,不然,你已经是冯华甫的乘龙快婿了……”
听到这里,参谋长张煊打趣:“虽然尹都督没有成为冯华甫的乘龙快婿,但冯华甫还是念念不忘都督。这不,听说都督要率军西征,送大礼来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尹昌衡却没有笑,他说:“看来,冯国璋还是有很有爱国心的,不赞成分裂,他给我们提供这批先进武器,是支持我们平叛!”大家都认为是。
1912年7月12日。成都东较场旌旗猎猎,军号嘹亮。四川省都督兼西征平叛军总司令尹昌衡率8个团的精兵,计万名将士誓师出征。
装备精良西征将士,排着一个个整齐的方队,尹都督站在台上带着大家慨慨誓师。前来送行的军政大员有胡景伊、董修武、罗纶、彭光烈等。张培爵也来了,看得出来,他一身都是气,日前,他被袁世凯莫名其妙地由副都督降成了民政部长。前来送行的还有家乡父老数万人。
在为西征将士举行的饯别宴上。坐在尹昌衡旁边,时年35岁的胡景伊,压着直往外冒的得意,言辞尽可能地显出诚恳,他站起来举杯致祝词:“我代表蜀中父老,祝都督马到功成,旗开得胜!”好大的口气。
“文渊师!”尹都督同胡景伊碰过后,又同董修武、罗纶、张培爵等一一碰杯:“昌衡率军西征,效命疆场。川局就重托你们了。”胡景伊看了看在座大员们对他不满的脸色,很乖巧地接过话去,说:“文渊这是勉为其难,一定同在座诸君齐心协力,维持川局。盼都督早日凯旋,文渊亦好早日卸任。”
尹昌衡知道董修武、张培爵都对胡景伊最不为然,他特别看了看他们,殷殷嘱托:“昌衡去后,望诸君以大局为重,团结一心,川局稳定,至关重要!”
董修武、张培爵这才赶紧表示:“请都督放心!”
“咣、咣!”戎装笔挺的尹都督举杯,与在座大员们一一碰怀,一饮而尽,无尽的情意、拜托都在其中了。然后下达了部队出发命令。
一万西征健儿,顶着如火的骄阳,排着整齐的方队,唱着军歌,出了东较场。一时,蓉城万人空巷。部队沿途受到家乡父老兄弟的夹道欢迎,真可谓车辚辚马啸啸,爷娘妻女走相送,尘埃不见锦江桥。
尹昌衡骑一匹火红的口外雄骏,走在队伍中列,他一手挽缰,一手不停地向送行的人们挥手致意。戎装笔挺,英姿昂藏的他,军皮带上一边挎一把宝刀,一把别一只小巧玲珑的可尔提手枪,脚蹬一双漆黑锃亮的马靴,头戴大盖帽,英姿勃勃,分外惹眼。高级幕僚傅华封、参谋长张经骑在马上,跟在他身边。副参谋长陈经负责前队。卫队长马宝骑一匹大黑马跟前跟后,一路负责招乎卫队注意警戒。
队伍将一座红墙黄瓦,古柏森森的诸葛武侯祠甩在了身后,这就是出城了。一望无际二望无涯的川西平原,像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展现眼前。尹昌衡派朱森林率2000人的先锋部队先行,大队人马当晚宿新津。
新津号称成都南面的咽喉之地,这里的地形很有些特殊,既有成都平原司空见惯的烟村人家,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的碧绿田野,水渠纵横,又有清秀的山脉。“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在新县城与旧县城――五津古镇之间有三河之隔,三条河的水量丰沛,下游汇合处,更是一派汪洋,因而这里留下了“烽烟望五津”的诗句。而在那一派汪洋处,清丽的金瓶似的宝资山平地矗立,而在葱茏秀丽的山颠上,有座红柱黄瓦的六角亭。洪水季节,两岸商贾行人裹脚,不能不每天仰望着悬挂在宝资山六角亭上的那串红灯笼的升降,红灯笼的升与降代表着水势的高低起落,渡船是否可以通行。那时节,宝资山六角亭上孤悬云天的红灯笼,带着一些苍劲,让喜爱、谙熟川戏的川人们,不禁想起当年梁红玉击鼓抗金。而就在宝资山的右侧,依次排列着老君山,天射山……山下的公路,像根左飘右绕的飘带。向左到嘉定(乐山),向右,傍着一条水面开阔的南河,去蒲江,这都是要道。
隔南河,对面就是县城,。因为有这样的山水,清丽中秀出雄峻,这个小县在孕育出许多名胜古迹的同时,历代名人辈出。数得出的,名胜就有永兴观音寺中的明代精美壁画群,有县城旁边的川西最大的禅林道观纯阳观。就名人面言,在唐代,永兴观音寺出了张商英、张唐英,辛亥革命时期,最先率同志军围困了成都,给赵尔丰当头一击的侯宝斋也是新津人。过新津,过了因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爱私奔的临邛(今邛崃)之后,成都平原就已接过尾声,待过了名山,就到了雅安。名山是出好茶的地方,所谓“扬子江中水,名山顶上茶”。
大军到达雅(安)州之时,前方传来捷报。开路先锋团长朱森林率部一路虚张声势,将尹都督手提被斩首了的赵尔丰头颅的照片沿途广为散发,藏人对“赵屠户”印象深刻。在康藏,小孩子哭,只要姆妈说一声“赵屠户来了,小孩吓得马上不敢哭”。既然尹都督能杀得了“赵屠户”,可以想见,尹都督更为了得。这张照片,对于已经进入康区的叛军心灵上无疑是个极大的震撼,加上沿途叛军缺乏训练,因此,望风而逃。朱森林一路势如破竹,川康重镇打箭炉之围已解,朱部前锋已直指康区重镇理塘。
尹昌衡率部在雅州稍作停留。这是川藏交界处最重要的一个城市,位于川西坝子边缘。整个城市呈棋盘形,座落在雅安河谷。清秀的山岚从城的四周渐渐隆起,由温柔而转为雄峻,迭次远去。一条清洌的羌江穿城而过。从山上往下看,整座城市万瓦鳞鳞,青枝绿叶,异常秀丽幽静。在这里,周年四季,天天都要洒点纷纷扬扬的透明细雨,所以号称“雨城”。羌江里产的雅鱼,量少而质高,还有这里的姑娘漂亮温柔。雅雨、雅鱼、雅女是这里的三绝,享誉于世。外国旅游家来这里旅游后,称雅州是“中国的布达佩斯”。
出了雅安,自是以后,气象迥异。鸟道羊肠,险比剑阁,一片荒凉苍劲,沿途民居寥寥。从成都出发,身着夹衣,时间久了还汗流不止。过雅州,则凉意渐深。愈朝西行愈冷,需穿西藏毡子大衣了。沿途诸岭,峰岚重叠,高峻极天,白云缭绕于山脚。过了荥经,开始翻越大相岭,那剑一般插入云霄的摩天岭,相传为当年诸葛武侯南征时过此而得名。大军经虎耳崖,只见陡壁悬崖,危坡一线。俯视河水如带,清碧异常,波涛汹涌,奔若惊雷,令人骇目惊心。
上到山顶,天气大变。冷风卷起稀疏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只只翩翩跹跹的白蝴蝶,它们缓缓落在浅坡上,落在杂木林的枯枝上,将山染白。山的这边称为阴山,云遮雾障;山的那边称为阳山,骄阳朗照。大军上山时时已暮,只见高朗的天上,那五彩缤纷的晚霞,与山顶上秀丽、蛮荒、亘古的景色相映衬,宇宙变得格外深沉厚重而神秘。
缓坡上有一赭色摩崖题碑傲立,好似阴阳界的分线桩。身披大氅的尹昌衡得见后,下马,走上前去,用马鞭拨开浮雪,见是前朝果亲王的题诗:“奉旨抚西戎,冬登丞相岭。古人名不朽,千载如此永。”字迹清晰可见。顿时,尹昌衡豪情满怀,转身大呼参谋长张煊和傅华封快来看。
“都督,高声不得。”知道此地气候的傅华封上来说时,话音未落,天色陡变。朦朦间,阴云四起,紧接着,拳头大小的雪蛋子密密麻麻从天而降,劈头砸来。副官马忠赶紧扶尹都督上马,率大军急奔下山。尽管如此,队伍中仍有人被雪蛋子砸伤。
下了山,眼前景色又是一变。太阳是那么明亮,那么圆,天空也格外高远。坝子里,远山近树一片葱绿。株株火红火红的花椒树,从一间间民居的黄泥巴土围墙上探出头来,像是泛起了一片烂漫的红霞。眼前的坝子,呈现出好一派亚热带风光。
“这就是有名的汉源花椒。”熟悉四川各地历史掌故的傅华封,走马尹昌衡身边,指着那一片红霞般的花椒树给赵尔丰介绍:“都督,我们已到汉源,汉源花椒是贡品……”
“我们四川真是地大物博呀!”尹昌衡不禁感叹开来,旋即,又问傅华封:“刚才我们过大相岭时,何以我一大声说话,天上气候骤变,落起冰雹?”
“因为山上终年四季云遮雾罩,阴霾沉沉。猛然间大声说话,热气陡然搅动寒雾,很快寒雾结雹落下。”
又两日,大军行至大渡河畔铁索泸定桥。只见河宽百尺,汹涌的浪头通天而来,奔腾澎湃,声震山谷。河面上有手臂粗的铁链九根飞跨其上,凌空架设,上覆木板;每边两根扶手铁链,共13根铁链。
大队人马伫立河边,分队过桥。尹昌衡问傅华封前面的地理、风俗民情。傅华封说:“过了泸定桥,由此上行百余里,就是打箭炉(康定)城了。那里气候、风俗民情完全迥异内地。到了打箭炉,就算真正进入了藏区……”注意打量泸定城。城中有房舍六、七百余户,建筑样式汉、藏俱有。稍顷,尹都督从铁索桥上过时,只觉铁索摇摇晃晃,山风吹起冰冷的水珠溅在脸上,令人胆战心惊。
第二日,尹昌衡率大军进入了炉城。
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炉城展露出了全貌。它前有折多山,后有郭达山,整座小城沿狭小的河谷向两边山上漫延开去。一条河水冰凉湍急的折多河,从街心汹涌而下,一路上溅出很深的寒意。街道两边,藏房林立,皆为层楼;中层、上层住人,下层养牲口。屋顶扁平,上覆泥土。藏族男人皆衣着宽袍大袖,头戴呢帽或裹绒巾,脚蹬毪子长靴。女人着长衫,毪裙,系腰带,项围珠串。此地离泸定虽近,但却已是另一番天地。小城因四面皆山,终日阴云浓雾,山巅积雪。三伏天早晚都得穿棉衣。城内汉藏杂居。川人、陕人、藏人、回人、喇嘛、还有英法传教士填街塞巷,也还闹热。喇嘛为当地藏民社会最高层,人皆羡慕。家有三男,必送二男当喇嘛。喇嘛内部又分层次。上层喇嘛衣着讲究,内着衬衣,外罩红黄丝披单、戴桃形帽,脚蹬红呢靴,手挽佛珠,口诵佛经。一般喇嘛则用粗呢披单,交缚上体而己。
尹都督率将佐、幕僚们上到城中制高点跑马山上,四下眺望。山顶上有好大一块平地,四周古木参天,雀鸟啁啾,流泉淙淙,山花烂漫,风景很好。山后浓荫掩隐中,有一类似北京北海中的白塔。眼下的炉城虽然不大,城中却有喇嘛寺12座,无不旗幡招展,备极辉煌。对面的郭达山,在阳光下像是一个威严的将军,无言地述说着一个有关炉城的传奇故事。
傅华封讲起这段掌故。据说过去藏军东侵,直至邛(崃)州南桥。刘备在川建立蜀国,拜诸葛亮为相后,诸葛亮与东侵藏军议定,让他们退一箭之地。在约期射箭前夕,诸葛武侯派人快马赶到炉城,要守将郭达将一铁箭事前安置在山顶上。届时,赵云拉开神弓,响箭破云而去。双方派人寻箭,一直寻到打箭炉城东郊山顶上。于是,双方以打箭炉城为界。在阳光下看得清,郭达山上,果然有一硕大箭簇深陷山顶崖内,箭钥直指蓝天,威风凛凛,山的四周,千仞绝壁,险峻无比。
面对此情此景,尹都督久久地站在跑马山上,没有说话,神情陷入沉思。没有人敢打扰他。强劲的山风吹来,将他披在肩上的大氅吹得飘飘的,像雄鹰展开的双翅。尹昌衡文治武功都好,但此刻他没有心情酝诗作文。这一刻,他集中精力考虑的是,如何迅速平定康藏叛乱。
高原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明亮亮的阳光忽然收了,瞬间,天空阴云漫漫,寒气骤至,贬人肌肤。簇拥在尹都督身边的将佐、幕僚们全都受不了,都想立刻下山。但训练有素的都督凝然不动。那样子,似乎泰山崩于前,也休想让他眨一眨眼睛。众人对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一个个尽管冷得索索发抖,也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走。
这时,幸好总参谋长张煊走上前去提醒:“总司令!”他说:“时候到了。炉城地方官员和土司、喇嘛们正等着司令前去出席他们迎接大人的宴会呢!”
尹都督这才转过身来,缓步下山。在回去的路上,他深思着对簇拥在身边的将佐、幕僚们嘱咐:“我们已经进入了藏区。我们务必已身作则,入乡随俗。首先就是要学会吃牛羊肉、酥油糌粑。万道险关阻隘在我们面前,第一道要跨越的就是生活关。”尹都督这一番高瞻远瞩的言传身教,现身说法,令身边的将佐、幕僚无不真心佩股,啧啧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