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田征葵“咚!”地一脚踏进五福堂来,向着虽无公可办,仍整天枯坐在督署堂内的赵尔丰拍着手,连连呻唤:“完了、完了!”
“征葵,有事慢慢说?”赵尔丰竭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多事之秋,祸乃频仍。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目前唯一的亲信,手握三千巡防兵,也捏着自己性命的巡防军统领田征葵,表面沉静,心跳如鼓,等着他报丧来。
向来遇事沉着的田征葵,说:“尹昌衡找了门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怕没有啥子好事情!”
“来得正好。”赵尔丰猛地提高声音:“我就知道他要来,人在哪里?”
“官厅里。”
赵尔丰让他的卫队长张鼔眼去领尹昌衡上来时,对田征葵说:“你赶紧去把卫队布置一下,亮出我们的威风来,让姓尹的瞧瞧!”
“是!”田征葵明白赵尔丰的意思,领命去了。
赵尔丰竭力振作精神。这一刻,他杀气腾腾,露出困兽犹斗的神情。
庭院深深的督署花园石板甬道上响起了皮靴叩地的橐橐声。27岁的年轻都督尹昌衡戎装笔挺,带着军官陶泽琨、卫官马宝迈着大步而来。一脚踏进中门。嗬,在通向五福堂长长的甬道两边的夹道上站满杀气腾腾的边军,他们一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九子钢枪,向尹昌衡怒目而视,气势汹汹。
尹昌衡心中一声冷笑,昂首挺胸,视而不见,来到五福堂前时,赵尔丰的卫士长张鼔眼转身,停下步来,宣布:“季帅有令,只准尹都督一人入内。两名军官请跟我去客厅休息。”
“好嘛,客随主便!”尹都督轻蔑地地一笑,对陶、马二位军官说:“你们先去客厅喝茶,等我!”说着,跟张鼔眼上了五福堂。
一进门,始感到一双阴冷、犀利的豹眼正居高临下盯着自己!尹昌衡抬起头毫不躲闪地迎上赵尔丰阴冷凌厉的目光。衣着向来随便的赵尔丰,今天在穿着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身着一件黑绸夹袍,外罩一领描龙绣凤的缎子马褂,一条银白的大辫子拖在脑后;深陷的豹眼毫不隐讳地流露出敌意和警惕。赵尔丰威风犹存,却分明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尹昌衡脸上浮起一丝笑,这是胜利在握的笑。他站在敌手面前,身姿颀长笔挺,手扶指挥刀,毫不退让,英气逼人。他们在进行心理较量:一个在堂上,一个在堂下,双双对峙。一个年老深沉,一个年轻英俊。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僵持,四目对射。双方都从对方的神态中感到一种强硬。
过了一会,赵尔丰用手指了指对面那把镶金嵌玉,垫着红绸垫的黑漆太师椅示意尹昌衡坐。。
尹昌衡稳稳落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身姿笔挺,两手扶着刀把,抬起头来,注视着赵尔丰,目光炯炯。
“老夫业已告退。”不等尹昌衡说明来意,赵尔丰先发制人,先是摸底。他说:“贵都督日理万机。今竟放下军务政务,屈来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季帅!”不谙意气宇轩昂的新任都督一番话说得很是温情诚恳:“你和次帅是昌衡的先后上司,特别是次帅,对昌衡有知遇之恩。我今天一来是拜望季帅;二是代表军政府表明一个态度。”
“什么态度?”
“期望季帅履行月前与军政府达成的协议。”
“我与贵都督未达成任何协议。”赵尔丰即使到了这时仍颐指气使,态度生硬。
“本届军政府是前任军政府的继续!”看赵尔丰执迷不误,尹都督的口气渐趋强硬:“难道你同蒲殿俊订的条约这么快就忘了吗?”
“啊,你是要赶我去打箭炉?”赵尔丰轻咳一声,看尹昌衡未置可否,他说:“当初我与蒲殿俊达成协议,让我赵尔丰去为军政府守西大门是有条件的。”说着捏起指拇一一报来后说:“现在你们一条都未兑现。比如说要拨多少多少钱给边军等等都不兑现。我要走时,你们不让我走,现在却要赶我走。这冰天雪地的,路途遥远,岂不是要置老夫于死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消息想必你已知悉!”尹昌衡看着赵尔丰冷然一笑:“季帅不要再心存侥幸。你是知道的,傅华封率领的边军一从康地进到四川,便寸步离行,好容易走到雅安,最后还是不得不向我投降。叶荃部等也全都退了回去……事到如今,季帅是没有啥戏好看的,没有啥好等待的了,季帅你成孤家寡人了!”
“难道你们就不能放过一个向军政府交了权的老人?”尹昌衡的话打中了赵尔丰的要害。他顿时有些萎顿,哀哀地说:“现在康区冰天雪地,老妻又有病在身,你叫我们如何走?你对我赵尔丰何必威逼太急?”
“季帅!”尹都督不禁叹了口气,口气缓和下来:“你弟兄都作过我的上司,有些感情。特别是你季帅,经边七年,功勋卓著,因而,我现在仍然尊重你,确不想与你为难。但局势是严峻的。现四川省军政府虽已成立,但因你在成都督署内稳起,手中又握重兵,无形间形成了新旧两个政府。有些人打起你的旗帜,还在为非作歹!再说,重庆日前成立了‘蜀军政府’,川北、川南也成立了军政府。你不走,他们不答应;你不走就危及我四川的统一,我尹昌衡也要背姑息养奸的罪名!”
“照这么说,我是必须走了?”赵尔丰冥顽不化,一声冷笑。
“只能如此!”尹昌衡刀截斧砍。
“你是来逼我、威胁我!”赵尔丰火了:“那就决一死战!”
“你拿什么同我决战?”
“你看吧――!”尹昌衡随着赵尔丰手指的方向望去,堂外甬道两边是站得整整齐齐、虎彪彪的边军。赵尔丰神情很得意,指着这些边军说:“他们都是跟我多年的百战精兵。不要以为援军不到,我赵尔丰就是好欺负的!哼,真打起来,说实话,不仅要把成都打得稀烂,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尹昌衡知道,赵尔丰并不是在这里提虚劲,他手中的这3000边军确是虎狼之师。凭军政府手中现在的兵力要同赵尔丰开战,确无必胜把握。
“大帅的这3000千边军确系精锐。”尹都督成竹在胸,开始施计:“然而,大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赵尔丰抬起一双豹眼看着自己,满脸狐疑;便侃侃雄辨:“为兵之道,赏罚两柄。进则有赏,退则有罚。如此,方能挥洒自如,如臂所指。大帅今非昔比。你的职已失,权已落;现在是坐守危城。大帅现在的命运,恕我直言,如草上的露珠一样危险!”
“什么意思?”赵尔丰皱着眉毛,简直弄不清尹昌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我今天来,并非是逼你。”尹昌衡见时机已到,转换了语气:“我是想同你商量一个万全之策。既然你不愿去康区,那,为大帅和四川全局计,我倒有一个折衷之法,舍此别无他途,不知你愿接受否?”
“说来听听!”赵尔丰拗起头,捋起颔下那把白胡子。
“很简单,将你手中的3000边军变一下旗号。”
“啊哈!要本帅俯首向你交出兵权?”
“不是。”尹都督摇摇头:“不过是个形式而已。”看着满腹狐疑的赵尔丰,他开始说得具体:“这3000边军不过是变一下,让他们穿军政府的衣,拿军政府的饷,打军政府的旗;实质上仍然是你赵大帅的部队,完全听从你的指挥命令,仍然在你身边。季帅想想,这于你缓急之间是不是一个好办法?你现在没有财政来源,欠了他们三、四个月的军饷。官兵们早有怨言。如果不这样办,你这3000精锐还能维持多久?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完全是为季帅好!”赵尔丰低头默想,对尹昌衡的建议他虽心怀疑虑,但事已至此,想想,缓急之间,确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默思良久,他吐了口气,态度和缓了:“硕权。“赵尔丰说:“我理解你的难处。为了让你把事情搁平,把四川省军政府这个都督当下去,那就暂时依你说的办吧!”
事不宜迟,趁热打铁。尹都督立即召集3000边军训话。站在五福堂外,看着站了满满****一院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边军官兵,尹都督扬起洪钟般的嗓门:“……边军弟兄们,赵季帅恩准,从今以后,你们名义上就是军政府的官兵了。给养、饷银,完全由军政府负责供给。赵季帅欠你们的饷银,军政府马上补发!”有奶便是娘。边军们马上欢呼起来。瞟一眼冷着脸站在一边的赵尔丰,尹昌衡心中暗暗一笑。
“不过!”他说:“你们仍然完全接受赵季帅指挥。”他话中有话:“你们不愧为季帅一手栽培起来的仁义之师!尽管季帅现已坐守孤城,无权无势,你们对季帅仍忠心耿耿,殊为难得……”
尹昌衡告别时,说出的一番话,更让赵尔丰吃了一颗定心丸。
“季帅,好了!这一来难题解决了。”年轻的都督说时红着脸一笑:“我的婚期因俗务缠身,一推再推;老母再三催促,准备即日完婚。若季帅不嫌弃,请届时光临!”
“颜机小姐不是还在广西吗?”赵尔丰一怔。
“老母已派人接去了,就在这几日可到成都。”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赵尔丰轻轻击掌;一副很赞赏的样子:“都督看得起老夫,焉有不来朝贺之理?一定来,一定来,哈哈,好事,好事!”这时,赵尔丰的态度与刚才迥然不同,很殷勤,一定要把尹硕权送出中门。赵尔丰在花径上龙骧虎步,抚髯笑道,说的话竟有几分诙谐风趣:“借你们四川人的话说‘大登科金榜提名,小登科洞房花烛夜’你与颜机小姐真可谓珠联璧合,天生一对。”说完又打起了洪钟大吕般的假哈哈。
在督署中门,两个对手礼数周到地作别。尹昌衡带着陶、马二人刚刚消失在花园尽头,田征葵影子似地来在赵尔丰面前。
“季帅!”目视着尹昌衡的背影,巡防军统领咬牙切齿道:“你真的相信他的这些鬼话?”
“哼!尹娃娃现在是怕我先动手,想稳住我。”一丝阴笑挂上赵尔丰的嘴角:“我过的桥比他尹娃娃走的路还多,想跟我玩花招,他还太嫩了些!他那一点小把戏还能骗得了我?哼!”
“真毒呀!”田征葵牙疼似地说:“你别说,尹娃娃还真想得出。他既想稳住大帅,又使出离间计,让边军官兵同我们离皮离骨的。”
“他做梦去吧!”赵尔丰狠声道:”我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两人往回走时,小声商量起什么。说着说着,得意处,赵尔丰不禁枭笑起来。
成都和平街尹府迎宾馆张灯结彩。27岁的四川省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今天与大名士颜楷之妹颜机举行婚礼。
一早,迎宾馆门外各种车辆便熙来嚷往,热闹非常。军政大员、达官贵人络绎而入。雕梁画栋的大花厅内,彩礼堆成了山,笺花宴摆了几十桌。
尹都督是新派,民间迎新的好些繁冗礼节都免了;但拗不过两家老人,新娘坐花轿这一项没有免。天刚亮,尹太夫人便派出了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去颜家接新娘。有抬花轿的,有打锣敲鼓的,有拿花凤旗、放鞭炮的……浩浩****共约百人。一路上,他们将锣鼓打得喧天响,竭尽张扬,引得长街上千人百众争相观看。
迎亲队伍到了颜府。在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声中,八个头戴喜帽,身穿绿绸短褂,前后白洋布背心上各绽有一幅冰盘大小,绣有飞马图案的轿夫,共八抬八扶;将花轿抬进门,半截放进堂屋。新娘颜机也是新派,免了凤冠霞披、红绸顶盖;她身着一件华贵的花绸夹旗袍,大大方方先在堂屋里参拜了祖宗神位,再拜辞父母,这才上了花轿,八抬八扶,吹吹打打,出了颜府,一路吆吆喝喝到了尹府迎宾馆。
在吹鼓手们吹打出的轻快、活泼的民间乐曲声中,身着长袍马褂,头戴插有金花的博士帽,身背大红缎带,胸前别有一朵绒做大红花……一副传统中国打扮的尹都督满面喜色,迎到门外,卷起轿帘,扶出新人;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声中,一对新人手挽手进了红漆大门。
一对新人刚进花厅,几十张笺花桌后座无虚席的客人们鼓起掌来。一对新人站在席前向客人们致意。啧啧,真是郎才女貌,真资格的英雄配美女!客人们热烈议论起来。都是第一次见到新娘。她要比新郎小10多岁。,站在长身玉立的新郎身边,显得娇小玲珑,清秀端庄,冰清玉洁。一条质地很好的滚花鹅黄暗花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身姿的苗条丰满。乌黑丰茂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越发衬出她皮肤的白皙,五官的秀丽。她侧着头,微微靠着丈夫的肩,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里,有几分憧憬,有几分惊喜……整个看去,显得神态娴淑,雍容华贵。
新郎虽身着长袍马褂,披红戴花,喜气洋洋;但那笔挺的身姿,昂藏的举止却处处透露出非比一般的身份。
结婚仪式想象不到的简洁。新郎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词和来宾致词后,司仪便宣布上席。按照传统的规矩,新婚夫妇款款而来,挨桌向客人们敬酒时,司仪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赵尔丰派他的儿子老四、老九送来了贺礼!客人们注意到,新郎闻讯含笑颔首点头。这就引得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赵尔丰送礼,尹都督收礼!这件事说明大局已定,干戈化为了玉帛,锦城已离战乱远去。接下来,成都又该是歌舞升平,再现“温柔富贵之乡”的繁荣与宁静了。
正当客人们纷纷起立,高举酒怀,为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大唱赞歌时,徐炯来了;他一来就大煞风景。
这位执教四川高等学堂,出任过日本留学生监督的名士姗姗来迟;他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布长袍,大步闯进花厅,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谁也不理。尹都督夫妇赶紧迎上去,请老师上席。他却僵在那里,手把瘦脸上的那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托了托,大庭广众之下,对新郎发作了:
“尹昌衡!”他大声吼道:“你这个时候结婚?我看你是脑壳发昏!赵尔丰在那里虎视耽耽,要你的命……”
客人们大惊。偌大的花厅里,顿时清风雅静。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笑道:“我已经同赵尔丰说好了,没事,请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们三天后再谈,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请先生入座吧!”
“三天?”不意徐炯不依不饶,冷笑一声:“恐怕三天后赵尔丰早已砍了你的头!”说着嘲讽:“不过,你砍头也还值得,毕竟当过几天都督。我们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徐炯在那里说得白泡子溅,尹都督的脾气却好得很;手莽摇,只说:“不会,请放心!”梭在后面坐着的赵尔丰的两个儿子深怕火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赶紧溜了。张澜等人见徐炯闹得太过份,赶紧上前,将暴怒的徐子休劝了出去……真个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尹都督竟没事一样,酒宴照样热热闹闹举行。
夜幕,潮水似地涌起。
迎宾馆后院别有天地。朦胧的灯光中,只见围坐在一张张八仙桌后的都是川军中营以上的军官。他们济济一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嬉哈连天,热闹非常。尹都督特别关照过:“不必送礼。营以上的军官务必给个面子――吃请!”
夜渐深。军官们没有一个人离去。刚才尹都督派人来传话:“军官们都不要走!他要同大家见面,有要事说!”军官中有细心的发现,花园前后都是站了岗的。
夜晚11时,尹都督送走了客人,匆匆跨进后花园。军官们赶紧起立。身穿长袍马褂的新郎倌神色陡变,异常严峻。他招招手,要大家安静;顿时,场上雅雀无声。尹都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全场后,说话了,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千钧:“今晚有紧急任务需诸君完成――捉拿赵尔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军官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神情满是兴奋和急切。
“听我的命令!”尹都督显然成竹在胸,调度有方,详细周密。至此,军官们方才醒悟,都督这个时候结婚,其实是耍的一个拖刀计。军官们着实佩服足智多谋的尹都督。
很快,战斗任务落实,周详具体。尹都督要大家立即回到各自兵营,将部队拉到指定位置。尹昌衡特别嘱咐,刚由雅安回来的彭光烈在率部进入指定战斗位置之时,将两门格林炮拉到东城墙上需注意的事宜……
“现在是晚上11时半。”尹都督要大家对了对表,发布命令,“两小时后,战斗打响。所有部队围而不打。届时,赵尔丰的部队若朝下莲池方向跑,务必不要理,随他们去。彭(光烈)师长只能让部下将大炮能朝督署上空打。不要伤人,目的是打乱赵尔丰的军心。还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军官们异口同声。
“陶泽昆来没有?”尹都督点名。
“就他一个人没有来。”在下有军官应:“他是个急性子,数次给都督建议捉拿赵尔丰,都督不准,他怄气。今听说都督结婚,他更气,没有来。”
“好得很!”尹都督说:“我们现在就需要这样有血气的军人。我马上亲自去请他出来担任重要任务。”说着,挥着拳头,语调激昂:“各位听清了,活捉赵尔丰,给即将诞生的民国送我川人厚礼,就在今夜!”
“听从都督驱驰!誓死效忠军政府!”军官们同仇敌忾,举手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