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都督尹昌衡放下手中的那只狼毫笔,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来,将头仰靠在高背椅上,闭上眼睛,轻轻吁了口气。一会,他抬起头来,只见朦胧的暮色正在急速地走近。缕缕夜色正如水一般冉冉漫上红墙黄瓦的皇城,漫过明远楼,漫进自己办公室的雕花窗棂……于是,宽敞的办公室内便如同蒙起一层蝉翼似的黑纱,很有些梦幻般的意味。
“鑫”记成衣店那丰腴可人的少妇好象就在眼前……
下午,成都东大街万人空巷。人们都涌在长街两边,夹道争相瞻仰新上任的年轻都督丰采。在卫兵的前后护卫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如火雄骏上的尹都督一路而来;军容严整,长身玉立,威风凛凛的他,不断向欢迎,欢呼的人们举起手来频频致意。
人们常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话一点不假。在千人万众的注目中,年轻而昂藏的都督,忽然觉得有一束奇异的、温暖的光芒直直照射过来,直逼他的眼睛……循着这束动人的光芒看过去,他的心不由得怦然间跳动起来。
“鑫”记成衣店前,一位可人的、清丽动人的、个子高高而合满合度的少妇,站在一根板凳上,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朝他仰望,在无声地对他示爱、述说。在她的前面,是海浪般涌动的人群。人们高喊着口号:“欢迎尹都督!”“庆祝新生的军政府!”,不断挥动着如林的手心臂……
这些,尹都督当然都注意到了。他同时也注意到了“她”向抛来的目光。那目光像磁场,有火有爱;有浓烈的色彩和心灵的呼唤……那是,只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年轻爱慕的男女之间才可能迸发出来的目光,火一般的热烈,电一般的富有穿透力。
“她”,显然就是她背后那家“鑫”记成衣店的老板娘,她的神态、衣着已经明确地告诉了他。
她穿了一件滚了边的,衣长过膝的白底蓝花家常服,袖口和腿脚都大。而张开的袖口和腿脚都是用蓝色丝线挑了边的,恍然一看,像是四朵盛开的喇叭花。她的衣服虽然长大,但却是束了腰的。这就在平常的衣着中,显出了腰肢、显出了凹凸、显出了别样的风情、别样的风彩和风韵。可以想像,她身上那些流畅而清润的线条,在衣服的包裹中,在如何舒展地流淌。
她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如鲜花般盛开的年纪。她美丽。更主要的是,她对他显出了特别的情意。她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皮肤不是很白,显得特别健康。她有一副远山如黛般的浓秀的眉毛,绒绒的睫毛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是黎明时分掠过天上明亮的晨辰。她看他看得很深情,以至让头稍稍往后仰,这就显得特别的专注;她那一张可爱的红瑪瑙似的脸上,漾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意。那少妇,简直就像一株最美丽的花,却一直是半开不开,就等着一只前世有缘的的蝴蝶来采,她才肯开似的。
骑在火红雄骏上的尹都督,心中有数了。他调过头去,将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向那边欢迎的人群举了举,挥了挥。与此同时,他那双烔烔有神的目光,响箭似的穿云破雾而去――向对他抛出最浓烈情意的美丽少妇作了心灵上的回应――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恨不得将一块泥打碎揉合,合而为一……
回到督署,尹都督找来傅师爷,委婉地问了一问。人情世故门门精通的傅师爷马上懂了,而且极表赞成。想想吧,尹都督只有27岁,尚未完婚。都督的未婚妻,大学士颜楷的妹妹颜机,目前尚在广西。自古英雄爱美女!既然那“鑫”记成衣店可人的少妇主动地、勇敢地向尹都督抛出了“绣球”,而且,尹都督也不嫌弃,接了“绣球”。作为下属理当玉成,这是一桩美事!傅师爷是成都的一张活地图,东大街“鑫”记成衣店有些名气,那家人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于是,傅师爷将那东大街“鑫”记成衣店少妇的情况讲给了尹都督听,说起来如数家珍。他说,那少妇虽然出生并不是什么名门,但也算得上红颜薄命,婚姻上很不幸……那少妇因为美丽,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有些还是有点名堂的,但她却傲馒,对这些人一个都看不起。傅师爷不无赞叹地说,想不到这少妇还真有眼力,也有勇气,都督打马游街,她竟这个……哈哈……也算她有福气……我这去一说,保险成……
都督听了傅师爷这番知疼知热的话,一张英武的长条脸上浮起一丝幸福的笑意。虽然尹都督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该有的意思都有了。傅师爷这就带着人去了。
傅师爷这会该去了吧,情况会怎么样呢?尹都督一边思索,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从衣兜里掏出进口的瑞士金壳怀表看看。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却是心跳如鼓。前段时间,时局是一片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瞬息万变,个人的情感生活,根本无暇顾及。而现在这一切都醒来了,年轻的都督就是想按也按不住。
尹都督是个惜时如金的人。他想,正好,这是一个空档、间隙,出去走走,一来可以转移心绪的思念;二来也可以去看看成都兵变平息后的夜市,观察观察人们的日常生活。于是,他唤上副官马忠再带两个卫士,换了便衣,从皇城后门出去,沿着成都最热闹的街市,一路逶逦而去。
天已经黑净了。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点起了马灯、油灯……漆黑的夜幕中,极目望去,像是远海中密集游弋的渔火。
盐市口至城守东大街一段,街道较宽。各大商店虽已关门收市,而做小生意的却又在阶上檐下遍设摊市,卖的多是旧货;好生挑选,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游人络绎不绝,也还热闹。城守署至走马街多为卖小吃的。“夫妻肺片”、“王胖鸭店”、“二姐兔丁”、“矮子斋”……应有尽有,热气腾腾。只是讨口子(乞丐)多得要命。
“马忠!”尹都督看到这些讨口子,心里不是滋味,他轻声问走在身边的副官:“民政部不是对我说,他们在各街都设有施粥棚,给这些讨口子救济吗?”
“民政部是在各街都设了施粥棚。可是,僧多粥少。要饭的人太多了……”
“这么富饶的川西坝子现在竟有这么多讨口子!可见,这乱世把天府之国整成了一幅啥子鬼样子!你看――”尹都督指了指街上牵群打浪的讨口子们,不无惆怅地说:“这好些人还是全劳力,可见,军政府的首要任务是要解决劳苦大众的吃饭问题。‘民以食为天’!”说着,叹了口气。拐过一个街口。只见一个光线黯淡的敞坝子上,有一个简陋的蘑菇似的木棚子,木棚里的一口毛边大铁锅里热气腾腾,稀饭刚刚煮好。
“站好!站好!”维持秩序的警察手中拿着短棍在大声吆喝。黑压压的讨口子们吵吵嚷嚷排着队,足有上百人,一个个手里拿着破瓢烂碗,蓬头垢面,在寒风里抖索。
“都督,我们走吧!”作为长期跟随都督的贴身副官,马忠当然知道年轻都督此时此刻的尴尬和无奈,他对尹都督建议:“我们还是转到皇城坝去看看吧,那里的名堂多。”尹都督知道,皇城坝又叫扯谎坝。广场上花样百出,人物众多,是近距离观察民生百态的好地方,于是,他点了点头。
年轻都督在马忠等人暗中护卫下,信步来在了皇城坝。夜幕中,一堆一堆的人群中,有卖打药的,有看命算相的,有耍猴的……应有尽有。有个地方人最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尹昌衡好奇,挤了上去。他人高,看得分明。中间是个卖打药的;是一条壮汉,他脱了上衣,露着赤膊。下身穿一条粉红色彩裤,走到圈中,闪闪腿,试试拳脚,兜个圈子,扯圆场子;双手作拱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贵处大码头。来得慌,去得忙,未带单张草字,草字单张,一一问候仁义几堂。左中几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须念兄弟多在山岗,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同,脚步不到,就拿不得过,拈不得错,篾丝儿做灯笼――(圆)原(亮)谅、(圆)原(亮)谅……”
这一席川味浓郁的行话,把人们吸引住了。他耍了几趟拳脚后,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卖的这个膏药,好不好呢?好!跌打损伤,一贴就灵。要不要钱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钱,兄弟决不要钱!”说时,脚在地上一顿:“只是饭馆的老板要钱,栈房的么师要钱。,穿衣吃饭要钱,盘家养口要钱。出门――盘缠钱。走路――草鞋钱。过河――渡船钱。口渴――凉水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前给茶钱,后给酒钱;前前后后哪一样不要钱?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得钱,亲亲热热的两口子都不亲……”他把这一席深受大家欢迎的话说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托起一个亮晶晶的银盘,里面装满膏药,一路兜售过来:“各位父老兄弟,帮帮忙!”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他转了一圈,只卖脱了两张。正沮丧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子带两个保镖样的壮汉拨开人群挤了过来,把腰一叉,用手指着卖打药汉子的鼻子喝问:“虾子哪儿来的?这么不懂规矩?”只听旁边有人小声道:“熊三爷来收摊子钱了。”卖打药的汉子忙赔着笑,从行头上取出一包“强盗”牌香烟,双手递过去,笑道:“熊三爷,请烟!我还未开张;等会儿再来孝敬你老人家。”
“你跟老子少在这里麻达果子的!”熊三爷大手一摆,一双牛轱眼瞪得溜圆:“在老子的地盘上不交钱就摆摊子?哼、没那么撇脱!拿一个大板(银圆)来!”
“嗨嗨、嗨嗨!”卖打药的汉子满脸陪笑。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哭:“等会儿嘛,等会儿嘛!”
“闲话少说!”叫熊三爷的黑胖子毫不通融;大手一挥,他手下的两个泼皮走上前去,将人家的行头甩了……尹昌衡看到这里,想到当年打金章的一幕,莫非这个黑胖子,就是那个流氓头?他怒不可遏,就要往里冲。马忠一把拉着他,给都督做眼色;意思是,局势刚刚恢复平静;扯谎坝的堂子野,良莠混杂……你都督答应过我们,出来决不暴露身份的嘛!尹都督这才强压着怒火,由马忠等卫士“押”着离开了人头攒动的广场。在往回走的时候,尹都督不忘嘱咐马忠,要他等一会务必来好好收拾这个作恶的熊胖子!见副官连连点头答应,他心中才好受了些。
从后门一进入深墙广院的皇城,顿时,喧嚣杂乱的人间万象便远离了。陡然,东大街“鑫”记成衣店老板娘那个皎好的形象刀劈斧砍般浮现眼前。瞬时,尹都督又从人间万象回到了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他脸红耳热,心跳如鼓,心驰神往,想像着……
黄昏时分。成都东大街“鑫”记成衣店结束了一天的功课,关了铺子。
当迟暮剩下最后一线晕黄的天光,夜幕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将天地迅速弥合拢来,蝙蝠在屋檐下窜来窜去之时;一缕晕黄的菜油灯光从板壁缝里浸了出来,在街檐上拽得长长的。
“噼噼、啪啪!”静夜里,鑫记成衣店里哪位的算盘打得如此富有韵味,如行云流水?借着高高的柜台上那盏油壶灯,看得分明,打算盘的是这家店主温得利。他算盘打得好,账也做得妙;可一副长相长得实在是对不起人,更对不起如花似玉的娇妻张凤莲。他说他才40岁,可那又瘦又黑的脸上,皱纹多得象切散了的萝卜丝,一把一把的。踏鼻子,暴牙子,二指宽的寡骨脸上戴副铜边鸽蛋般的眼镜,高度近视,镜片厚如瓶底;眼镜缺了一条腿,用细麻绳代替,扣在耳朵上。不用说,一看他就是个啬家子(小气鬼);下巴上有几根虾米胡子,看来脏兮兮的。他瘦小。一件厚实的黑色长袍穿在他身上,象耗子拖笋壳。任何人只要看到他和太太张凤莲在一起,必然会想起古已有之的俚句:“好汉无好妻”,“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他们夫妻对照鲜明,一个丰腴水灵,艳若桃李;一个枯槁瘦弱,痿琐不堪。
算盘噼啪声中,温老板咧开嘴笑了,露出焦黄的牙齿。从他一举一动中可以看出,温老板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镜片后的眼神很有些狡黠。今天他又赚了一笔。温老板喜欢算盘、柜台、账本。对于祖上给他留下的这份家业,他倾注的深情远远胜过娇妻。他宁愿常常一个人呆在铺子里,盘桓到深夜。个中的隐秘只有他和张凤莲知道。他实在是怕和太太在一起睡!他不仅毫无阳刚之气,而且有**。因此,张凤莲嫁过门虽有四载,膝下尚无子女。20出头的张凤莲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离不开雨露的滋润。睡在一起,张凤莲总是**难抑,每晚都要追索他。这就让白天在生意场上得意的温老板一钻进被盖,一碰到娇妻曲线丰腴、无比美妙的躯体便产生出一种胆怯。心里鼓起不征服她不算男人的雄心壮志去努力冲击,最初,是力不从心。接下来,越来越不行。这时,张凤莲往往有难以自抑的呻吟。这在温老板看来,是娇妻在发泄对他的不满;在表示某种对他的轻藐。于是,他便想方设法折磨她。可是折磨到后来,温老板发现,这正是张凤莲情急之下甘愿承受的。折磨她的结果往往是,绵软丰腴的张凤莲得到了某种满足;而“轻如鸿毛”的自己反而累得精疲力竭;被自己折磨得昏死过去。这就让心比天高而性极无能的温老板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羞怯、自愧……象一把顿挫,一次更比一次深长地挫噬着他那滴血的心。
一旦发现折磨娇妻其实正是张凤莲需要的,自私的温老板连随之带给她的这点可怜的快意也收了回去。但是,既是夫妻,温老板又爱面子,便要睡在一起。只要睡在一起,永远没个够的张凤莲,你打她也好,骂她也好,她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多么恼人的事啊!温老板觉得张凤莲像根越来越强劲的常春滕,生机勃勃,爬到自己身上,千方百计地吮吸。她的肉体的每一部份都充满了渴求。他快被她缠死了!温老板怕夜晚,怕张凤莲。
该睡的时候了。温得利正对着一盏油灯愁肠百转。
“噼!噼!噼!”突然,有人敲门,越敲越急,越敲越横蛮。温老板被敲得火起,扯起鸭公嗓子喝道:“不长眼睛吗?不看啥时候了?铺子早关门了。要谈生意,明天来!”
“温老板请开门――!”铺门外的声音很横:“我们是军政府的。”温得利一下惊呆了。怔了一下,他吆喝徒弟王二快去开门。门开处,进来位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背枪的卫兵。绅士50来岁,很舒气;身着青缎面长袍,外罩黑马褂,头戴红顶黑瓜皮帽,瘦高个,戴副眼镜。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温老板,军政府来人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军政府的傅师爷,尹都督专门要我来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温得利先是一惊,看堂堂的傅师爷说话如此和气,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落进胸腔子里;僵硬的身姿这才活了过来,舌头也活络了:“啊,久仰傅师爷!”温老板对傅师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请傅师爷坐下说:“天这么黑了师爷大人还出来办事,实在辛苦之至!”
说着,转身隔着门帘,向内院喝道:“王二,咋个这么不懂规矩?这么贵重的客来了,还不晓得上茶吗?”
“师父!”内院传出徒弟怯怯的回声:“我立马烧水,马上就来。”
“千万不要泡茶!”傅师爷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用手制止,看了看关上门显得窄狭的铺面说:“我同你谈个事就走。”说着,看了看站在屋里的两个卫士。两个卫士会意,赶紧退出去,随手轻轻关上了门。温老板见状,不无诧异,也关上了通往内院的小门……
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张凤莲还未睡着。她这时孤清地躺在一张大花**,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幕。白天同尹都督的眉目传情历历在目。她是新津县人,离成都不过七、八十里。新津是成都南面的咽喉之地,有山有水,出美人。她父亲是个裁缝,因而同鑫记成衣店老板温得利认识。前年,温老板的原配病死,当温得利托媒人来提亲时,父亲图温得利那份家产,嫌自家吃口多,做手少,硬是连哽都不打一个,收了温得利一笔厚礼,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温老板做了“填房”。四年来,对于自己有名无实的婚姻,她苦不堪言,日胜一日。渴望中,梦中也出现过家乡可心的男人,如胶似漆的相随,摇撼心灵的云雨……醒来却是空的。想不到今天,与自己心心相印的竟是仪表堂堂,声威赫赫的都督尹昌衡!想到尹都督临走时给自己的应允,她不禁脸发烧,周身燥热,一阵不期而至的**,电流一般走遍了全身。
院子小,心中又有预期,所以刚才铺面上来人,及对来人与丈夫的对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当她听不速之客说是尹都督派来的,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即意识到傅师爷此行来完全是为了自己。及至后来他们关了前后门时;她赶紧起床,蹑手蹑脚梭到壁后偷听。
“……尹都督宣布就任的吉日在即。”是傅师爷的声音:“听说温老板你太太剪缝手艺高明,尹都督要我今晚就接她去做点事,价钱嘛,好商量,一定让你高兴!”
“温张氏有啥子手艺啊!”丈夫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在熬价钱,鸭公嗓子有种奇货可居的意味:“给都督做就任的衣服?她怕不得行!”
“温老板,这你就不要管了!”傅师爷的语气明显有了教训意味和某种强硬:“俗话一句,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温老板瞧不起你内人的手艺是你,只要尹都督瞧得起,哪个还有啥子说的?!”说完,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对嘛!”温得利开始下梯子;嘴也变得很甜蜜:“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愿尽义务。”
“好,懂事!”师爷说时,去开了门,随即脚步声响,是两个兵抬着东西走进铺子的声音。
“拿来!”只听师爷吩咐。一阵银洋的钉铛声响过后,只听师爷对丈夫说:“温老板,你数数,这是定钱……”
“咋个担当得起!咋个担当得起!”见钱眼开的温得利,这会儿语气满是惊喜:“傅师爷,你老人家请稍候。我去开导开导内人;内人手艺倒还有些,只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见识,怕……”张凤莲听到这里大喜,心中一阵狂喜,赶紧先丈夫一步回到屋里睡到**稳起。
当美貌少妇张凤莲跟着丈夫出来时,低着头,噘起嘴;一副夫命不敢违,很不情愿,很可怜的样子;雨打梨花般地不胜羞怯。傅师爷暗暗佩服尹都督有眼力。灯光下看得分明,张凤莲有一张鹅蛋形的脸,皮肤光润。丰茂的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眉毛又黑又细,在斜斜地插向鬓角时,突然向上挑起。毛绒绒的睫毛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波光盈盈。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身材稍高。尽管穿的是宽大的深蓝色圆角夹袍,但还是看得出她的细腰、丰臀、隆乳。全身洋溢着一种慑人的魅力。
稍作过场,成衣店老板娘跟着傅师爷愉快地出了门。漆黑的夜里,得了一笔横财的温老板喜滋滋地,亲自把娇妻送上了早候在门外的一乘绿呢小轿里。
一声“起――!”有卫士提着有军政府字样的灯笼在前引路。
两个轿夫抬起轿子跟了上去。那光景,犹如当时一首竹枝词描绘的样子:“二人小轿走如飞,跟得短僮着美衣。一对灯笼红蝙蝠,官亲拜客晚才归”。
夜幕中,有卫兵把守、占地广宏、崇楼丽阁的军政府所在地皇城,显得比白天更为高大巍峨。明远楼上这时一片阗寂。只有那背静处有间窗棂上泻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灯光、不,是烛光。那是军政府新任都督,年仅27岁的尹昌衡设在这里的私人卧室。因为军政府刚刚建立,工作繁多,目前他又还是单身,因此,他常常下班后仍住在这里工作,夜以继日。
师爷将张凤莲送上楼后,指了指那星灯光,轻轻说:“都督在等你,你就去吧!”
期盼中又有一丝不安的张凤莲,轻步来在尹都督的屋前。门没有关,门楣上垂着一张竹帘,透过竹帘可以看见屋子中的一切。她压抑着蹦蹦跳的心,住下步来没有忙着进去,带着一分好奇,目光透过竹帘往里看去。这是一间长方形的不大的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打蜡的红漆地板,中式书柜、书案……屋子中唯一引人注目,可以算是豪华是一间摆在屋子正中的锃亮硕大的西式铜床。床的两头都镶有一面明洁的楕圆形的镜子,镜子将**的东西尽都映在上面:一对雪白的大枕头并排,枕头上是蜀绣鸳鸯戏水……看到这里,她突然红了脸。
“是凤莲来了吧?”屋里突然响起青年男子的声音,一口的成都话,声音很好听很亲切。张凤莲觉得做梦似的,浑身一震间,白天见到的让她私心热爱有加的尹都督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尹都督替她掀起门帘,牵着她的手进了屋。
“请坐!”一切就像梦游似的。她坐在了铜**,她好奇地细细打量她身边那床迭得四棱四角的蜀绣面子的薄被,聪明的她猜想,这被子肯定是他亲自迭的,被子能迭得这样四棱四角,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只有像尹都督这样受过严格训练的职业军人才迭得出来。屋子里明明有电灯,可是电灯没有开,摆在床边那架足有人高的枝子形黄铜烛台上,点了一只大红蜡烛,摇曳的红烛已燃了一半,显示出夜已深了。这时的尹都督早已脱了军装,穿的是一身宽松的便服。他星眸闪亮,长身玉立,脸上带着暖人的微笑,就坐在她对面。这时他,越发显得年轻英俊,风流倜傥。
“都督,你经常是这样熬夜吗?”女性的细致、女性的温柔,还有她对他的特别关切,让她这样问。
“是。”
“都督,你要爱护你的身体啊!”
“谢谢!”尹昌衡看着坐在**,波光盈盈的心上人,很是感动。
“你不要叫我都督,叫我昌衡好不好?这样亲切一些!”说这话时,堂堂的都督大人竟有些乞乞求求的意味。张凤莲轻轻点点头,抿嘴一笑,心中掠过一股幸福的暖流。
“凤连,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这儿吗?”他看着她,端刀直入地问。
“知道。”她有些害羞地一笑,低了头,心一阵发跳。
都督就势握着了她的手。他发现,她那双绵软的小手在微微颤抖,暴露了她心中的秘密;这之中,有期盼,也有一丝紧张。
张凤连让年轻英俊的都督握住她的手,抬起头来,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尹昌衡,轻问一句:“都督下午打马游街视察时,怎么会在千人万众中发现了我?”
“因为我发现你与众不同?”
张凤连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睫毛绒绒的大眼睛看定都督,示意他说下去、说完。
“因为你看我的一双眼睛与从不同。有句话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那是。不过,都督不会以为我张凤莲有点那个吧?”尹昌衡明白,张凤连所说的“那个”是个貶意词,类同“**奔”等等。这样的文词,或许这个年轻漂亮丰满多情的少妇是说不出来的,但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哪会呢!”都督肯定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是我最先从千人万众中挑到你的。”
张凤连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都督!”她柔声道出心中款曲:“你是我们蜀中人们眼中的英雄、希望;你又是那样年轻英俊,体贴周到,小女子我能得到都督这样,”话没有说完,却意思到了,说时一笑:“我心甘情愿,我巴不得。我要对你说的话很多,可是小女子不会说,”说着又抬起头来,看着尹昌衡,她红着脸,目光盈盈地说:“为了表达我的心,我给你唱一曲我家老家的竹枝词吧!”
“好呀!”尹昌衡非常高兴,他不谙身边这个美丽的少妇,还会唱竹枝词。亦文亦武的年轻都督当然知道,竹枝词是初唐时最先在川东一带兴起的一种民间乐诗,且歌且舞。因为很能传达当地人民的心声和风俗民情、男女爱情而发展很快;后经一些文人的培育、提练、加工,很快流行蜀中。当时,最有代表性的一首竹枝词是唐肃宗时顾况的,词曰:“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 巴人夜唱竹枝后/ 肠断晓猿声渐稀”。而之中,最有名的一首是流传至今,广为传唱的大诗人刘禹锡于长庆二年(公元822年)在蜀中夔州任刺史时所作:“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雨/道出无晴(情)却有晴(情)”。发展到后来,凡有文人到蜀中任何一地采风,只要听到那个地方的竹枝词,就可以对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男女婚爱、文化积淀有个大概的了解。
只见张凤莲轻启朱唇,亮开歌喉,轻声唱了起来:
藤子缠树树缠藤
钥匙缠锁锁开门
豇豆缠的包谷杆
小妹缠的有情人……
歌声清亮、宛转,非常感人。尹昌衡全明白了她的心,不由心潮澎湃,站起来抱起她……
晃动在那面用雪白绵软四川夹江宣纸糊就的雕龙刻凤窗棂上的一星烛光熄灭了。钢蓝色的夜幕上,那颗像小孩一样,透过耸入夜空、贴在天幕上的一角飞檐,调皮地一直瞅着这里眨眼睛的金色星星,突然害了羞,倏地向天边一掠而去。
这是一个大时代急剧动**中,难得的一个安静、温馨而又饱含**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