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不好。”汪精卫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就让希圣等两天再签也不迟。”汪精卫这一说,才让陶希圣缓过一口气来。
陶希圣向汪精卫告辞后回到家里,感到心神憔悴,一下躺在**,他用手摸着枕头下的可尔提手枪。他想好了,如果实在被逼得没有了办法,他就自杀――这个字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签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好事情都让你们汪精卫、周佛海们占完了。而当遭万人唾骂、遗臭万年的民族罪人,就要我陶希圣去?“士可杀不可辱!”我就是不签这个字!陶希圣气得用手拍着枕头。
“希圣,希圣你怎么了?”夫人冰如跟了进来,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丈夫不发烧,身体也没有什么异常,可是他不声不吭,睡在**,紧闭着眼睛。
“希圣!”夫人柔声说:“有客人看你来了。”
“这个时候,谁还会登咱们家的门,谁又敢登咱们家的门?”陶希圣还是闭着眼睛,火气很大。
“高宗武看你来了。”
“谁――?”陶希圣吃了一惊,倏地坐起。得到夫人肯定的回答后,问:“他在哪里?”陶希圣问时站到了地上,两眼发光。
“在客厅里坐等。”
“好,我这就去。”陶希圣来在客厅,见到高宗武就问:“你怎么来了,没有遇到麻烦吧?去见汪精卫他们了吗?”
“没有遇到麻烦。”高宗武很沉着,一一回答他的问:“今天过年,我肯定要去汪精卫、周佛海那边去敷衍敷衍。我知道,你也去了。”说着一笑,说:“我这里借用很有表现力的一句四川话,这叫――坟园里撒花椒――麻鬼!”
“都搞妥了?”陶希圣很注意地看着高宗武问。
“都妥了。”什么时候都风度翩翩,西装革履的高宗武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太好了!”这些天来神情沮丧的陶希圣一时忘乎所以,高兴得两手一拍。站起身来,前去开了房门,四处看看,确信家中还是安全的,四周无人,这就又关上门,来在高宗武身边,两人头碰头小声讨论起来。
1940年1月4日。
早晨很冷,下了一夜的雪仍然在下。陶希圣这天起来很早。起床后,一反以往的生活习惯。他吃了早饭进了书房,却不是坐下来看报纸,而是不无焦燥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要不就长时间地站在窗前,对着窗外发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就要逃离这幢他居住的法租界环龙路别墅了,就要逃离上海了。他在考虑计划中有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从窗户里望出去,雪下得时断时续、飘飘洒洒的。这些雪白的小精灵好像躲在云层裹得很紧、阴霾低垂的天上深思,是这样轻轻下好呢,还是干脆一个劲下完了事?而院子里,花径两边整齐油绿的冬青、草坪上亭亭玉立的塔松以及假山……全都粉妆玉琢。而墙外环龙路上,简直就没有行人,过往的车辆也很稀疏。往日守在门外的几条“狗”,自他从汪精卫、周佛海家回来之日起,就被撤去。
万籁俱寂。
这时候,他屏着呼吸,想像着等一会儿就要出现的,由他主演的以往只有在电影上、小说中才看到过的精险、剌激的场面。作为一介文人,平生没有弄过险的他,不禁心跳如鼓。想到经过惊险逃亡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新的天地,光明前程,紧张的心情又不禁为向往和欣慰所代替。但转念想到自己孤身一个逃走之后妻儿陷入“虎口”的可怕情景,一颗心又不禁往下沉。
他只身先逃,冰如是知道的,也是支持的。而且,昨晚他细细向夫人交待了在他走后,她们母女的脱身细节。虽然夫人冰如沉着机智能干,虽然负责接应他们的万墨林等人,也都是杜月笙手下干将,干点这些暗地接应运人员、甩脱跟踪事,手段了得高明;虽然杜月笙在上海的地下势力强大有力。这点,连重庆方面和汪记特务们都不得不承认!但他还是不放心。这时,不知为什么,汪精卫那张虚伪油滑的脸,周佛海那张戴着眼镜,莫测高深的脸,特别是“76”号特务头子李士群那张阴森恐怖的青水脸,这会儿都交替在眼前闪现……
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自己这一走,很可能冰如和孩子们就要受苦受罪。最少也会被李士群派特务严密监视。这样,冰如带上孩子们还能逃得脱吗?他实在不忍心因为自己逃走而看着夫人带着孩子们代他受过,但不这样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奋而求生!自己这个抉择是没有错的。这个时候,他很想看看孩子,甚至想抱抱孩子。平时因为忙,他很少亲近孩子,但他是个很爱孩子的慈父。他告诫自己,一定要理智些!如果让感情一味沉溺下去,很可能就不下了走的决心,那就糟了。
门帘一掀,夫人冰如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冰糖银耳羹,走到他面前,用勺子调调热气腾腾晶莹洁白的冰糖银耳羹,说:“希圣,快趁热吃下去。吃了好上路,我已让司机老周备好了车……”陶希圣从夫人手上接过那碗冰糖银耳羹,根本不敢看夫人的脸,也不用勺,仰起头来,将一碗冰糖银耳羹一口气喝了,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希圣,你该走了!”夫人接过碗,开始催丈夫。
“那就保重!”陶希圣只觉鼻子一酸,调过头去,掀起门帘,大步出了书房,下了楼。
上午十时左右,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陶希圣家往日紧闭的两扇镂花铁门忽然洞开。陶希圣乘坐他的“克拉克”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大门,转上街道。司机老周加快了车速。坐在老周身边的陶希圣从车前反光镜中看去,一辆小车,显然是“76”的车,偷偷摸摸跟了上来。
车到繁华的南京路,这一段车、人混搅如流。陶希圣的坐车放慢了车速,来在国泰饭店前时停了下来。紧跟在后的特务金牙和银牙在车上看见,身穿一件黑呢大衣,头上戴一顶礼帽压得很低的陶希圣从车上下来,大模大样进了饭店。
两个特务坐在车上没有动。他们监视着陶希圣的坐车,认为陶希圣的车在那里,人就一定会出来上车。他们开始抽起“强盗”牌香烟。一支烟抽完了,陶希圣没有出来,他们耐着性子抽完了第二支烟,陶希圣还是没有出来。
“不对呀!”金牙沉不着气了,把烟屁股往地上一甩,“陶希圣进去了那么久,无论干什么也该是出来的时候了?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会!”银牙满有把握地说,“陶希圣肯定是搞女人去了。你别看这些大官平时人前道貌岸然,其实在背后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说着,他搬起指头算,要人孙某搞白尼小姐,周佛海搞财政部的某小姐,他们不都是在这个饭店里搞的……说着,**邪地一笑:“这会儿,怕是陶希圣云雨还未散尽呢!”又耐着性子抽了一支烟后,金牙说,“不对!肯定出了问题!”一把掀开车门,走了出去,边走边对银牙说:“你负责在外面监视,我进去看看。”
金牙走了两步,想了想,来在陶希圣的坐车前,掀开车门,笑着对老周递上一支烟。
“侬啥人?”老周不接金牙的烟,没好气地问,“怎么随便掀我的车门?”
金牙从腰包里掏出派司,在老周面前一晃,“我是‘76’号的!陶希圣呢?”
“陶先生进饭店去了。”
“他怎么进去这么久子都不出来?”
“我作司机的下人咋晓得?你要晓得就去问陶先生好了。”
看从司机老周那里问不出个名堂,金牙赶紧小跑着进了大饭店。进得大堂只觉眼前一亮。服务小姐在柜台收银,电梯间上上下下,身边过来过去的不是达客就是贵人、珠光宝的太太,衣装时髦的小姐……
金牙不知该从何下手,站在大堂中左顾右盼。忽见有股人群并不是朝大门走来,而是往大堂后的一道门流去。他恍然大悟,赶紧随着人群往后门跑去。穿廓过房,走出后门,眼前已是淮海路大街!
“哎呀,上当了!”金牙连连叫苦,陶希圣竟从眼皮底下溜走了。偌大个上海,现在到哪里去寻觅他的踪影?这两个特务哪里知道,陶希圣这一手是按照事先周密的计划进行的,司机老周并不知道。陶希圣驱车来在国泰大饭店,将车子停在门前,只身进去,化了装的徐采臣和万墨林正等在那里。他们迎了上来,看看左右无人跟踪,赶紧带着陶希圣出了饭店后门,三人一溜烟进了已等在那里的一辆奥斯汀小汽车上。汽车立时起动飞馳,来在黄浦江上的二号码头。徐采臣和万墨林护送着他上了停泊在江边的“胡佛”号轮船,在头等舱坐了,自然有接应的人来,徐采臣和万墨林对来人作了交待后,下了船。
“胡佛”号拉响汽笛,离了码头,向香港方向开去――陶希圣在万墨林等人的精心策划下,使了个金蝉脱壳计;时间上掐算得毫厘不差,行动上配合得丝丝入扣。当金牙和银牙两个特务在国泰大饭店门前跳脚时,陶希圣乘坐的“胡佛”号轮船已经行驶在公海上了。
“希圣兄!”陶希圣万万想不到,这时高宗武一脚跨进舱来,站在他面前。高兴得陶希圣一下站起身来,拉着高宗武的手紧摇:“哎呀,宗武,你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单脚俐手还不好办吗?”高宗武坐了下来,指着舱外那个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说,“我个人哪能跑得脱‘76‘的天罗地网,还不是他受万墨林、徐采臣指示接我出来的。”接着,不管不顾地将他脱险的过程,对陶希圣津津有味地说起。
原来,高宗武有在夜间工作,白天休息的习惯。估计守在门外的特务掌握了他的这个习惯,按照万墨林他们的布置,昨天晚上,他让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着。到后半夜那种最让人瞌睡时分,高宗武也正等得火烧火燎时,万墨林派来的一个绰号叫“赛狸猫”的绿林高手,运起轻功,翻墙越壁而来,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在面前,搀他下了楼,来在后园,再背上他踰墙,上了一辆被黑夜裹紧的小车……
听高宗武这样一说,让陶希圣又想起了家中的夫人和孩子,他望着舷窗外越来越远的上海,不禁又忧从中来。他说:“我倒是走脱了,却不知冰如和孩子们怎么样了呢?”高宗武竭力劝慰陶希圣,但看得出,陶希圣始终担着心。
就在陶希圣、高宗武双双乘上“胡佛”号客轮逃离了上海,驶行在公海上时,周佛海正在汪精卫家密谈。
“关于‘中日密约’汪主席你都签了字,还有什么说的,你签了也就定了。”周佛海说:“不过,陶希圣、高宗武是我方参会代表,既是代表不签就不行。再说,他们是‘首义’高官,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该拿的钱,他们也没有少拿半分。他们不签,凭什么就让我们担骂名?”在陶希圣、高宗武背后,汪精卫面前的周佛海这会儿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是的,是的。”汪精卫对周佛海的话表示首肯。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对陶希圣、高宗武这样的同志嘛,我是作到仁至义尽。不过,凡事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不行。我们等这两个人也实在是等得太久了。字,今天非得让他们签,不签就不行!”汪精卫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横!向来自以为手段天下第一,非常了解汪精卫的周佛海也才第一次发现,向来说话做事文质彬彬,外表有些女人气的汪精卫这个在宦海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党棍的另一面――汪精卫其实也是相当有手段、机心很深、有杀着的一个人。
门帘一掀,女佣进来换过茶点,送了咖啡。这时,摆在屋角的一架德国坐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下。躺在对面沙发上一只雪白的狮子狗站起身来,憨态可掬地伸了伸懒腰,吐了吐粉红的舌头。
这时,一个女佣送进来一封电报,她将电报从一个描金髹漆托盘里拈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轻步退下。
汪精卫并没有立即看电报,每天这样的电报来得多了,他没有太在意。他对周佛海示了一个意,端起一杯咖啡,轻轻呷了一句,品了品味,对周佛海说:“佛海,你品品这咖啡的味道如何?可是真资格的巴西咖啡!”汪精卫在法国很住过一段时期,养成了爱吃牛角面包,爱喝咖啡的习惯。
“嗯,不错,是不错!”就在周佛海端起咖啡慢慢品时,汪精卫慢条斯理地拆了电报封看起来。一看,就“哎呀――!”一声,眼都大了,脸上满是惊吓的表情。
周佛海忙问:“汪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这李士群是怎么搞的?!”汪精卫霍地站了起来,火冒三丈地拍打着手中的电报:“竟让陶希圣、高宗武从我们的眼皮底下跑了。这电报是两人从公海上拍给我的!”说着把电报递给周佛海,坐下气得呼呼喘粗气。
周佛海将电报接在手中看。
“……际此意志迥异之时!”显然是出自陶希圣的手笔,“我们未得先生之许可,遽尔引离。但至此时止,我等对于一党的机密,决不向外宣泄,尚祈放心。”电报发得很短,但内含很深。
“太意外了,也太可怕了!”周佛海大声说。作为汪记特工组织的负责人的他,对于陶、高的脱逃,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汪精卫并没有责怪他。而且此事如果日本人追咎起来,问题就更大了!周佛海直觉得头皮发紧,背上已是冷汗涔涔。他下意识地取下眼镜,一边擦拭着镜片,一边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而这时,汪精卫痛苦得将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稍顷,汪精卫重新拿起电报,再看一遍,心情沉重地说:“陶、高二人其实是在拿党内的绝对机密要挟我们!”
问题严重!看来无论如何不能不立即去将事情报告日本人。他们这就驱车去了“梅”机关,将陶、高二人当日叛逃报告了机关长影佐。
身着和服,盘退坐在榻榻米上的影佐少将,保持着笔挺的坐姿。他阴沉着脸,听完了隔几而坐的汪精卫、周佛海的报告后,看了陶、高二人在公海上发来的电报,再看了看哭丧着脸的汪、周二人,略为沉吟后,不直接切入正题,而是以嘲弄的口吻说:“这让我想起了日本历史上当初发生的赤穗浪士之举。最初,参加大石内藏之助的盟约者有二百余人。可是,当一党有事之时,脱党者便渐渐离去了,最后只剩下47人。不过,在脱党者中,倒是没有一个人背叛,也没有一个人作内奸――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
“日本和中国,国情有异。在日本能作到的事,在中国可能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影佐要表示的意思,通过这个故事表述得太清楚不过了,熟悉日本这段历史的汪精卫、周佛海自然不会陌生。影佐说时,注意到身上有些女人气的汪精卫垂下的头都快低到了膝盖上,脸色由腓红变为苍白,眼眶内含着一泡泪。影佐忽然觉得,不应该一味责备汪精卫,还是应该给予这个属于他他管辖的英俊的、但“没有骨头”的似乎就要瘫塌下去的政治家多一些鼓励才好。
影佐话锋适时一转,语言也不像刚才那样冷冰冰的,而是多了一分热度。
“汪先生,此事你不要太难过了。”影佐安慰道:“让我们一起来从长计议吧!陶、高这两个败类,去了就让他们去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板垣参谋长已负担起了更多的责任……”影佐提了日本国内最近政局发生的变动。平沼首相下台,阿部上台,板垣受到重视,由陆相担任了实际责任更大的参谋总长,隶属于板垣系的影佐的身价自然也跟着上升。他注意听影佐继续说下去,“现在板垣参谋长,还有王克敏、梁鸿志都先期抵达青岛,专等先生计议还都南京及组织中央政府事。请先生忘却心中不快,即日去青岛主持会议吧!”
主子这一番知疼知热的话,让汪精卫一颗悬起的心释然了。然而,他却故作沉痛地对主子说道:“陶、高二人叛逃是我的不德所致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先生所说,做我们该做之事,而将陶、高事件暂时置之度外……”说着,爱哭的他泪如雨下。
事后,从旁担任记录的影佐助手今井武夫在他的日记上这样评价道:“陶、高事件无可争辩,这给和平运动的前途投下了阴影……”
“阿弥陀佛,希圣终于脱险了!”就在汪精卫收到陶希圣、高宗武从公海上打来的电报,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时,冰如得知了丈夫的情况,她完全是另外一番心情。为了抑制自己的高兴,一个下午,她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有时因喜极而泣。
“太太!”门外隔帘响起贴身丫寰阿芬怯怯的声音。
“有事吗?”冰如立即镇定下来问。
阿芬掀帘进来,站在太太面前报告:“我们家前后都是特务严密监视着,今天一天都不准我们上街买菜,不准我们出门。他们不讲理,将家中的两个厨子也轰走了,晚饭该怎么安排呢,太太?”
“吃剩饭剩菜。”对此,冰如早有思想准备,她吩咐阿芬:“你去对大家说,先生不在家这段日子,我们得过苦日子。我也不连累大家,谁要走的,我立该算清工钱让他走。愿意留下来同我们母女同度时艰的,以后再谢。”
家中共有仆役七、八个人,当即就走了五个。只有阿芬和另外两个无家可归的人留了下来。
陶宅一连两天被特务封了门。冰如忧心如焚,晚上睡觉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想,这样下去非让“76”号困死、饿死不可。自己平素同陈璧君关系不错,看来只得去走她的路子!主意已定,她试着给陈璧君打了个电话,要求一见。陈璧君答应了,并派自己的车子来接。
一见面,向来把心情挂在脸上的陈璧君就不给冰如好脸子,脸上黑得简直绞得出水,睁睛睁得老大,大声质问:“你还好意思来找我?你知道,他们这样一走,会给我们的事业带来多大的伤害,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痛苦?你丈夫走,你会不知道吗,你怎么就不劝劝他?”
“希圣是个书呆子。”冰如梗硬撑着,故意埋怨丈夫,“他又是个大男子汉主义,有啥事都不会给我说。我在陶家就是给他养孩子、伺候他,没想他只顾自己去了,不仅丢下我和孩子,还背离了汪先生。”说着,抹起泪珠,“没有想到,他竟如此狠心!他跟了汪先生15年,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绝情?”说着,掏出手绢,呜呜哭了起来。
“陶希圣走,你真不知道?”在陈璧君眼中,冰如只是一个花瓶,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子,不会想到冰如也有谋略。其实,不要说冰如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不是天生的白痴,都有“狡诈”的一面,西方有言:女人的智慧,是蛇的智慧。向来自视甚高的陈璧君被冰如这一手迷惑了。她对冰如的态度好了起来,让冰如坐,还亲自给冰如泡了茶,劝冰如不要哭,又不放心似地问了一句傻话:“陶希圣的走,真的没有预谋?”
“怎么谈得上预谋?”冰如止住了哭,用手绢揩着脸上的泪,用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陈璧君:“这一年来,我带着孩子常驻香港。他将我们母子接到上海,才多长时间?完全是事出意外。如果他是事前有预谋,那他何必把我们接到身边来?我看他是不是被什么人绑架了,或是怎么的了?这个谜团我是解不开,所以我才来找夫人!”
“冰如,你知道。”陈璧君说,“汪先生对你先生怎样,你该心中有数。‘和平运动’可以说是陶希圣和高宗武两人最先推着汪先生搞起来的,以后又一起先后冒险离开重庆,辗转到了上海。他两人是‘和平运动’首义九人之一。该享受的都享受了。现在好了,他们把汪先生丢下自个走了。特别是,陶希圣是汪先生的政治谋士,这对汪先生是多大的打击?”说到这里,陈璧君沉思着说,“你的话我信。他们两个走,肯定是受了重庆方面的威胁利诱。他们仅仅是去了香港,这还不要紧。我现在担心惹出麻烦的是,他们如果将‘中日密约’的内容泄露到国际上,那漏子可就捅大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冰如趁势而上,“我来是请夫人让我去香港,找到陶希圣,将他带劝带拉弄回上海。”
陈璧君不蠢,一句话封了门:“这事我作不了主,得汪先生点头才行。”
“那就请夫人给汪先生说说吧,越快越好。”
“不巧得很。汪先生昨天到青岛主持一个重要国事会议去了,只有等汪先生回来再说吧,也就是几天时间。”
冰如知道陈璧君真正担心的是她带着孩子乘机溜走,然而,目前对于她,也只有这一步好走了。她装疯卖傻地纠着这个话题,缠着陈璧君不放:“夫人若是怕我去了香港不回来,我可以将孩子们留在上海当人质。不过,小的两个还太小,实在离不开母亲,我将两个小的带在身边,将大的留在上海?”陈璧君听了这话,正沉吟间,又矮又胖的林柏生急急走了进来,将手中一份急电递给陈璧君后,走了出去。林柏生鬼鬼祟祟的的神情,让陈璧君领略到了什么,她离座走到窗前,对着光线举着手中的急电,折了开来看。
电报是陶希圣从香港拍给汪精卫的。口气很横,要求汪精卫不要迫害他的妻女,否则,他只好走极端。“极端”的意思是什么,陈璧君心知肚明――就是把这份中日密约抖出去,公诸于社会。
陈璧君暗付,为今作为权宜之计,确实可以让冰如带着两个小的孩子去香港找到陶希圣,让她们哭哭啼啼地将陶希圣弄回来。陶家大的孩子留在上海当人质,不怕他们夫妇不回来……想到这里,陈璧君主意已定,她和颜悦色地对冰如说:“你刚才说的办法,还真是个办法!冰如你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我就在汪先生没有回来时作一次主,让你带着你们两个最小的孩子去香港,你一定要千方百计劝希圣回来,不要受人利用。只要希圣回来,什么事都好商量!”
见陈璧君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颇有心计的冰如再挽出一个花子。她说:“夫人,等我带着孩子去香港把希圣连拉带拽弄回上海后,请夫人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
“回来后,我看希圣就不要做官了,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就行了。”
陈璧君鄙屑地一笑,“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现在就是想如何将你的丈夫弄回上海。你放在家中的三个孩子,我会派人好好照看他们的,这点,你放心。不过,我限你在一周的时间内同陶希圣一起回到上海。如果实在不行,至少得在这个时间内给我一个准信,不然别怪我对不起你!”
冰如答应了下来,陈璧君这就又派人派车将冰如送回家。
冰如回到家,一查,正好当天下午有艘法国邮轮要离沪去香港,她赶紧派人去买票。中午,三个大些的孩子放学回吃饭家,冰如将他们叫到身边,说明她要去香港的原因,对并他们作了一一嘱咐。看看时间不早了,她携四儿晋生、五儿范生要走。留在家中的大儿泰来、女儿琴薰、三儿恒生坚持要送母、弟弟去16铺码头。冰如无奈,只好答应。
一家人邀邀约约出门,在特务的监视中乘车到了码头。上学的三个孩子目送着母亲一手牵着晋生、一手抱着范生上了“法兰西”邮轮后恸哭失声。冰如转身看着岸上的三个孩子,鼻子一阵发酸,泪如涌泉,赶紧进了船舱……
香港九龙尖沙嘴亚叙里道,有一幢靠海的花园洋房是陶希圣的宅邸。当冰如带着两个孩子,逃难似地到家时,陶希圣简直不敢相信,疑为是在梦里。他迎到院中,一把抱紧妻儿,一家人痛哭失声。
陶希圣亲自张罗,指挥着家中仆人安顿好妻儿后,听冰如细说了原委后,深怕留在上海的三个孩子受到加害,飞步出门,来在电讯局,以冰如的名义,给陈璧君发了一封电报:“我今日到港,希圣即可偕返上海。”这才如释重负地缓缓走回家来,想想,又给杜月笙拨了一个电话,细说了冰如来港原委。从电话中听出来,杜月笙有些气喘,但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心情紧张的陶希圣就象是遇见了救命菩萨。
“不要紧。”电话中,杜月笙喘喘地说:“希圣你尽管放心。我负责在七天之内,将你的三个孩子从上海弄回来,毫发无损地交到你手里……”这话,陶希圣相信,杜月笙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青帮头子、鼠窃狗盗的高手,虽然他人现在香港,他在上海却有一批诸如徐采臣、万墨林这样神通广大、患难相从的八千弟子。同杜月笙通了电话,陶希圣夫妇算是放下了心。
上海。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约摸晚上八点钟,法租界环龙路一向门可罗雀,有特务监视的陶希圣家来了一群说说笑笑的中学生。门楣上灯光黯淡,看不清这些学生的相貌,只分辩得出他们的性别。躲在暗处的特务数了数,来的学生是六男五女,共11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黯淡的灯光下闪出一位穿黑衣的大汉,戴在头上的博士帽压得很低――不用说,这是一条“狗”,是“76”号派来监视陶家的特务。
“我们是陶琴薰的同学。”内中闪出一个身穿天蓝色制服和棉裙,额头上披着刘海的少女,她声音清亮地说,“琴薰今天过生日,开一个帕提(舞会),邀请我们来参加。”
“哼!”黑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错嘛,陶家二小姐还有心思开帕提。你们有学生证没有?”
“有。”说话的少女和她的同学们,纷纷将自己的学生证掏出递给黑衣人。黑衣人随便接过两个学生证在手,翻了翻,没错,他们是霞飞路中学的学生。
“进去吧!”黑衣人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
一群中学生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迈上台阶,按响门铃。很快,门稀开一条缝,开门的正是陶希圣的二女儿琴薰。她看见同学们,赶紧把门打开,高兴地说,“快请进,请进!”一群小麻雀般叽叽喳喳说笑着的孩子们进了陶家后,两扇大门又轰地关上了。门外,又恢复了宁静。不久,从陶家大院里飘出隐隐约约的舞曲声。
夜晚十时,陶家大院内舞曲声停,大门又开。盛装的琴薰把同学们送出了门,躲在暗处的特务数了数,进去的是11人,出来的还是11人,六男五女,没有错。
深夜,陶宅门楣上那盏晕黄的灯光熄灭了,夜静如水。在夜幕中,陶家大院已经沉睡,整个环龙路也已经沉睡。寒风刮过,很冷。守门的特务狗似地躲在背风处,佝偻着身子,寒夜难熬!守门特务看了看戴在腕上的夜光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该换班了。他在心中算着夜班费。他准备明天拿到夜班费后去土耳其浴室好好让小姐“按摩”一次,温暖温暖,舒服舒服……
第二天来了。这是一个好天气,天亮不久,一轮冬阳便拱出云层,虽然热力不高,但红红的,像个大灯笼,看着让人高兴,暖心;空气寒冽而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