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报、买报,买《大美晚报》!”
“看名记者朱惺公又在《大美晚报》上发表文章!”……
黄埔江边、外滩码头,南京路上……一时人头攒动,人们都争相向报童购买刚出版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大美晚报》。顷刻间,报童、报贩们捧在手上的一大迭一大迭的《大美晚报》,不仅被抢购一光。而且好些人当场开始看报,指点着朱惺公的文章赞不绝口,议论纷纷。
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风一般驶来,在南京路上最大的报亭前戛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处,下来一位西装革履、博士帽在头上压得很低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便衣。这个人直接走进南京路上最大的报亭“大上海”里,也不答理人,气派很大地走进了内堂,对卖报的小厮口口声声说:“去找你们经理。”
身穿深色纺绸长袍胖胖的经理迎了出来,一看来人是“76”号中的三号人物、大特务唐惠民,立刻将博士帽握在手中,弯了弯腰,笑问:“唐先生是大忙人,怎么有时间有兴趣光临小店?”
唐惠民也不答理笑容可掬的经理的问。只是一边随手翻着旁边堆得小山一样的各种各样花花绿绿报刊杂志,一边马起脸问:“我来了解一下各种报利销售情况。”他着重问了汪记机关报《中华日报》的销售情况。
经理也不隐瞒,焦眉愁眼地摇了摇头说:“不好卖,不好卖。虽说卖这报很为优惠,无奈人家不买,两个月了,才卖出去一张。”
“哦?!”唐惠民不知是吃惊,还是因为有人买了他们一张报来了兴趣,眼睛一睁,凝神问经理:“这是什么人买的?”
“是隔壁弄堂里一位不识字的老太婆。她到隔壁买了包盐回家去,因为纸破了,见《中华日报》纸好,又便宜,就买了一份报包盐回去。”
“啊,哈哈,哈哈哈!”唐惠民也不动气,安慰胖经理:“不要灰心,久等必有一善,慢慢就会有多人买的。”说着,打了两个假哈哈,上汽车走了。
“我以为,**生来是一个战士!”有几个青年人,站在报店阶沿下,围着看《大美晚报》。其中一个指着名记者朱惺公发表在副刊《夜光》上的连载散文《**专辑》很动情地念:“它挺起了孤傲的干枝,和西风战,和严寒战,和深秋的细雨战,更和初冬时的冷雪战――抗战时期的国民皆宜效法……”
在白色恐怕笼罩的上海,朱惺公的每篇文章在报刊上发表,都似在严寒阴霾的天空滚过阵阵春雷,让人们看到光明,极大地鼓舞着人们同汪伪政权作斗争的勇气。朱惺公是江苏丹阳人,是靠艰苦的自学,成为名记者、名作家的。战前,他任《浙江日报》副刊主编,后到上海编报。上海沦陷后,为保持气节,他辞掉工作,有段时间摆书摊度日。后来,比较进步的《大美晚报》看中惺公的才华人品和在广大读者中的影响,将他礼聘到报社,主编《夜光》副刊。《大美晚报》是一份以美国人名义办的中英文报纸,比较敢讲话,立场也还公允。
朱惺公上任伊始,因《申报》记者金华亭抨击汪记“76”号遇害,他顶风而上,毫无畏惧,连夜在《夜光》上编发了“汉奸史话”,借古讽今,锋芒所指,不言自明。朱惺公编发、撰写的一系列进步文章,极大地振奋、鼓舞了百万上海人民,引起了方方面面的强烈反应。在上海,一时《大美晚报》成了洛阳纸贵。
时值清明。因《大美晚报》副刊刊发了《祭抗战阵亡将士》四言长诗,该报负责人张似旭被恼羞成怒的汪记“76”号杀害了。然而,汪记特务挥起的屠刀并没有吓着朱惺公,他在《夜光》副刊上接着发表了战斗性更强的《**专辑》。于是,危险向他逼近了,朱惺公清晰地闻到了散发在他四周的血腥味。但他仍然一如既往,继续在他主编的《夜光》副刊上,以笔墨作刀枪,连连刊载令汪记汉奸们如芒剌在背的战斗檄文。
那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朱惺公一上班,就见桌上放有一个信封上写明他收,却没有署寄信上姓名、地址的信。他拿起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打开,“啪!”地一声,一颗黄澄澄的手枪子弹落在了办公桌上。他抖开信纸看。信写得很短,只一句,杀气腾腾:“反汪反日者,杀!”不用说,这是汪记“76号”给他的恐吓信。
长衫一袭,满面清癯的朱惺公没有被死亡的威胁吓倒,他拍案而起。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愤然提笔展纸写下雄文,在《夜光》上发表了《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特工指挥部”书》,大气磅磗地声称:“这年头,到死能挺直脊梁,是难能可贵的。‘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人何?余不屈服,亦不乞怜,余之所为,必为内心之所安,社会之同情,天理之可容!如天道不灭,正气犹存,余生为庸人,死如鬼雄,死为此时此地,诚甘之如饴矣!”紧接着,他在《夜光》上又推出读者有感诗《生挽不怕死亡之惺公》……
1938年8月30日这一天。他上班便发现有特务跟踪,编发稿件时,更有“鬼影”在窗前监视、晃动。自知死亡就在今日,他坦然相对,提笔展纸给妻和尚年幼的女儿留下了绝笔:
慧芳如晤:
惺公自知生命已到最后关头,我要同你们惜别了,永远地去了。
我死不足惜。惟一有愧的是负你们母女太多!处此于鬼域横行之时,惺公自知前进一步死,后退一步生。我何尝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蝼蚁尚且惜生,何况还有你们――我的爱妻爱女。但中华民族已到最危险的时刻。在这阴霾低垂、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上海滩上,我愿以一死换起国人反日反汪伪汉奸集团之决心、勇气。犹如在无边的黑暗中掷出一团火炬,虽然这火炬燃烧得只有短暂的一瞬,但毕竟照亮了一些路人,显示了光明仍在。只要亮起这点火光,很快黑夜里就会燃烧起弥天的大火和光明。
倘若再有来世,惺公愿再世作慧芳丈夫,再作英儿慈父,希望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给你们补偿今生今世对你们的歉疚。我死后,慧芳勿以我为念,应大胆追求自己新的生活。明年清明,倘若慧芳能带着英儿到我的坟上掬几滴清水,那在清风中向你们点头的坟上野花,就是我对你们的微笑和祝福。
写毕,朱惺公封好信,步出编辑部,去邮局寄了,感觉言犹未尽,又回到编辑部,在办公桌上留下一首七绝:“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然后,整整衣衫,大步出门,昂然而去。
夜幕低垂时,朱惺公信步来在了外滩。此时外滩了无人迹,葱茏的树木在夜幕中影影绰绰。堤外,大江东去。朱惺公转过身来,对着隐匿在树阴中的特务,凛然拍了拍胸脯,说:“此地很好,开枪吧!”
朱惺公话刚落音,“砰、砰、砰!”丧尽天良的“76”号汪记特务连开数枪,年仅39岁的朱惺公倒在了血泊中。他死了,死得很安详很从容。他仰面朝天躺在大地上,枕着黄埔江不息的涛声,一双明澈的眼睛,凝望着青灰色夜空中闪烁的寒星。
第二天,《大美晚报》以头版头条显著位置加黑框刊发了朱惺公遗像和惨死在汪记“76”号特务手中的消息,并发表了报社编辑部致汪精卫的公开信,要他们对朱惺公之死负责。
上海滩愤怒了。上海各界人民不怕死亡威胁,纷纷上街示威游行――这是上海沦陷后,继茅丽英之死后的一场声势更大的示威游行。9月1日,万国殡仪馆从早到晚都是来这里沉痛悼念朱惺公的人们和社会团体。
“默邨,你说该怎么吧?”在上海极司斐尔路“76”号里主楼密室里,气氛紧张得就要爆炸了。李士群在向丁默邨摊牌,他那张青水脸上,一双恨眼狰狞有神,像是可以射剌一切的枪弹。看着狼狈不堪、惊惶失措烟鬼样的昔日“大哥”丁默邨,李士群毫不留情地继续攻击:“唐惠民你让他去南京担任特工总部南京区区长这样的重任,他却竟敢脚踏两只船,同重庆方面眉来眼去,替中统招兵买马。还利用手中电台同中统头子徐恩曾联系、出卖情报……可谓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手中有足够的证据。你看我要不要向日本人报告?”
丁默邨是唐惠民的后台,唐惠民是丁默邨的心腹。而李士群越来越得到日本人信任。李士群对丁默邨连珠炮似的攻击,让丁默邨有些招架不住了。
“士群,你看这样好不好?”丁默邨有些心虚,陪着笑脸,他知道,事情如果捅到日本人那里去了,事情就大了,第一个脱不到干系的就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脚踏两只船,同重庆方面暗中来往的,岂止是一个唐惠民?焉知他李士群是不是就那么干净?李士群抓住唐惠民的尾巴不放,之所以这样大动干戈,还不仅仅是事实本身。这说明,已经羽翼丰满的李士群,再也不甘人后,要向他抢班夺权了。
丁默邨因为同周佛海是湖南老乡,历史上关系也好,因此在汪记“六大”以后青云直上,身兼数职,是中央社会部部长、中央肃清委员会主任……这已经让李士群大为不满了,况且两人之间的矛盾已很有一段时期,且有愈演愈烈、从背后走向公开之势。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简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些,在“76”号尽人皆知,今天这一出,不过是两人矛盾的公开爆发而已。当初,野心很大的李士群之所以让丁默邨出来作前堂经理,是因为他的名气、资历没有丁默邨大,担心作第一把手压不住堂子。以后,由于他的苦心经营,特别是着意巴结上了日本人,他在“76”中势力急剧膨胀起来,时机已经成熟,他要从丁默邨手中夺权了。不久前,他特意给汪精卫写了一封长信,有毛遂自荐意味。汪精卫对李士群并不很了解,将信转给了特工委员会主任周佛海,周佛海又将信给丁默邨看了。丁默邨对李士群暗中恨得牙痒痒的。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丁默邨有周佛海在背后撑腰,他一心要把李士群压下去。这样,公开的较量借一个人事安排开始了。本来,“76”号只有李士群一个副主任,为了架空李士群,丁默邨通过周佛海之手将唐惠民也提拔成了副主任。这样,一正两副,在“76”号傻子都看得出来,丁默邨这一手是要让唐惠民牵制李士群、压李士群。李士群也不示弱,他处处搬出太上皇――“梅”机关负责监管汪记特务机构的日本人睛气中佐来压制周佛海、丁默邨;并在背后暗中积极拉帮结派、招兵买马,不久成了“76”号中的实力派人物。在同丁默邨长久、激烈的倾轧中,渐渐,李士群占了上风。狡猾的唐惠民为了避免卷入两人之间愈演愈烈的争斗,同时为捞到更多的好处,他在汪记国民党六大召开以后,还都南京的工作进行得紧锣密鼓之际,建立特工总部南京区自然而然地提上了特工总部的议事日程之时,他竭力争取。担当南京特工区区长是块肥肉,很多人都争。然而,提出让唐惠民去当南京特工区区长的不是别人,而是李士群,这出乎许多人预料。李士群是想借此砍掉丁默邨的一只臂膀。唐惠民意对此求之不得,欣然表示同意。丁默邨本心是舍不得放唐惠民走,但事已致此,由不得他,只好同意。
唐惠民如愿以偿去南京走马上任了。自以为聪明一世的他,在他的地盘内“狡兔三窟”:上任伊始,就向重庆方面暗通款曲,为自己留下退路。他自以为自己做的事万无一失,哪知李士群比他更鬼,暗中派人监视着他的一切。等拿到唐惠民“通敌”的充分证据后,今天他向丁默邨摊牌了。
“我看!”丁默邨在咄咄逼人的李士群面前期期艾艾,说起了软话,打起了缩脚锤:“我们都是自家兄弟,家丑不可外扬。把唐惠民调回上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不行!”李士群声音大得惊人,火气也大得惊人:“这个事情一定要认真处理。处理不好,让日本人知道了,不要说他唐惠民,就是你丁默邨也是四川人说的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那你看怎么办好?”丁默邨不无惊恐地四下看看,深怕让日本人听见。在李士群连珠炮似的猛烈攻击下,他越来越下起了矮桩。
“按纪律办事!”李士群脸红筋涨,手一挥:“立即将唐惠民押回上海、审问,枪毙!”
李士群最后吼这一声,没有丝毫的通融余地,把丁默邨吓了一跳。
“这样吧!”丁默邨略为思索,使开了拖刀计:“既然要把唐惠的问题公开,我们就召开一个有全体特务委员参加的会议,按会议的决议办!”
“也对。”李士群同意。他不怕召开这样的会议。
当天下午,丁默邨召开了有全体特务委员参加的会议,专门讨论如何处理唐惠民的问题。出席这个会议的计有特务委员会委员汪曼云、顾继武、蔡洪田、凌宪文、黄香谷、茅子明等人。丁默邨对这次会议很有信心,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的人,而在下面,他又分别做过这些人的工作。
会上,李士群抢先发言。他态度坚决,情绪激昂,列举了唐惠民的罪行后,坚持认为应该按纪律以“叛党叛国罪,处以唐惠民死刑!”
李士群慷慨激昂地表示了态度后,丁默邨对与会的他的干将,瘦得竹杆样的茅子明示了一个意,茅子明这就站出来,对李士群的意见表示反对。认为自巳“弟兄”的问题,在内部处理一下算了。
“大家都发表意见。”丁默邨四下看了看,他希望大家顺着茅子明的意思说下去;即使不敢站出来公开反对李士群,对茅子明的意见表示附议也好。然而,除茅子明外,都闷起头不吭声。
冷场了。
丁默邨急了,他一再拿眼示意坐在旁边的汪曼云。汪胖子是个滑头,是个玻璃球似的人,也是个菜刀打豆腐――两面光的人,同他丁默邨关系不错,同李士群关系也不错。如果汪胖子出来劝劝李士群,事情或许会有转机。而且这在下面分明是说好了的,怎么这个时候汪胖子却不闻不问?然而,汪曼云就是稳起,只是一个劲喝水。汪曼云这个水晶猴子,这个时候在心中琢磨的是,怎么才绕得过去,两方面他都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很显然,如果帮了李士群,唐惠民弄不好,真的就要丢命。若是帮了丁默邨,那就得罪了李士群。而且,唐惠民同他本身之间也有点过节,现在想起来都还有气……
“曼兄!”李士群没有容他沉思默想下去,点他的将了:“我想听听你的高见。”
“好,那我就来说说。”汪曼云这个典型的上海人,门槛很精,思考的时间很短,却已经找到了一条两全之策。
“以惠民的严重违纪情况来看,李兄主张枪毙,倒也应该!”汪曼云这话出口,举坐皆惊,就连李士群似乎也怔了一下。尤其是丁默邨,他那张白里泛青的瘦脸上,顿时浮现起失望和恼怒的神情,那一双看着汪胖子的白多黑少的眼睛,恨得来简直就要把他吞下肚去。
“不过!”这时,汪曼云缓了口气:“我们的和平运动才刚开始,需要干才,特别是特工方面的干才。唐惠民是这方面的干才,人也还年轻,杀了可惜,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现在杀我们自己的人总是不好,况且,唐惠民是‘76’号的发起人之一。他对默邨、士群,对我们在坐的都帮过不少忙。我看还是宽大为怀,友情为重吧!”汪胖子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两面受听。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笑微微地看着李士群:“士群兄,我看还是将他秘密押回上海,暂时留他一条性命,停职反省,以观后效。”说着,看了看左右:“各位意下如何?”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丁默邨这才默默地吐了口长气,首先表示同意。在座的赶紧趁机下梯子,都表示同意。李士群见事以至此,便也乐得卖大家一个顺水人情,他说:“既然大家都对曼兄的意见表示同意,我也不再坚持。但只有一点,以后无论如何不得起用唐惠民。”
又是汪曼云带头一声唱诺:“同意。”大家没有意见,会议就这样散了。
在汪记“76”号,丁默邨和李士群势均力敌,两派旗帜鲜明。而茅子明和吴世宝又分别是丁默邨、李士群门下第一大将。各为其主,两边主帅战过后,两边大将又打上阵来。
这天早晨,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茅子明和吴世宝吵起架来。
“别以为你背后有他妈的屁主任撑腰,咱老子不怕你!”吴世宝鼓起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骂茅子明:“去你娘个屁主任!”
茅子明不像吴世宝那样直接开口骂人,而是用有盐有味的上海话转弯抹角地回敬道:“侬省省心,蹲到你的二门去吧!”茅子明这话很毒,也很阴,意思是,“你吴世宝是李士群的看门狗!”
吴世宝虽然没有茅子明会说,但会听。他发作了,气得双脚跳,用手指着茅子明的鼻子大骂:“侬选只老枪(茅子明是个鸦片烟鬼)虽长,勿如穷爷短枪厉害!”说着一把拔出别在腰间的那只德造盒子炮,就要动武。幸好这时林之江等头目闻讯赶来,紧紧地拉着吴世宝。茅子明赶紧撒腿跑了,这才算没有闹出人命。吴世宝在林之江等人的劝说下,把枪插回去时,恨眼看了着主楼上丁默邨的办公室,一语双关地警告说:“侬要当心点。勿要惹穷爷光火!随便啥人,惹恼老子,都没有便宜头!”
在这个早晨,茅子明、吴世宝由吵闹引发的差点大动干戈一事,预示着“76”号里,两派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久就要流血。
张小文是重庆派到上海来的中统特务,时任国民党地下上海党部统计室主任。被“76”号抓捕后,表示愿意投降,并通过熟人朋友找汪曼云说情,汪曼云也当即答应下来,赶到“76”号找李士群说情。李士群正与吴世宝等人在打麻将。李士群答应下来,很爽快地说:“既然曼兄说了,还有什么说的,行!”
汪曼云有点不放心,又试探一句:“张小文的妻子要求明天早晨给她丈夫送点衣服和点心来?”
“也行。”李士群仍然打他的麻将,头都不抬,说:“你老兄咋说咋办吧。”
汪曼云放心回去了,对张家人如此一说,都很感慨,说李士群讲交情,办事漂亮。
然而,三天过去了。对张小文这个普通中统特务,李士群不但不放,反而亲自给吴世宝下了“非经本人批准,任何人不得释放,也不得接见!”的命令。汪曼云很纳闷,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紧接着,张小文失踪了。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经汪曼云百般打听,终于知道了,并令他惊骇不已,张小文被李士群秘密处死了,而且死得很惨。他是被李士群派人用匕首剌死后,再砍成几块,装进罐子里,到进硫酸溶解后,深埋在地下……过后才知,李士群下手之所以如此恨,是因为张小文以往同丁默邨关系不错。如此而已!
与此同时,在“76”号光线阴暗的机要电讯室里,另一场阴谋正在紧张进行。随着电报员的手指在电键上快速移动发出的有节奏的嘀嘀哒哒声,和有条不紊而急促的呼叫声;电报机上的红绿信号灯鬼火般闪烁不停,给室内平添了一种鬼祟。坐在电讯员旁边,指挥收发报员操作的是个马脸特务,他头上戴着耳机,正在紧张地监听着什么。他是李士群的心腹,电讯室主任。
马脸电讯室主任听着听着,忽然振奋起来,就像一头逼近了猎物的嗜血的狼。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钢笔,在一本拍纸薄上记下监听到的内容――他监听到了丁默邨的电话,是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丁老师吗?我是郑苹……好久不见,想你……”
“啊,是苹苹,我也想你。你在哪里?”电话里传出丁默邨的声音,既激动又急切。
“邨!”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变得亲昵:“我下午去戈登路西伯利亚皮货店买大衣,你能来陪我挑选吗?”
“能,当然能。”
“下午两点,我在店门前等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电讯主任马脸特务狞然一笑,叫坐在旁边的亲信特务继续监听丁默邨这个红杏出墙的电话,他则去报告李士群邀功去了。
李士群听完电讯主任的秘密报告,青水脸上浮起一丝难得的笑容,当场夸奖电讯主任:“好,有功,我会奖赏你的!”说着,手一挥,“你回去亲自继续监听,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是。”马脸特务胸脯一挺,向李士群敬了一个军礼,唯唯而退。
李士群这就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高兴地边打电话边在坐下的高靠背椅上转了一个来回。
“恭澍吗?”李士群在电话中对月前投靠他,并已成了他手下亲信大将的陈恭澍说:“你知道中统或是军统在上海区有郑苹这样一个女人吗?”
“知道。”电话中清晰地传来陈恭澍的河北口音:“她是中统的人。”
“你带过来的资料中有郑苹的吗?”
“有。”
“好极了。”李士群很高兴,“你立刻到资料室中提取郑苹的资料,立即到我的办公室来。”
“是。”
陈恭澍很快来了。他将郑苹的全部资料放在李士群面前。李士群翻开郑苹资料的第一页,是郑苹的照片,人很年轻,还漂亮。陈恭澍指着郑苹的照片向李士群介绍,“她今年21岁,是个混血儿。战前,她父亲是国民党上海市的一个检查官,母亲是日本知识女性……”
李士群边听介绍,边注意打量照片上这个叫郑苹的重庆中统派往上海的女特务。郑苹是个典型的东方美人。一头油光锃亮的丰茂黑发,一张白晳的瓜子脸,五官清秀端正,峨眉下有一双秋波盈盈的眼睛,显得很多情。皮肢凝如羊脂的颈子上戴着一串天然珍珠项练。樱桃似的小嘴龛张着,露出一口珠贝似的小白牙……整个看去,娇丽清纯的郑苹,可爱极了。
“战前,她在上海民光中学读书。”只听陈恭澍继续说下去,“校长是丁默邨,两人就是那时好上的,且有了超越了师生之谊的关系。抗战前夕,因丁默邨的介绍,郑苹秘密加入了中统……”
陈恭澍介绍完了郑苹的情况,李士群看了看腕上戴的浪琴手表,说,“我们对对表。对了,现在是十一点钟。你去吧,我要靜观丁默邨和郑苹上演的这场好戏。”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打扮得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丁默邨自个驾车出了“76”号,驱车来到戈路,将车停在西伯利亚皮货店对面的街沿上。他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郑苹。她站在皮货店门前的一棵女贞树下,穿一件束了腰的红色风衣,脚蹬高跟鞋,烫了发。丁默邨的眼睛一下亮了,赶紧过了街,久久地深情地打量着多日不见的心上人。郑苹也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丁默邨觉得,两年不见的郑苹更漂亮了。
“苹苹,你来多久了。”他很想去牵她的手,但街上人多,好些过往的人都在注意郑苹,他不好去牵。
“默邨,我等你好久了。”郑苹用一双满含忧怨的眼睛望着他,她的――恋人。那之间微妙的感情,只有他们――恋爱中的男女才体会得到的。
“走,进去吧,我们进去挑大衣。”丁默邨这就很大气地上前挽着郑苹的手,像一对热恋着的老夫少妻,亲亲热热地手挽手进了豪华的西伯利亚皮货店。
丁默邨陪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厌其烦地挑选皮大衣。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柜台,看了一件又一件皮大衣,郑苹都不满意。
丁默邨毕竟是职业特务,猛地,他觉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他警觉起来,发现玻窗外有两个形迹可疑的男子在偷偷窥视他――他们都身着身藏青色西服,戴在头上的博士帽压得很低。也就在这时,有好几个顾客正在进出皮货店大门。趁着这会儿的混乱,丁默邨忽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大叠钞票,往柜台上一扔,对郑苹说:“你自己慢慢挑吧,我有点急事。”说着,混进人群中朝外猛奔出去。
丁默邨没有看错。两个徘徊在门外,博士帽压得很低的男人是重庆派来上海的中统特务。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以郑苹为诱饵诱出丁默邨,杀掉他。可是徘徊在门外的两个中统特务,万万没有想到这会儿烟鬼样的丁默邨却冲了出来,而郑苹既未按原先定下的暗号快步跟上,也未作任何一点暗示,他们一时不知所措,竟让丁默邨从眼前飞快地跑了。他们哪里知道,郑苹对占有过她而且至今仍然深爱着她的丁默邨这会儿动了恻隐之心。就在两个特务稍为犹豫间,丁默邨已窜过了街,钻进了汽车。两个特务这才如梦方醒,赶快追上去开枪。可是,迟了。瞬间,丁默邨驾驶着小汽车跑得没有了踪影。
恰恰当晚“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在上海饭店宴请“76”号所有中高级特务。到时间,唯缺“特工部主任”丁默邨。影佐显得不高兴,问丁默邨呢?都说不知道。影佐这就说,不等他了,吩咐宴会开始。一会,丁默邨才慌慌张张赶到,来在影佐面前赔罪,说有些急事,耽误了时间……影佐却什么也不说,对丁默邨视而不见,却主动同李士群等碰杯,让丁默邨当众大丢面子。
李士群阴险,隐忍不发,继续派人密切监视着丁默邨的一切。这样,丁默邨处在明处,李士群在暗中。
“默邨!”马脸特务,电讯室主任的耳机中又传出郑苹好听的声音,哭兮兮的:“那天是怎么回事?竟有人开枪打你,我好担心,好怕。你没有事吧?”丁默邨当然不知道,郑苹这会儿这番话是她的组织逼着说的。那天,她于心不忍,刀下放过了丁默邨,事后,“组织”严厉地警告了她。现在,组织又逼着她故伎重施。
情场中的人往往头是昏的,哪怕象丁默邨这种上了些年纪的职业特务。这些天,他一门心思都在郑苹身上,想着念着她,干什么事都无心,恍恍惚惚的。
“我没事。”电话中,丁默邨底气很足,思念很苦的他连连问郑苹:“你在哪里,我立即出来见你。这次,我们开个房间……”真是色胆包天,利令智昏。其实,丁默邨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出郑苹的问题,只是他太垂涎郑苹无比美妙的肉体。他深信郑苹对他有感情,他决心来个虎口夺食――打个间隙差,同中统争夺心上人。
“好吧。”电话中,郑苹说,“今天下午我们在百乐门饭店二楼五号房间见面,不见不散。”
“好!”丁默邨很豪壮地说:“一定、一定。不见不散!”
这回,李士群没有兴趣再让丁默邨和郑苹把他们的鸳鸯梦做下去。届时,他亲率一帮精干特务先丁默邨一步赶到,在百乐门外捕获了郑苹,打死了两个逃跑的中统特务,让赶到了现场明白了真相的丁默邨,又害怕又尴尬。
当天下午,李士群将丁默邨晾在一边,自己亲自审问郑苹,让“76”号大院里二、三百特务都到现场旁听。
“我是上海片区的中统。”审判席上,郑苹坦率承认,“我奉组织命令诱杀丁默邨。但因我过去长期同他有肉体关系,况且,他至今仍想着我爱着我,我不忍心杀他,生死关头,让他逃了活命……”
场上的特务都是色魔,他们起哄:
“你就捡葷的说……”
“说说,丁默邨第一次是怎样把你哄上床的……”
李士群并不制止特务们在场上起哄,他把郑苹和丁默邨的私事,尤其是不堪入耳处问得又细致又具体,目的是羞辱丁默邨。郑苹不敢隐瞒,有问必答,听得场上特务们很过瘾,一个个抓耳搔腮,嗷嗷怪叫。
桃色案件,人人有兴趣,何况是有关汪记“特工总部主任”丁默邨的。真是又剌激又传奇。这就惊动了上层。陈璧君、杨淑惠等夫人们也专门来到“76”号看郑苹,简直就是看稀奇。丁默邨的面子丢尽了,消息捅到日本人那里去了,连周佛海都受到了影佐的申斥,幸亏有汪精卫出面保周佛海、丁默邨,不然事情还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
曾经大权在握,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丁默邨终于败在李士群手中,被李士群一脚踢出了“76”号。紧接着,李士群在“76号”开始一步步地排除异己,培殖亲信,他重用吴世宝等人,将汪记“76”号变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李士群个人的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