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龙约道五号,是一幢濒海花园洋房,这是周佛海的寓所。因港英政府明令禁止民间有枪,因此周佛海只得花钱从九龙镖局雇来两个彪形大汉看家。一个大汉手持一把汽枪守卫大门,另一个大汉怀揣匕首整天在园内游动巡逻。在香港,他这也算得上是戒备森严了。
这天天气很好。
从早晨起,周佛海就安静地坐在二楼他的书房里,透过落地玻窗,似乎很有兴致地在观赏外面的风景。维多利亚海湾将九龙与港岛隔了开来,各有各的景致。海湾对面,港岛上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极尽国际大都会风采。海湾这边的九龙则是十里洋场中处处点缀着田园风光,让人赏心悦目……香港的地理位置太好了!维多利亚海湾虽然宽不过一里,但是优良的深水港,万吨巨轮可直接开进港湾停泊。而澳门就不行,澳门是浅海,因此经济发展远远比不上香港。
地处亚热带的香港的心脏――寸土寸金的港岛上,还有一处得天独厚的太平山。从落地玻窗中望去,绵延青葱的太平山,像是一匹扬鬃奋蹄的青葱骏马,横跨在港岛南北两端。住在太平山上的都是家资不下一个亿的高官巨贾。山上冬暖夏凉。当绵绵的季风起时,太平山是躲进港湾中的若干艘轮船最好的屏障;太平山不仅是富人的天堂,也为居住在香港的一千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数百万居民提供了庇护。
太平山最初叫扯旗山。它是港岛上的地势最高处,山上啸聚着一帮海盗。每当有商船进港,山大王若是觉得进港的商船值得抢,时机也好,就会在山顶上扯起旗帜,发布信号,召唤海盗们下山抢劫……香港成为了英国人的殖民地后,港英政府好不容易整肃了山上的海盗,为粉饰太平,将扯旗山改名为太平山。地产商们不失时机地在山上修建起一幢幢高规格的别墅。很快,太平山成了香港上流社会人士集中聚居区,住在山上的有港英总督、空军司令、赌王、富商……时序跨入二十世纪后,港岛与九龙间修起了两条海底隧道,一条是政府的,一条是私人的,车辆过往更为快捷方便,当然也是收费的……
周佛海觉得,当他从河内陡然来到香港时,就像是从农村进入了纸醉金迷的大城市。香港,真是连风都是香的。特别是,蓝天白云下,维多利亚海湾对面的港岛上,幢幢造型别致的华美大厦,利剣一般直指云霄,那些特制的玻璃幕墙在明丽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而与之隔海相望的香港文化中心又是多么地恢宏。世界上有名的米黄色的半岛饭店,象牙般地精致堂皇……香港――住在这座人间天堂里,周佛海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感和幸福感。
就在视线所及中,绿色绸缎般的维多利亚海面上,一艘艘有钱人家的豪华游艇,或乳白,或淡黄,或天蓝……像是一只只雍容华贵的天鹅,滑行在海面上。也不时有一艘插着米字旗的英国军舰,出现在远远的天边,像是见不得人的海盗,飘然而来,倏忽而去。
当周佛海的目光转到烟敦山时就不动了。山上那座烽火台还保留着古老的遗风,有缕缕白烟从中升起来,被风扯着,向东飘去。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汪精卫乘坐的“北光号”,今天下午或是明天上午会经过这里,向上海驶去。“北光号”不会在香港停留,因此他也不必去同汪精卫见面。汪精卫海上遇险,他是从影佐副手,“梅”机关重要人物今井武夫那里得知详情的。后怕之余,他暗暗庆幸,自己这会儿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坐在香港小洋楼里观山望景,全靠自己脑瓜子灵。在河内,当他一听陈公博带来的的蒋先生的话,就听出蒋介石这是先礼而后兵,要出事,出大事。数月前还是重庆国民党大员,国民党特务机构CC高级领导人的他,对蒋介石的阴险、狠毒是太了解了。如果不是逃得快,说不定像曾仲鸣一样,当了汪精卫的替死鬼也有可能。
在暗暗庆幸自己逃出一劫的同时,周佛海的思维很快转到了当前的局势以及如何应对的思考上。毫无疑问,自己要抓紧时机抓钱抓权抓人,搭自己的班子。汪精卫和他是在互相利用。目前,汪精卫、陈璧君是在唱夫妻双簧戏。汪精卫在前台发号施令,陈璧君则在后台组织陈家班――以陈春圃、陈国琦为骨干的公馆派。他们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希图在未来的中央政权中攫取尽可能多的关键席位。对于作为“公馆派”中参谋总长人选的陈璧君,周佛海内心是看不起的。在他看来,在未来自己同公馆派的斗争中,真正的对手是至今还没有出场的陈公博。别看现在陈公博同汪精卫政见不合,一怒而去,但早迟会站在汪精卫一边而且要挑起大梁的。他太了解陈公博的性格了,也太了解陈公博和汪精卫之间的关系了。
周佛海想起一句西方哲语:在这动乱的年头,要紧的是两眼盯着自己的鼻子,尽快将自己的根基夯实!汪精卫不是让我搞钱吗?我就借此由头尽量搞钱,只要手中有了钱,就有了权,就会有一切!
周佛海一到香港,找到观点相同关系也深的交通很行总经理唐寿民一说。唐寿民很快就给他送上80万元。唐寿民心中明明有把锯锯镰,可嘴里说得蜜蜜甜,说什么:“汪先生勤劳国是,需款必殷。我们在此略表微忱,以申敬意。但求为我们严守秘密,以后我们再当筹款敬献。”――未雨绸缪,两面讨好,脚踏两只船。对唐寿民这些买办的阶级特征,早年研究过马克思主义的周佛海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周佛海在历史上同汪精卫有过龃龉。他们现在之所以走到了一起,除了政治上臭味相投,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奔,需要互相利用。周佛海需要的是拿过汪精卫这块招牌,再设法将“和运”变成自己的股份公司;汪精卫则需要周佛海的经验、关系和找钱能力。周佛海清楚汪精卫性格上的弱点,这就是做事向来“无一定主张,容易变更,故十年屡遭失败”,且“无担当、作事反复、易冲动”……相对比较起来,难对付些的是汪精卫背后的陈璧君。
周佛海在心中暗暗算计他到香港后收罗到手的人。在军事方面有叶蓬,其人担当过蒋介石的武汉警备总司令;杨葵一,清末留日武备生,在东京士官学校第三期毕业,曾在武汉国民党行营当过参谋长。文人方面有:樊仲云。其人是反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特务,是一个以中国本位主义文化相标榜的十大教授之一,当过《星岛日报》主笔。罗君强,是他的湖南老乡。早在抗战前,因为周佛海的提携,罗君强便官拜国民党大本营(军委会)少将秘书。抗战期间,在武汉,罗君强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一个叫孔小姐的美人,为敷开支,贪污了一笔巨款。事后,罗君强脚板上擦油溜到香港,被他收罗门下。此外,还有一个专门从日本回来依附于他的作家周作人……
周佛海正在沉思默想时,门上湘帘一掀,夫人杨淑惠进来了,进来就惊鸦雀似地吵嚷开来:“我们不是讲好了要去香港海洋公园的吗?你看看几点了,怎么在那里稳起不动呢!”杨淑惠说时指指自己戴在腕上的金壳坤表,噘起嘴,“都十点了!”杨淑惠显然是打扮过的,穿了一件黑丝绒旗袍,纹了眉,脸上扑了粉,唇上涂了口红。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毕竟是人到中年,本来丰满高挑的身材有些发福,旗袍在身上箍得又紧,开叉又高。这样,胸前浑圆的乳峰、肥大的臀部实在是显得太突出了些。走动间,两条肥腿不时亮出来,白晃晃的。周佛海看在眼里,不禁皱了皱眉,心想,这哪是两条人腿,分明就是两条大象腿!
“好,走、走!”周佛海虽是一个强人,但有些惧内,他不太情愿地站起身来。
周佛海夫妇带一个保镖,驱车来到了举世闻名的香港海洋公园。下车后买票进入公园,只见一座秀丽的山峦傍着维多利亚海湾拨地而起,山上遍披青翠,像是一只欲展翅欲飞的硕大的青鸟。他们登上九级台阶,进入缆车站。只见空中高架上托起的两根长长缆索上,一个个红红绿绿装了游客的椭圆形玻罐,在空中滑来滑去,交错不断;游客们把爽朗的笑声洒在空中。这时,一个绿色漂亮的椭圆形玻罐从空中滑下来,停在了他们身边,罐门自动打开。周佛海夫妇带着保镖进入能容六个人的玻罐,人刚进去坐好,罐门自动关闭。倏忽之间将他们举到半空,在那条世界上最长的足有三、四华里长的空中索道上滑了起来。透过透明的特制的弧形罐壁望出去,一幅幅美景展现眼前。脚下是渐次展开的波光闪闪的大海,头上是万里蓝天……忽上忽下间,漂亮的缆车带着他们,就像是一只神奇的大鸟驮着他们,嬉戏于蓝天、苍山与大海间。周佛海感到少有的心旷神怡,杨淑惠乐得开怀大笑,银铃似的笑声在空中传得很远很远。
终于,缆车稳稳地停了下来,他们从空中回到了人间。罐门开处,他们鱼贯而下,沿着石板甬道,在鲜花丛中穿行。他们去到了亚洲最大的百鸟园,然后再到海洋馆。沿着特制的透明的管道向大海深处走去。身边海洋中那些五光十色的珊瑚鱼、形态可掬的海狮、体形庞大性情憨厚的鲸鱼、凶猛的鲨鱼……无不在身前身后碧绿的海水中游弋、沉浮,似乎伸手可及。
走出透明的海中管道,他们这就上了另一匹绵延青葱的山峦。步换景移,视线中,过山车呈360度在空中猛冲旋转,惊险剌激……他们去了海洋剧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从密密麻麻的人头往下望去,远远地,山下一湾碧潭中,一只杀人鲸正在作惊彩表演。随着驯养员的指令,它忽儿跃到岸上,用嗜支起身肢,昂起头同人接吻;忽儿像只炮弹“咚!”地投入水中,炸得水花四溅;忽儿,一只海豚从碧波中跃起来钻圈、衔球……煞是有趣。节目精彩纷呈,场上掌声不断。
**出现在美国高空跳水队表演。碧潭边上支起一根危乎高哉的高杆,高得让人仰起头看,危得让人噤着呼吸。高杆顶上又是一橫,整体看,很像是当年蒙难的耶穌戴在胸前的十字架。倏忽间,高架上站了三个人,小得只有三个黑点。周佛海从保镖手上接过望远镜看去。蓝色天幕的巨大背景下,在架上最高一点上站着一位身着三点式金发白人姑娘。稍下,一根横杆两边一边站一个铁塔似的黑人,真是黑白对比分明。姑娘轻舒双臂,脚一蹬,头朝下,在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孤线,像只紫燕钻向大海时,她身边的两位黑人跳水队员也动作整齐划一头栽了下去……高杆那么高,他们脚下的碧潭那么小,稍有闪失不得了。周佛海不由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望远镜中,一白两黑三位跳水队员前后准确地钻进小小的碧潭,溅起三朵高高的水花……周佛海正在心中好生感叹,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周先生、周先生!”他一惊,和坐在身边的保镖调头一看,不禁睁大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
“啊,是翦建午翦先生?”周佛海用眼色制止着保镖不要乱动,说:“巧了,你怎么也在这里?”翦建午原是他的属下――国民党特务组织CC中的一个中层干部。
“我早就听说周先生到香港来了。”翦建午藏头露尾地说,“我一直在找你,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周先生。”看周佛海满脸惊惶,西装革履的翦建午似乎不怀好意地一笑,“周先生,我们是不是到外面去谈谈?!”
周佛海怀疑眼前这个翦建午是重庆派来暗杀自己的特务。猛地一惊,林柏生被重庆特务在光天化日之下砍头的恐怖场面闪现眼前。他知道,被蒋介石牢牢控制手中的CC――中统,在香港有个暗杀团。前天,汪精卫的外甥沈崧就是被中统暗杀了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一边在心中埋怨杨淑惠死纠活缠让他来海洋公园,一边不听翦建午分说,一把拉起杨淑惠,在保镖护卫下匆匆走了。
随后两天,周佛海一直猫在家里,哪里也不去。想着香港的不安全,他心跳如鼓,忐忑不安。
第三天一早,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中村丰一竟寻到了他家来。在客厅里坐定,一副文人打扮,人精瘦、戴眼镜、穿西装打领带、唇上护一绺仁丹胡子的总领事略为寒暄,站起身来,双手递给周佛海一封电报。然后又是鞠躬如仪地端坐。周佛海狐疑万分地接过电报,打开来看,电文很精短:
“典,我已抵沪、速归。昭。”
这是一封汪精卫由上海拍来的电报。“典”是周佛海近期的代号。“昭”是汪精卫的代号。其余的“首义”分子都有代号。陈璧君是“兰”、梅思平是“福”、高宗武是“深”、陈春圃是“农”、林柏生是“琇”。仅管陈公博是拂袖而去了,但汪精卫也给他取了代号等着他归来,陈公博的代号是“群”。
在接下来交谈中,能说一口流利中国北京话的中村丰一,引用了一句中国的成语“闻鼙鼓而思良将!”他人虽然显得斯文,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出鞘的利剑。日本驻香港总领事,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汪先生一回到上海,风尘未洗,就来急电召周先生回去,足见汪先生对足下的重视。足下是汪先生身前独当一面的良将、大将。不知周先生帐下的兵马是否物色齐备?”
不用说,这位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中村丰一,是代表日本军部来同自己谈话的。周佛海从来人的言谈举止清楚地掂出了中村的分量和来意。
“实不相瞒!”周佛海略为沉吟,说了下去:“我现在别的人才不缺,紧缺的是一位特工人才。上海虽在贵军的势力范围内,但因为有租界,蒋介石的特工在那里十分猖厥。在上海,我们如果没有没有一位得力的特工人才,由他尽快组织起一支有相当保护力的特工队伍,那么,不要说我们没有办法开展工作,连安全也无法得到保障。”
中村丰一频频点头。
“周先生。”中村说,“我今天来,主要就是向你推荐这样一位人才。”
“谁?”周佛海陡然来了精神。
“周先生,你认识李士群吗?”
“啊,李士群――认识。”周佛海说时,头脑中立刻闪现出一张四四方方的青水脸。时年34岁的李士群堪称精干,中等身材,寡言笑,体格结实匀称,一看就知是经过训练的。素常穿一套麻格格的劣质西服,看人目光凌厉,动作敏捷,是个特务的料。
李士群是浙江遂昌人,农家出生。早年在上海读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被中共送去苏联接受特工训练,1928年回国后从事中共地下工作。1932年李士群在上海被国民党CC秘密逮捕后秘密叛变。过后,李士群与另外两个与他有相同经历的共产党叛徒丁默邨、唐惠民臭味相投。他们合伙在上海租界白克路办起一家《社会新闻》周刊,为掩人耳目,他们伪装进步,在报上发表文章大肆抨击汪精卫。李士群为人阴险,脚踏两只船,一边向国民党CC出卖情报,一面又向共产党表示忠诚。不久,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怀疑李士群,为了考验他,交给他一个任务,要他秘密处决丁默邨。可是,李士群当面答应,转过背去,却将这个秘密向他的“丁大哥”和盘托出,作为加深他和丁默邨友谊的礼物。然而,怎么向共产党组织交待,以便自己继续在共产党内混,捞到尽可能多的好处呢?他想好了一条毒计。
1937年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上海区区长马绍武,绰号马大麻子的,同公共租界巡捕房政治部督察长谭绍良、上海警察局特务股主任刘愧,还有丁默邨,在广西路小花园一家高等妓院尽兴孟浪出来时,已是深夜。深深的弄堂里万籁无声。这时,李士群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向他们迎上去,在醉眼朦胧的马大麻子肩上一拍后,赶紧同丁默邨避开了去。黑暗中两声枪响,马绍武应声倒地而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闻讯大惊,严令上海有关当局限期破案。案子很快破了,丁默邨、李士群同时被捕。因为丁默邨有他的至交好友、CC高级特务、上海市社会局局长吴醒亚力保获释,李士群却大吃苦头。他被押到南京受尽酷刑。看来必死无疑,幸好李士群的妻子、长他五岁的叶吉卿闻讯后变卖家产,赶到南京,用重金贿赂中统高级人物马啸天、苏成德、顾建中、徐兆麟等,李士群的死刑案被放了下来。趁热打铁,叶吉卿能量也大,她最终走通了CC头子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的表弟――关键人物徐恩曾的路子,李士群这才转危为安,不仅获得了自由,而且还在中统上海行动股股长马啸天手下重操旧业,当了一名侦察员。只是中统规定他不得擅自离开南京,算是对他限制使用。李士群干特工有一手,而且在新东家面前也确实卖力,因而,他很快得到主子的赏识,在中统内混到了中层干部职务。抗战时,他奉命到上海审判一名日本女特务,却为沉迷女色,被日本女特务拖下了水,离开组织溜去了香港……
想了想,周佛海问中村,“李士群不就在香港吗?”
“现在他又回上海了。”中村说,“他到香港后,在我手下做情报工作。这个人年轻、精明能干、又是从重庆那边杀出来的,对那边的情况熟悉。在未来同重庆的激烈斗争中,李士群是对付国民党以及共产党的最佳人选。”
周佛海深感日本人虑事之周密。确实是这样,他想,李士群既是共产党营垒中的叛徒,又是国民党营垒中的叛徒,这个双料叛徒对国共两党的特工情况都熟悉、确是我们这方特工的最佳人选。于是,他说,“谢谢,中村先生真是雪里送炭。”周佛海对中村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对他来说,李士群无异是他回上海前夕,日本人送给他的一份厚礼。
太阳刚刚升起。苏州河的浊水被阳光幻成了金绿色,静悄悄地向东流去,注入大海。黄埔江正在涨潮。晨风送来外滩公园中播放的音乐,是软绵绵的《何日君再来》。这种让人锈蚀得骨头都快酥了的音乐,与当前紧张的时局完全是格格不入、背道而驰。缕缕晨雾笼罩了外白渡桥上高耸的钢架。
“哐啷啷!”电车从桥上驶过时,空中不时爆出几朵碧绿的火花。浦东一排排洋栈像是蹲着的一头头怪兽。向西望去,一幢幢插入碧霄的洋房顶上,霓虹灯管闪射着火一样的赤光、青鳞似的绿焰;“仁丹”、“富士山”……招牌时隐时现。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雪铁龙”轿车闪电般过了白渡桥,向西一个转弯后,沿北苏州路急驰。坐在车内的汪曼云听名字该是个妙龄女子,其实是个身材茁壮的中年来男人黑胖子。汪曼云轻声问坐在身边,穿中山服、戴博士帽绅士模样的章正范:“李士群说好了在家等我们的吧?”
章正范没有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身着长袍、头戴博士帽、长不像葫芦、短不像冬瓜的汪曼云爱笑,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但俗话一句,“笑官打死人”。这个爱笑的汪胖子才不是个简单人。他原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委员。日军占领上海后,他惶惶然不可终日,想另找靠山,这时,他的把兄弟章正范找上了门。章正范原来也是吃国民党的饭,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驻沪特派员,同时又是上海青帮头子杜月笙的门生。章正范告诉汪曼云,现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投靠与他们有相同经历的李士群。汪曼云听了求之不得。于是,章正范在电话上同李士群说好后,又约了时间,这就带汪曼云去见李士群。
“李士群对我的情况是清楚的吧?”在车上,汪胖子似乎有些不放心,问章正范。
“清楚。怎么不清楚呢,大家都是在上海滩上混的人嘛!”章正范言在此而意在彼,给汪曼云吃了一颗定心丸。说着,大西路67号到了。汪曼云下车后用职业的眼光一看,暗暗佩服李士群。李士群住的房子很有讲究:地处租界边缘,视野开阔。若有刺客来,在房外无藏匿之地。特别是旁边紧邻着一座美国兵营――无论如何,重庆暴力团是决不敢为杀一个李士群而去惊动美国人!
章正范上前按了门铃。稍顷,里面石板甬道上一个大汉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过来。
“叭嗒!”铁门上开了一道小窗子,贴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啊,是章先生!”认清站在门外的是章正范,门开了。开门的,不知是李士群的保镖,还是李士群发展的第一批打上了“汪记”的特务?其人苏北口音,身材茁壮、穿身黑色纺绸宽松衣裤,一张紫酱色的四方脸上,有许多小痘痘,那些小痘痘的硬度和密度几乎就是可以磨刀的砂轮;络腮胡子,手脚粗大有力,眼睛里的光枪弹似的又冷又硬。章正范客气地给双方作了介绍,汪曼云记下了这苏北口音的家伙名叫张鲁。
两人进了门,刚走到主楼前,李士群已迎下楼来。听了章正范的介绍,李士群很热情地同汪曼云握了握手,一边说,“汪先生我是知道的,知道的。”他们上楼进了客厅坐下后,佣人送上茶水点心后,轻步而退,并轻轻带上门。
“幸会。”李士群同他们两人寒暄之后,直奔主题:“可能汪先生已经知道了,我现在为日本人做事……”汪曼云心想,他不说自己为汪精卫做事,而是说为日本人做事,是标榜自己的后台大,靠山硬!只听李士群继续说下去:“之所以如此,我一是为报复CC。想当初,他们对我李士群手段何其歹毒!灌我的辣椒水、坐老虎凳;二是想利用我这点本事,在日本人手上弄上二、三十万块钱溜之大吉,哪管你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说着,他看了看汪曼云的反映。汪胖子大智若愚地笑着。
“我和章先生是朋友,现在同汪先生也是朋友。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后,我们互相帮助!”李士群的话就说到这里。汪曼云看李士群的话说得欲露还藏,便点了一句:“李兄想必清楚,现在租界虽是外国人的,日本人虽不敢怎样,但毕竟已是海中孤岛。”他指了指章正范:“若是我们这些过去吃老蒋饭的人被日本人拿着,李兄有没有办法帮助我们?”
“没有问题。”李士群说,“只要你们说是我李士群的兄弟,日本人就不会怎样你们的。”
“那李兄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在日本人那边是什么地位?”汪胖子很好奇,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心想,这个李士群一脚刚刚才踩进汪精卫的圈子里,未必又一脚踩到了日本人那里?这个李士群的“水”究竟有好深?
李士群说:“我在日本人那边挂了个特务机关长名义。”
“啊!”汪曼云听到这里,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投靠李士群,他下定了决心。因为是初次相见,话谈到这里,汪曼云用眼色同章正范会了一下意,就起身告辞。李士群也不挽留,只是很客气地将他们送出大门。
就此开始,汪曼云、章正范就算正式加入了李士群的营垒,不过相对独立;尽可能送些情报给李士群。李士群在他们面前也不做出一副上司相,之间不时酬酢往来。李士群明明有自己的汽车、保镖,可是他每次出来,都神神鬼鬼的,来回都是一人,既不带车又不带人。开始,汪曼云对李士群这招解不开,后来才知道,李士群警惕性很高,也有长期从事特务工作的经验。他怕来去带车带人目标大、遭到重庆方面暗杀。他那幢在大西路67号的花园洋房里的汽车从来不用。汽车就摆在车库里,车库门早晚都开着,摆出一副迷魂阵,让图谋暗杀他的杀手摸不清他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