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昌,西昌行营主任兼警备总司令贺国光听了尹宣晟对此事述说后,给了尹家父子一个面子,他说:“胡宗南这个人疑心重,他要你父亲出山,老先生不肯,再找你,你又不肯,他很可能会给你栽一顶共产党的帽子,如果这样,就麻烦了。这样吧,你到我这里来挂个名,我再去对赵龙文说,你这个人我用了,事情就解决了。”

以后,果然赵龙文就不来找尹家父子的麻烦了。

挂最后一任“四川省政府主席”虚衔的国民党陆军上将唐式遵,专程到邛海看尹昌衡来了。说起来,唐应该算是尹昌衡的晚辈,虽然他们是差不多的年纪。因为唐原是刘湘21军第一师的师长,是刘湘下属。而尹昌衡比刘湘资格老得多,是长辈。

唐式遵与日前在隆兴寺起义的潘文华,都是仁寿县人,原都是刘湘手下的师长,是刘湘的左膀右臂,但在抗战期间,刘湘在在武汉万国医院病逝以后,几十万川军顿失重心,被蒋介石乘机肢解,四分五裂。而时任23集团军副总司令兼21、23军军长的唐、潘二人就此彻底地分道扬镳。唐式遵因为坚决投靠了蒋介石,节节上升,先是作了第23集团军总令,继后升为战区副长官,潘文华因同老蒋存有二心,被一贬再贬,最后回到成都,手中失去了兵权,仅仅挂了一个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的虚衔。

刘、邓、潘在彭县隆寺起义前夕,潘文华念其唐式遵是家乡人,又共事多年,娓婉地劝导他倒向人民阵营,不意被他坚决拒绝。他声言他要作“现代的文天祥”拉起一支三千多人的“游陆队”到大凉山来与解放军打游击。

唐式遵其貌不扬,比较胖,上身长,下身短,五官不甚清楚,脸色焦黄,表面上看来很笨,有“唐瘟猪”之称。其实早年与刘湘一起毕业于四川陆军速成学堂他,相当会打仗,尤其擅长打防守,守如钉;人,其实相当精明,如俗话一句:“面带猪相,心中暸亮。”

穿一身皱巴巴的黄呢军服,满头白发的唐式遵,简直就是个老人了,但精神很好,能吃能睡能说,身手也还敏捷。

对尹昌衡,唐式遵有种特别的感情。当年尹昌衡主动请缨,率军西征平叛之前,还是赵尔丰时代,1910年,小军官一个的唐式遵就曾跟随赵尔丰进藏平过叛。对年龄与他相差无几的“尹大都督”,他有种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以后在多年的战争中,唐式遵总是能化险为夷,人长得胖,又被称为“福将”。其时挂四川省政府主席虚衔的唐式遵,又是国民党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西南第二路游击纵队总司令。

几句寒暄,几句问候后,尹昌衡主动提到了当前局势。他认为,老蒋的八百万部队都打垮了,现在仅凭西昌这么点地方,国民党要想反攻图存,要想复辟,根本不可能,想也不该想!唐式遵却不以为然地说:西康省还在我们手中,从全区来看,除雅安、荥经两地外,所有被共军占了的地方,不久又会被我收回来!真是癞疙宝(蛤蟆)打呵欠――口气大!

尹昌衡没有精神对他进行一一反驳,其实唐式遵自己也应该知道,他这是在自欺欺人,连蒋介石在1950年的元旦文告中也只谈保卫台湾,连海南岛这些地方都没有提,更不要说已经陷入重围的西昌了。他只是对唐这样说:“子晋(唐式遵字子晋)你注意到这个事实没有,以前台湾每天都会派两架飞机来西昌,空投物资枪械,现在已经不来了。西昌机场唯一的两架飞机,被胡宗南派军队严加控制,显然胡宗南也是准备随时飞走的!这样,你还打什么打?”

唐式遵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对这些事实熟视无睹,而是再三要尹昌衡放宽心。他话题一转,说是明天西昌的城隍庙会热闹得很,有时间请去耍,他得回西昌他的司令部去了。这就起身告辞了,临了又说,如果尹家父子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他。

第二天一早,尹宣晟去了西昌,一是想去看看热闹,二是父亲要他去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有唐式遵说的赶城隍庙会,哪里有热闹?街上到处关门抵户,冷清得很。西昌本来是个很热闹的,彝汉杂居的大地方,可是今天街上不要说没有见到汉人,就是最常见到的风情:那些爱将披在身上的擦耳瓦一裹,三三两两坐在阶沿上聊天,唱酒的彝人也没有。他感到不对,但还是大起胆子朝西街口走去,他要去找李锡昌。这个人最先作过羊仁安的副官,后来弃武经商,在这里开了一个盐店。月前,他们父子到富林、一直辗转到了邛海边住下,李锡昌没有少来看望他们。

找到了李锡安家,也是关着铺子,敲了敲门,一个小厮警惕地稀开一条门缝,问:“你找哪个?”

“找李锡安。”

“我们老板不在家!”可躲在家中的李锡安听出了是尹宣晟的声音,让小厮放他进去。

一见到尹宣晟,李锡安一把抓着他说:“三少爷,这么兵慌马乱地,你进城来做啥子?”

尹宣晟说了来找他的原因,又问街上这么冷清,为啥子?李锡安说:“未必你们没有听说吗?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尹宣晟听说这话感到很吃惊,急着赶了回去。

回去后看到胡宗南派来的长官公署政治部主任李犹龙,正在逼父亲去台湾,他就坐在一边听他们谈话。

李犹龙说:“总统从台湾来电,说尹先生你是对国家有贡献有影响的人物,总统请先生到台湾去。”

“要我什么时候去?”父亲的话很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今天下午。”

“你们准备给我几张机票?”

“机票很紧张,总统请你,还有唐式遵长官,民族委员杨邸中,就你们三个人去。你们一人一张机票。”

“那就是说,我们这家子就我一个老头子去?”

“是。”

“我眼又瞎,耳又聋,又是一身的病。”尹昌衡很起火,将手中的拐棍在地上拄了拄:“我离了我的家人就活不起来,让我到台湾去,还不如让我就死在这里。”

“那我再去向胡长官报告一下,请他再想想办法!” 李犹龙讪讪地去了。

李犹龙走后,宣晟正把上午去城里找李锡安的情况,以及听来的事告诉父亲,杨邸中来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身着彝族服装,头上打着英雄结,皮肤黝黑,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是国民党的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地位很高。他见面就问尹昌衡:“伯伯准备好了吗?”

尹昌衡没好气地问:“准备啥子?”

“伯伯不是要去台湾吗?”

“只有我一个人去,我不去。”

“我让出我的位子。”杨邸中说:“让三公子或伯母去吧。”

尹昌衡叹了口气:“感谢你的好意,我哪里都不去。我同共产党无怨无仇,我跑台湾去干什么?”他问杨邸中:“你怎么不去了?”

“胡长官改变了主意!”杨邸中无可奈何地说:“胡长官说我是地方人士,守土有责,应该留下来打游击,没有办法,我只能留下来。”

“那你准备怎样与共产党打游击呢?”尹昌衡感到很好笑。

“打啥子游击啊?!”杨邸中将两只蒲扇似的大手一拍:“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都打完了,打垮了,我拿啥子去打?我不会打,还不会跑吗?此刻滇西还没有共军,我准备稍后带着我的学员队伍,从盐边过去。如果滇西也完了,我就走野人山去缅甸,那条路我熟悉。伯伯,你好好保重,我得准备去了。”

杨邸中刚走,唐式遵又来了,说是他也可以把飞台湾的一张票让给尹家。

尹昌衡问他为什么不去?他也说是胡宗南不要他去,说胡宗南说的:“你是游击司令,你不留下来打游击不行!”

“这胡宗南难道说话比蒋介石还管用了吗?”尹昌衡说:“台湾的蒋总统都要你飞过去,他却要把你拦下来,你问问他,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蒋委员长最忠实最听话的学生吗,这会怎么不听话了?”

唐式遵垂头丧气地说:“这就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蒋总统说不定经胡宗南一说,改变了主意也难说。”

“那是,那是。”尹昌衡点点头,他问唐式遵:“你那点兵,怎么个打游击?”其实他心中是想说乌合之众的,唐式遵那帮乌合之从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人。

“是呀!”唐式遵深有同感地说:“我也是这样问胡宗南的,他想了想说,我现在也没有多的办法,我这里批给你一万元钱,另外再批点枪械,别的,你自己去想办法。” 唐式遵气愤地说:“这不是打发叫化子(乞丐)吗?我当即很硬气地对他说,你那点宝贝,自己留着吧!凭我唐式遵这个名字,在四川,我就不相信招不到几万人!”说着骂了起来:“胡宗南这个家伙混帐,到这时候了,他还仗着他手中有点正规军专横跋扈,仗势欺人!”骂着骂着,竟哭了起来。这时地方“司令”羊仁安进来了,见状赶紧劝唐式遵:“唐长官咧,这都啥时候了!不要怄气了,商量要事要紧!”唐这才收住泪,收着骂,问羊仁安带来了什么消息。

“同你一样,刚才胡长官把我叫去,也要我带部队上山打游击。”

“人呢,枪呢?”唐式遵赶紧问。

“胡长官还好,送了我10枝枪,一万块钱!”

唐式遵抽了一口气,手一挥:“不要他的!又不是打发讨口子。”

“唐长官哟!”羊仁安又劝:“有总比没有好,我劝你还是拿到手好些。”

唐式遵听进去了,说:“我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人都没有,你叫我咋个去拿?”

“这样吧!”羊仁安显得很仁义:“我也就只带了10来个人来,如果再叫他们帮你背枪,那就一人得背两三枝枪,还走得动路吗?我在西昌城里还有些人,我们一起去想办法吧?”

“也好!”于是,唐式遵向尹昌衡告了辞,同羊仁安这个难兄难弟一起去了。

他们前脚一走,贺国光来了,他坐下就问尹昌衡有啥子打算?

尹昌衡还是说,他哪里都不去,就留在这里。“贺婆婆”恐吓尹昌衡说:“你先生从不反共,同共产党素无怨仇,共产党的军队来了,确实不会把你怎样。问题是我得到确切情报,首先打到西昌,打到邛海的不是共产党的正规部队,而是一批土共。你晓得,云南的龙云已经投共。要打来的是他的儿子龙绳率领的土共,这批土共其实就是土匪,纪律极坏,一路打来,难免烧杀**,先生你们一家人如果到了这批土共手里,话就难说了!”

“贺婆婆”这番话把尹昌衡说动了,他问贺国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请你们一家人随我们走,避一避。”

“避到哪里去?”

“我们之间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我现在手中还有一个邱纯川率领的警备团,我让邱团长派人先将你们一家送到河西,找一家靠得住的上层头人,在这样的人家暂时住一段时间。不然兵荒马乱的,你有又病。”

“难道你不走?”

“我走不成!”贺国光也是无可奈何地将手一拍:“这个胡宗南简直歪腾了,你知道,我现在又挂了个西康省政府主席的牌子。胡宗南说,你这个西康省主席不能走,他要我留下来维持地方秩序,然后上山打游击!”

一切都明白了,看来,这贺国光还不是有意要诓他们,尹昌衡就同意了。贺国光临去前对尹宣晟嘱咐道:“你赶紧准备一下,下午三点出发。”

贺国光去后,看还有时间,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尹宣晟猛然想起应该再去西昌找一个人。这人叫袁品文,原来是父亲的属下,后来跟刘伯承在泸州起义,打散后也流落到了西昌,在小北街做小生意,听说其人一直同共产党有联系,何不去找到其人问问。尹昌衡说对,宣晟就让手下两个仆役先收拾行李,他再次去了西昌。

一反上午的清风雅静,满街都是背包拿伞,扶老携幼,竟相涌向城外逃难的人们。他很顺利在小北街找到了袁品文。初见又惊又喜,听宣晟说了来找他的缘由,正在喝酒的袁品文说:“胡宗南的部队等一会就要进城血洗西昌,你没有看到我的家中就我一个人,其他的人早就走了。”

宣晟一惊,问:“此话当真?解放军还没有打来,咋个胡宗南倒要血洗西昌?”

“说是不给共产党留一针一线。胡宗南军队的大标语贴得满街都是,你没有看到吗,他们要所有的人都撤走,所有的党政人员、参议员、地方绅士通通上山打游击。他们下午六点钟进城,凡是没有走的,一律枪毙!”

“那你怎么不走?”

“我好办,一个人单脚俐手的。”这点,袁品文没有多说。

尹宣晟对袁品文说了他们的行踪,说是下午他们准备随贺国光派的部队走。

“你们不该走!”袁品文说:“你们上了贺国光的当,他哄你们的。即将来到是解放军正规部队,哪是他说的‘土共’,他是要把你们挟起来!”

“这对他有啥子好处?”尹宣晟不解地问:“于今我父亲无职无权,病病哀哀的一个老人,贺国光把我们丢下不就完了,何苦要把我们挟起来?”

“这就是‘贺婆婆’的厉害,他日前派兵攻打过刘文辉在凉山的伍培英部,他怕伍培英报复,现在他的兵不多。而历史上你父亲同刘文辉有交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以把你父亲抬出来当挡箭牌。这样吧,现在时间还得及,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个地方,然后你回邛海去把你父亲母亲他们接来!”

袁品文当下带着尹宣晟出了西门,迎面遇到一个精神健旺的老人,这人叫王树萱,宣晟认识,原来也在父亲手下任过职,当过团长,本地人。

不意王树萱听了袁品文的述说后,说:“巧了,我正在着急,正想来找你商量这事,我那里很安全,当年红军经过这里时,叶剑英就住在我家里。”说时,他和袁品文分了手,由宣晟带着他去邛海他家住的勤园见了尹昌衡。

听王树萱说了详情,尹昌衡决定,那就住到树萱家去。因为时间很紧,要做些准备,两下说好后,王树萱先回去了。

就在宣晟陪着父亲说话,一个仆人正在做滑杆时,另一个仆人进来对宣晟说:“三少爷,贺主席请你到他的司令部说事。” 尹宣晟出了大门才发现,贺国光已经派兵把他们严密监视了起来,要想走已经走不了了。

来在贺国光的客厅,胡宗南与贺国光正在说事。见他进来,胡宗南问:“你父亲到台湾的决心下没有?”

宣晟顶了一句:“只走我父亲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

“放心,放心!”胡宗南大包大揽地说:“我已经打电报给台湾,国府决定明天早晨八点派两架飞机来。这样,你们一家人都可以去了,你们现在就赶紧准备准备吧!”说完,站起身,急急出了门,上了汽车。

“这胡宗南尽说假话!”贺国光看着胡宗南的背影,说:“龟儿子现在就是去上飞机的,哪有两架飞机明天来西昌?不要听他的鬼话。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也跟你们告个别,我也马上要去飞机场去台湾了。”

尹宣晟一惊:“贺主席上午不是说,胡宗南不让你去台湾吗,怎么情况又变了?”

“我把情况报告了蒋总统,是蒋总统亲自下令,要我去台,他胡宗南想拦也拦不住了。我之所以没有过去同你父亲告别,是不忍心。不过,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会负责到底。我走后,我让邱团长负责派人保护你们到安全地带。邱团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忠实可靠!”说着站起身来,主动伸出手同宣晟握了握,又把手一举:“向你父亲问好!”说着走了出去,上了小车,绝尘而去。

邱团长派人接尹昌衡一家来了,是三辆大卡车,宣晟将父亲扶上了当中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坐坐好,让母亲坐在后一辆车的副驾驶上,自己侧着身子挤坐在父亲旁边,以便随时照顾。他们坐好后,一个姓张的营长将手枪一挥,喝令部队上车,大约一个排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卡宾枪,装备得很好的部队纷纷上车坐好,顶着像是在淌血的一轮夕阳,三辆美式军车首尾衔接,沿着逶迤起伏的赤褐色的山路,向着苍茫的远方,向着绵延纵横的大山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