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有些疲倦了,思考得也有些累了。他停止了踱步,坐在了沙发上,毕竟是职业军人出身,他即使坐下,也是坐姿笔挺。
难道局势真的就到了不可为之、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吗?他反省着自己?不!反省的结论是,局势还是大有希望的。美国人答应过,只要他的政权还能在大陆上坚持半年,白宫将大规模援华,甚至不惜动用美国武装力量对中国局势进行干预。能在四川坚持半年吗?能!虽然现在他手中的总兵力不过100余万,但四川地势险峻。东有大巴山,西有横断山、青藏高原;北有秦岭山脉峻险横梗;南有云贵高原。境内更是岭迭峰涌,江河纵横,地势起伏。天府之国四川盆地同外界相通的,除了九曲回肠的长江夔门天险之外,就只有通往陕西的金牛道,通往云南的石门道,通往更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清溪道,通往甘肃的阴平道。其中,由陕西勉县入蜀的金牛道是主道。但这条道最为险要。“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就在这条无比险峻的蜀道上,他孤注一掷,摆下了手中一律美式装备的30万胡宗南王牌部队。这可是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舍得用的。他让胡宗南部队踞守秦岭天险,同骁勇善战的青海马步芳三兄弟的骑兵部队互为犄角。这样,进可中原逐鹿,退则固若金汤。即便是解放军刘、邓大军主力突入四川,也不怕。他已经在宜宾一线布下了他的“黄埔之花”,由精锐的郭汝瑰22兵团沿乌江扼守,成为了成都的又一道屏障。夔门天险更是让他一百个放心。解放军没有海军,根本不可能从那里打进来。当年,强大的日本海军曾经想打进夔门,结果呢,只能在险峻的长江三峡上一再的折戟沉船!军事上布置得如此天衣无缝,加上天府之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物质人力资源,戡乱反攻大有可为!
三国时期,一败再败的刘玄德刘备不是踞此而逐步强大,后来与曹操、孙权形成了鼎立之势吗?抗战时期,四川不是中国的反攻复兴基地吗?今天,他要再创一个历史奇迹,让全世界大吃一惊!
“爹爹,你还没有休息?”这时,长相酷似生母毛氏的蒋经国轻步走进屋来,轻轻问了一声。
“唔。”蒋介石望着刚进不惑之年,微微有些发胖的儿子,笑了笑;笑里有了些从未有过的关爱。
“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知道我们来了,有何反应?”蒋介石问。
蒋经国当然知道父亲很不放心刘、邓、潘这几个四川实力派人物。刘文辉是西康省主席兼24军军长;邓锡候是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是95军实际上的军长;虽然时任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潘文华,是光杆司令一个,但俗话一句“百脚之虫,死而不僵”。川中人际关系复杂,盘根错节,不能不防。
“他们知道爹爹来成都了,是王(陵基)主席告诉他们的。”儿子说:“刚才他们三人分头打来电话,说是得知消息迟了。本想立刻赶来向委员长请安,但怕打搅爹爹的休息,他们暂时就不来了,说是爹爹你什么时候要找他们,他们立马赶到。”
“他们的口径就这么一致?”蒋介石说时又在屋里踱起步来。
儿子默默地看着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似在想着什么,又似在猜测着爹爹的心思。
“人家对咱们敬而远之,我们也就先不去打搅这帮土地神了。”爹爹的口气酸酸的:“经国,我们明天一早去刘湘墓祭扫祭扫。不要告诉多的人,轻车简从,但务必带上几个相关的记者,嗯?”说着转过身来,看定蒋经国。
“是,爹爹!”儿子抬头看了看父亲,心领神会。
第二天一早,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诸葛武侯祠内外戒备森严。上午九时,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在王陵基、严啸虎的陪同下,突然来在了武侯祠。当委员长的座车,那辆崭新漆黑锃亮的“克拉克”防弹轿车,嘎地停在门前九级汉白玉盘龙石阶下时。几个委员长的侍卫官,已经先一步下车四处站岗侍卫。车门开处,一个侍卫官上前替委员长一手拉开车门,一手护着车顶;微微弯身,说声委员长请。委员长父子这就相跟着下了车。
蒋介石今天一反以往,着一身国粹,给人一种偃武修文的印象:颀长的身上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头上戴顶黑呢博士帽,手中拄根拐杖。其实,这是完全不必的。时年63岁的蒋介石,耳聪目明,精神健旺。他手中这根拐杖,完全是做样子的,代表着一种中国传统的儒雅,代表着一种资格和权威。蒋介石没有忙着进门,而是抬起头来,注意浏览了一下镶嵌在门楣上的那道红漆匾阁。匾阁上镌刻着“武侯祠”三个猶劲而流利的镏金大字。蒋经国是第一次来武侯祠,他特别有趣地注意打量这座名祠的一切:两扇大门上,嵌着密密麻麻的铜质大泡丁,门的中部嵌着黄澄澄铜质兽环。在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迎面扑来的同时,他觉得,武侯祠的这两扇门,就像古时双翅张开的图腾。进入大门,两边呈圆孤形对称展开的廓檐上,排列着一尊尊塑造得栩栩如生、真人般大小三国时期蜀国有功的文臣武将。正前方,廊檐下有一个跌宕,那是一条向前伸展开去的、由大宁河中小三峡红红绿绿小石子铺就的甬道。那些红红绿绿的宁河石,在金粉粉阳光照射下,简直就是铺的一地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甬道尽头,当中矗立着一睹方正的红色照壁。照壁如血并带着岁月沧桑痕迹。而在照壁之后,是飞檐斗拱的重重院落和殿宇。
因为王陵基、严啸虎事前作过布置,往日游人络绎不绝的武候祠这日净场,祠内非常安静,移步换景。
蒋经国原想父亲一定会带他去里面看看诸葛亮的,而父亲却带他去看了刘备墓。蒋介石举起拐杖,指着眼前那座由青砖拱围起来的小山、山上长满了葳茂的青草小树且枝蔓丛生,显得非常清幽神秘的墓地告诉儿子:“这是刘备的衣冠墓,他的真墓在白帝城。”略为停顿,若有所思,转身向左逶逦而去。蒋经国知道,爹爹这是带他出侧门,去南郊公园中的刘湘墓祭奠。
“爹爹,我们不去瞻仰诸葛武侯了吗?”既然来了武侯祠却不去瞻仰武侯,蒋经国感到遗憾。
“换个时候吧!”爹爹若有所思地说:“诸葛孔明这个人太伟大了,他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就出了这样一个人物。瞻仰、祭奠这样的人物,我们得找个专门的时间去。”说着微微一声叹息:“中国历史上的伟人可谓汗牛充栋,春秋时期的孔子、老子、韩非子……还有近代的曾国藩、孙中山先生。然而有谁像诸葛亮这样为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呢?”蒋经国知道,爹爹满肚子心事,看到诸葛亮,想到了自己的事业,爹爹明说在说诸葛亮,其实是在借诸葛武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在南郊公园后面,苍松翠柏环拱中的刘湘陵墓纵深有半里地,很是宏伟。在肃穆的气氛中,蒋介石缓步迈上台阶,从随侍在侧的侍卫长俞济时手里接过一束鲜花,安放在“故上将刘湘之灵”墓碑前。低头默哀,一副很沉痛的样子。
蒋经国知道,这时如果“四川王”刘湘地下有知,一定会一跃而起,厉声痛斥、质问置他于死地的爹爹,要蒋委员长还命来的!
这是因为:民国肇始,全国军阀割据,战乱频乃,尤以四川为最。从1911年到20世纪30年代初,四川的军阀混战竟有300多次,最后是刘湘和刘文辉叔侄的“二刘”大战,这是四川军阀史上一场时间最长,最为惨烈的大战。战争的结果是,同是从大邑县安仁镇出来,时在重庆任“督办”的侄儿刘湘,凭借超乎一般军阀的实力和蒋介石的支持,打败了踞成都任四川省主席的“么爸”刘文辉;并且毫不留情地将“么爸”和他的24军赶进了地瘠人贫藏汉杂居的西康。
然而,在蒋介石支持下,登上了“四川王”宝座的刘湘虽然兑现了事先的许诺,率全川军力,围攻了据川北的红四方面军,但其后却是尾大不调,将四川搞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执中央权柄的爹爹千方百计地想染指、渗透进来,进而拿过四川。为此,刘湘同爹爹进行了长期的公开或私下,有时甚至是剑拔弩张的斗争。直至抗战军兴,刘湘主动请缨抗日,这场斗争才得到缓解。然而,带病出征的刘湘从某个方面讲,可以说是被爹爹气死的,死时年仅48岁。虽然刘湘去世后,爹爹对他备极哀荣,下令国葬,评价也很高。然而,时至今日,刘湘的旧部亲信潘文华、还有邓锡侯,以及长期以来同爹爹心不和面也不和,一直躲在雅安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刘湘的幺伯刘文辉,却把这笔帐记在心上的。现在,中央虽说表面上拿下并进驻了四川,而实际上,中央同四川之间矛盾之尖锐复杂,要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确实是这样,蒋介石这时候之所以要来祭奠刘湘,是做给四川人看的。这是形势的需要。
“委员长,请节哀!”见蒋介石一副痛心不已的样子,王陵基走上前去劝慰。
“爹爹,”蒋经国也走上前去,搀扶着悲痛不已的父亲步下高高的石阶,上了车。
蒋介石表演的这些精彩画面全被跟去的记者摄入镜头。第二天,国民党喉舌《中央日报》等报刊无一例外地发表了蒋介石沉痛悼念刘湘的文章照片和有关花絮。
这天中午,蒋介石稍事休息后,在他下榻地的小客厅里接见了地方有名望的绅士熊福锦等九人,就川事问题接受垂询。送走这批乡绅后,他又接见了刘湘、李家钰、许国璋等在抗战中英勇捐躯的四川军政要人遗孀,对她们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关怀备致,并赠以钱物。
当他把这些泪汪汪的遗孀们送出门,端起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喝了后,抖擞精神,对侍立一旁的儿子说:“经国,我们去吧!”
“爹爹!”儿子关切地说:“你的身体吃得消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说?”
“不用了。”蒋介石说,“四川各界父老都在等着我,走吧!”他霍地站了起来。
蒋介石准时出现在成都中央军校礼堂有300多社会贤达参加的“省垣各界人士欢迎总统莅蓉茶话会”上。
当蒋介石父子在王陵基陪同下,步入会场时,蜀中“名流”们都站起来鼓掌。蒋介石走到台上,身姿笔挺,四顾频频,很动感情地致词:“中正已经多年没有同成都父老见面了,甚是怀念。今天,中正要借此机会,再次感谢四川人民在八年抗战和最近四年的戡乱中作出的伟大贡献。”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好像沉入了一个噩梦中,语调也伤感起来。
“在座诸君不会忘记,就在四年前。抗战刚刚胜利,饱受战争创伤的神州刚刚安定。政府正欲着手竟先总理提出的三民主义之伟业,与世界平等待我之国家携手共襄繁荣富强之时,不意在抗战中坐大的共党为一党之私利,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发动了全面内战……现在,大局维艰……”就在蒋介石将内战的板子向共产党一板接一板地打去时,座下有位穿长袍、头戴瓜皮帽,鼻尖上吊副老光眼镜的土绅,将头向旁边一位西装革履,腆起肚子的熟人凑过去,悄声说:“老蒋凶喃!他把国共内战的责任一钉耙全打到了共产党头上。那,现在国民党战败的责任又该哪个负呢?”
穿西装的胖子听了,挤了挤眼睛,揉了揉鼻子,还他一口浓郁的川话:“他老蒋是癞疙宝(蛤蟆)打呵嗨(哈欠)――口气大。”
“他老蒋现时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目的是想要我们四川人为他卖命讪!”
“磨子上睡觉――他老蒋想转了”……
就在他们用一口四川话大展言子时,蒋介石的话也到了结束部份,也是实质部份。
“四川自古以来就是人文荟萃、物殷民丰的宝地,是举世闻名的天府之国。现在四川更是政府赖以反共戡乱的最好基地。值此非常时期,中正切望巴蜀父老和政府精诚团结。抱有匪无我,有我无匪之决心,共赴国难。如此,胜利有期!”
蒋介石话完落坐,王陵基这就站起身来,带头鼓掌。于是,礼堂内响起一阵寥落的掌声。戴瓜皮帽的土绅这又对身边的西装胖子一笑:“他老蒋同王灵官(王陵基)硬是稀饭泡米汤――亲(清)上加亲(清)。”
一位当年打过红军,后来解甲经商发了大财,个子瘦高的省参议员,感到心里不踏实,霍地站了起来,不合时宜地发问:“现共军正兵分两路向成都压来,不知委员长有何对策?”
蒋介石显得很是有些尴尬,王陵基看着这位发问的省参议,马起一张青水脸,恨声训道:“这是军事秘密。诸位,不该问的不要问,只是多多表示我们川人拥护委员长在四川反共戡乱的决心就行了!”
王陵基这一暗示,真有几个马屁精应声而出顺杆爬起来。说些坚决拥护蒋委员长戡乱救国、反共必胜云云类废话。
“啪!”那位因为手上粘有红军的血,心虚不已的省参议,上了些年纪,被王灵官一训,又气又恼又虚,端起四川人爱喝的盖碗茶揭盖子时,手一哆嗦,将茶盖摔在地上打碎了。很煞风景。场上一时不太安静,人们交头接耳起来。
“请大家安静、安静!”王陵基看太不像话了,这又站起身来挥了两下手。场上倒是安静下来了。但当王“灵官”抬头看自己的主子时,不知什么时候,蒋介石父子已经走了。当天晚上,蒋介石传令原南京警备司令,现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校长张耀明,他第二天要检阅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全体师生,并训话,张耀明得令而去。
第二天上午10时,蒋介石在蒋经国和侍卫长俞济时等的陪同侍卫下,登上了检阅台。
“立正!”早就虚位以待的张耀明一声口令,只听操场上“啪!”地一声巨响,占地300余亩的操场上,上万名身穿黄哔叽军服,头戴大盖帽,打着绑腿的师生将胸脯一挺。
站在台上的蒋介石看着这个阵容心中高兴。
“唔,好!”他对成都中央军校的师生们训话了;声音通过正对他面前的麦克风在操场上轰响:“很好。一看就是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当初,我创办黄埔军校时,首先要求大家做好立正、稍息这些基本动作。只有做好这一系列基本动作,才会是个好军人。嗯,立正,也是很有讲究的。要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只有这样才能作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猛虎袭于后而心不惊;才能做到定而后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然后才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
说到这里,他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指着台下:“你们是党国的栋梁。在这里,我可以告诉诸位,政府对在成都组织川西决战,给跟进的共军以毁灭性的迎头痛击,是下了决心也是有信心的。”他话锋一转:“这正是诸位中央军校同学大显身手好时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著名元帅蒙哥马利身处逆境在北非终于以一举重创德军而天下闻名;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以成功地组织了诺曼第登陆而改变了欧洲局势名垂青史。翻开我黄埔军校的校史,不也是战功赫赫猛将如云?不说多了,”他搬起指拇算来:“胡宗南、宋希濂……”说到这里,他悚然间一惊一顿,抽了口凉气。因为将他打疼了的解放军高级将领林彪、徐向前、陈庚等,同样毕业于黄埔军校;算起来,也都算是他的“学生”。他哽了一口气,底气不那么壮了,语调也变得有些伤感:“当然,我也很痛心。有些学生背叛了我……”正说到这儿,倏忽间一道白光一闪。有个东西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到了地上。站在旁边的蒋经国眼尖,看到掉到地上的是父亲的假牙,很镇静地走上前去弯腰捡起,对张耀明示意检阅开始。
全副武装的成都中央军校校长张耀明这就迈着鹅步,走到检阅台前,在蒋介石面前将胸脯一挺,“啪!”地一个立正,从刀鞘中“嗖!”地拨出长长雪亮的仪仗刀,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劈刀礼,亮开大嗓们:“报告‘校长’,中央军校成都分校阅兵式现在请求开始!”
“唔!”蒋介石说:“开始吧。”
一个个整齐的方队经过检阅台。嚓嚓嚓!整齐的正步。方队墨线弹过一般,他们唰地将戴着钢盔的头向右一偏,手中的卡宾枪一端,向台上的蒋介石行注目礼。在蒋介石听来,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就是一首美妙无比的进行曲。他一时沉浸在一种近乎荒诞的遐想中。似乎随着这军威赫赫的方队怒涛般地向前卷去,他的青天白日旗在丢失了的南京总统府上空升起;在他已经几乎丢失尽净的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升起。他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神情俨然地向这支经过他面前,在心目中意义不一般的“神勇之师”还以军礼。
步兵方队过去后,是炮队。牵着各式重炮的美式十辆大卡车四辆一排,轧轧地过来了。忽然,一辆牵着一门加农炮的大卡车在经过检阅台时,“啪!”地一声巨响。那一声巨响可谓惊天动地!霎时,场上一片混乱。卧的卧倒,叫的大叫。蒋经国、张耀明和随侍在蒋介石身边侍卫们赶紧拨枪冲上台去,侍卫在蒋介石身边。站在台上的蒋介石虽然竭力保持着镇静,但脸色橘青,暴露出内心的恐惧。
其实,一切都是好好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那辆经过检阅台的拖着加农炮的大卡车临时出了点机械故障,瘫在了台下。心急火燎的张耀明跑到肇事车前一看,差点气歪了鼻子。原来这辆由炮科一队少校中队长马伯山开的拖炮车炸了胎。马伯山吓得手脚无措,正蹲在地上瞎鼓捣,后面的炮车全停了下来。
“混帐东西,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张耀明暴跳如雷,用那钉着铁钉的皮鞋,在马伯山的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张耀明猛然想起,他们的最高领袖,校长、委座还在台上,这不是发火的时候。他赶紧向簇拥在他身边的官佐们命令,“快,快将这辆破车拖出去。”一阵忙乱过后,张耀明抬头向台上望去,可是,哪里还有“校长”的影子。漏子捅大了!恼羞成怒的张耀明当即发布命令,“立即将马伯山抓起来,送军事法庭审讯!”
可是,对这件事“校长”弄清纯系偶然之后,表现得很是宽宏大量。为了笼络人心,当张耀明将这事向他作了详细报告并请示如何处理时,蒋介石对张耀明说:“嗯,算了吧。又不是故意的,是机械故障,把马伯山放出来,好生宽慰。”
蒋介石施行的这一手怀柔政策,在军校还真有用,很是收卖了些人心。
下午,三辆锃亮的豪华形“克拉克”小轿车驶出北较场,风驰电掣向城内开去。蒋介石父子坐在中间那辆流线型防弹车上。
十多分钟后,三辆轿车鱼贯进入环境优美,建筑上中西合璧的华西协合大学牌坊式朱红色大门。这是一所名牌大学,与燕京、齐鲁、金陵、复旦等大学齐名;是美国人当初用清政府“庚子”赔款在中国创办的七所大学之一。华大的牙科在国际上颇负盛名。蒋介石这是专程来镶牙的。
车轮在花木扶苏的校园柏油路上轻轻滑过,发出轻微好听的嚓嚓声。四周茂林修竹、雀鸟啁啾声中掩映着幢幢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建筑精巧的楼房。这些中西合璧的洋房,美轮美奂,在建筑上很有物色。主体是哥特式,而屋顶却是中式,采取的是大建筑学家梁思成的设计思维,俗称“穿西装戴瓜皮帽”。而在这处处洋溢着书卷气的高等学府内,不和谐的是,好些大红柱上都贴有“莫谈国事”标语。
一行轿车停在了主楼前。早已恭候多时的华大医学院总院院长林则、分院长周少吾诚惶诚恐快步走下高高的台阶。只见中间那辆车门开处,委员长在侍卫官们护卫中下了车。
蒋介石点点头,这就由林则、周少吾等迅速迎进治疗室。主治医生是著名牙科博士吉士道。已经准备好了的吉博士身穿白大褂,他是个戴眼镜的黑胖子。他先是恭敬地请委员长坐上手术椅,继而伸出一只又短又粗又有力的手捧着蒋介石的腮帮子,猛然一捏。委员长张开口来,露出焦黑的牙床。吉博士连连摇头,对站在一边的林则、周少吾和蒋经国等人说:“委员长的这一口牙,枉自还是请美国权威医生安的,手艺孬、手艺孬!”吉博士一边用一口浓郁的川话踏屑洋人,一边开始比牙坯、和胶泥、做假牙。吉博士脾气傲,技术好,别看他一根根手指粗得小葫卜似的,可捏起胶泥做起牙坯来灵活自如,出神入化。仅半个小时,吉博士就做出了一副按常规最少要半个月才能做出的全口假牙,安进蒋介石的嘴里一试,巴巴实实。
“委员长!”吉博士说:“你请咬咬嘴,看合不合适?”
蒋介石闭上嘴,先是犹犹豫豫咬试咬试,再放心大胆咬了咬,“唔,不错!”蒋介石显出高兴:“天衣无缝。”
吉博士再将手一招,一位身材苗条,面容姣好,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手中托着一个髹漆盘子轻盈地走了过来,按照吉博士的吩咐,这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来在蒋介石面前,递上托盘,腰一弯。吉博士说声:“委员长请!”随即做了个手势。蒋介石等一干人注意到,护士小姐手中的髹漆托盘中有一个精致的小白瓷碗,里面盛着炒得黄酥酥的花生。吉士道请蒋介石吃几颗油酥花生试试牙合不合适。
按照惯例,随侍在侧的侍卫长俞济时这就上去,先在盘子里抓起几颗炒得黄酥酥的花生吃了。
蒋介石狐狐疑疑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林则。林院长笑笑,拈起两颗花生丢进嘴里嚼碎吃了,表示这花生决无问题。蒋介石这才放心地拈起两颗油酥花生丢进嘴里,“叭叭叭!”咬得满嘴是香。
“唔,好好好!”蒋介石连连点头,平时铁板一块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簇拥在身边的林则、蒋经国和侍卫长俞济时捧场,都说吉博士的手艺真是神了。
吉士道的节目还没有完。他变魔术般拿来一面莹洁无比的意大利照面镜,在蒋介石脑后一比一照,兴致勃勃地说:“请委员长照照镜子,看怎么样?如果牙没有安好,脸是歪的。”
蒋介石注意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时年63岁的蒋介石的牙安得很好,因而也就显出特别的精神。
周少吾夸张地“呀!”了一声,说:“委员长这一来,看去年轻多了。”林则等人也不甘落后,有的夸“主席更威风了。”有的更是借此将话题升级取悦蒋介石,说“这预示着委员长指挥的川西决战即将大捷!”……
蒋介石乐得合不上嘴,对簇拥在身边的儿子蒋经国等说:“看来,华大的牙科真是名不虚传。”说着竟难得诙谐了两句:“四川真是出人才的地方呀,花生又香,吉博士的牙科技术更是超群绝伦。”这些幽默的话居然从蒋介石口中说出来,让手术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正在兴头上,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声,犹如给蒋介石当头泼下来一盆冷水:
“我们要见蒋委员长!”
“反对内战!”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
笑容忽然在蒋介石脸上凝住了。他看着窗外,显出一些紧张也有一些愤怒。对于学生运动,他有种天然的反感。
蒋介石来华西大学医学院安镶牙齿,是极为机密的。消息怎么会传出去,让一些爱闹事的学生围在了楼下,这还得了吗?侍卫长俞济时显出紧张,他赶紧给王陵基打电话。而吉博士等人,已经让侍卫官们“请”到了隔壁一间房内。蒋介石踱到窗前,要随侍在侧的侍卫官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他朝下看去。一看,脸色就变了。大楼下站了好些请愿的师生。
“这是怎么回事?”蒋介石转过身来,看着林则、周少吾,连声质问:“ 这些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是谁走漏了风声?嗯!”
林则、周少吾连连说怪,脸吓得煞白,看着旁边的蒋经国,一副乞乞求求,百口莫辩的可怜样。
蒋经国知道中共成都地下党厉害,消息灵通,怪不得林则等人。
“别的不说了。”蒋经国吩咐林则:“请林院长下去告诉那些师生,就说蒋委员长在这里安镶了牙齿后,早就离去了。有什么事,由你代他们向委员长转呈。”
“好好好。”个子瘦小的林则下楼去了,蒋经国上前轻声附耳请示父亲:“给王(陵基)主席的电话打通了,他请示要不要派队伍赶来弹压?”
蒋介石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一挥,继续看窗下的情形。只见林则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愤怒的师生们解释着什么,听不清林院长在说些什么。但看得出,林院长因为声嘶力竭,翘着屁股,挥着两手,像是一只扑翅的公鸡,样子很滑稽。
这时,一阵声浪猛地冲起,围在楼下的华大师生们手挽着手,唱起了歌: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愿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的万丈光芒
“反了!”蒋介石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对儿子说:“这还得了吗,这些人在唱共产党的歌曲!”正说着,同林则一起下楼的周少吾急急忙忙上楼来,站在蒋介石面前,气喘吁吁地报告:“委员长,请你们赶快往后门走吧。那些闹事的人知道你在楼上,就要冲上来了。林院长在死活挡着他们。请你们快走吧,不走就来不及了!”
“车呢?”蒋介石指着停在楼下的三辆轿车,对周少吾说:“我们的车都被学生围在那里了。”
“只有委屈一下主席了。”也不怪周少吾一会儿委员长,一会儿主席的,只怪蒋介石的官衔太多了。周少吾因为紧张,摸摸秃头上的汗,看着侍卫长俞济时:“看来只有委屈一下委员长,请侍卫长带两个兄弟,护卫着委员长坐我们学校那辆吉普车从后门先走?!其他人缓一步。不然,人越围越多,时间久了怕出事?”
“好吧!”蒋介石说:就这样!”蒋介石返回中央军校后,让蒋经国派人通知在民间深有影响的尹昌衡、徐炯等人明天到中央军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