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关于自我的问题(1 / 1)

在我生命的一端,我与偶像和石头没有分别。在此一端我必须承认宇宙的规律。这正是我生命的基础所在,而且根扎得很深。生命的力量来源于深深植根于包罗万象的世界里,植根于与万物的完全一致里。

然而在我生命的另一端,我与万物又有所不同。在此一端我突破了等同于万物的界限,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是绝对独一无二的,我就是我,我是无与伦比的。整个宇宙的力量也不能把我的个性熄灭。我顶住了万物的吸引力,维持着个性。它貌似渺小,实则伟大。因为它以一己之力抗衡试图夺走它的特性,使它化为尘土的力量。

这就是自我的上层建筑,它起源于深不可测、黑暗的根基处,进入自我孤立的开放和骄傲之地,它骄傲是它塑造了建筑师独特的个性观念,独特到整个宇宙找不到任何与此相同的复制品。如果这种个性被消灭了,那么即使什么物质也没有失去,甚至一个原子也没有毁灭,凝聚其中的创造快乐也就消失了。如果我们被剥夺了这一特性、这一个性,我们绝对要破产,因为它是我们唯一可以宣称拥有的东西,而且如果失去个性,对整个世界也是一个损失。它的价值极高,正因为它不具有普遍性。而且因为只有通过它,我们才能更真实地贴近宇宙,相反如果我们躺在宇宙的怀里,我们就意识不到自己的显著特性。普遍性总是在独特性中寻求自己的完满。而且保持我们的独特性所抱持的愿望,才是宇宙作用于我们的真正愿望。它是我们身上的无限的欢乐带给我们的自我欢乐。

人类把这种自我的分离看成是自己最珍贵的财产,这一点可以从他们为了实现自我所承受的痛苦和犯下的罪行看出来。然而这种分别的意识是从偷吃智慧果开始的。它给人类带来了耻辱、犯罪和死亡。然而对人类而言,有自我的地方比任何伊甸园都更珍贵,尽管伊甸园中可以安全地、一无所知地躺在自然母亲的子宫里熟睡。

为了维护我们这一自我的分离,我们必须不断努力,不断承受痛苦。事实上,痛苦正是度量自我价值的尺度。它的价值一方面是牺牲,它代表付出的代价。另一方面是成就,它代表着获得的成绩。如果自我对我们只意味着痛苦和牺牲,它对我们应该是没有价值的,而且我们也决不会自愿承受这样的牺牲。这种情况下,毫无疑义人类的最高目标将是消灭自我。

然而相应的如果有一种收获,不是以空虚而是以圆满告终,那么很清楚痛苦的负面特征,它的痛苦和牺牲,就会变得愈加珍贵。这一点被那些已经亲证了自我的正面意义,带着真诚接受自我的责任并毫不畏缩地承受牺牲的人证实了。

有了前面的论证,我将可以很容易回答一位听众曾问过的那个问题,即印度人是否把消灭自我作为人类的最高目标?

首先,我们必须牢记这一事实,人类对自己的观念的表达从来都不能从字面理解,除非在不起眼的小事上。人类说的话通常并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不会说话的人发出的有声的表示。他们可能在暗示思想,而不是表达思想。他的思想越重要,他说的话越需要结合其生活背景进行解释。那些试图通过词典弄懂他的意思的人,只能从技术上抵达一座房舍,因为他们被外墙挡住了,找不到进入大厅的入口。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最伟大的先知的教导总会产生无穷争议的原因,因为我们在试图通过语词的字面意思,而非通过自己的生活去证悟他们的话。凡是被诅咒爱钻牛角尖的人都是不幸的,因为他们总是忙于收网,却忘记了捉鱼。

不仅是在佛教和印度的宗教中,而且在基督教中,无私的理想都得到了热情的宣扬。死亡的象征,最终被用来表达一个人挣脱了非真实的生活束缚的人之观念。这一点同样表现在涅盘上,它象征灯光的熄灭。

在典型的印度人思想中,他们相信人类的真正解脱是从无知(avidyā)中的解脱。那不是消灭任何正面和真实的东西,因为那是不可能的,而是消灭负面的东西,因为他阻碍了我们发现真理。当这种无知的障碍消除的时候,只是把眼皮抬起,对眼睛没有任何损失。

正是我们的无知使我们认为,我们的自我作为本性,是本真的,它自身就有完整的意义。当我们持有这种关于自我的错误观念时,我们就试图以这样一种方式生活,从而把自我当成我们生活的终极目标。那么我们注定会失望的,就像一个试图通过紧紧抓住路上的泥土到达目的地的人。我们的自我没有办法托起我们,因为它的本性是短暂的;通过紧紧抓住这根穿过生命织机的自我之线,我们不能使它实现被织入布中的目的。当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试图享受自我的时候,他就像点燃了一把火,却没有面去做面包一样;这把火燃烧起来,消耗了自己,最终熄灭,就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吃完了自己的后裔再死去一样。

在一种陌生的语言中,词语异常专横。它们阻挡着我们却什么也不说。要把自己从语词的羁绊中解脱出来,我们必须使自己摆脱我们的无知,然后我们的思想就会找到深入观念内部的自由。然而要说我们对语言的无知可以通过消灭词语来实现,这也是愚蠢的。不,当完满的知识到来时,每一个词语仍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它们不再束缚我们,而是让我们穿过它们,并引导我们抵达解放了的观念。

因此使我们认为自我本身是一种目的,并阻碍我们发现包含超越自我界限的观念,这就是无知套在我们身上的自我枷锁。这也是为什么智者会来告诉我们:“把自己从无知中解放出来;了解你真正的灵魂,把自己从监禁你的自我束缚中解救出来。”

我们在获得了最真实的本性的时候就获得了自由。作为艺术家的人,在发现艺术理想时也发现了艺术的自由。那时他也就从艰苦的模仿活动中解脱了出来,从大众认可的驱策中解脱了出来。这就不是摧毁我们的本性,而是成就我们的本性的宗教功能。

梵文词汇dharma (法)在英语中通常被翻译成宗教,然而在我们的语言中具有更深刻的含义。法是一切事物内在的本性,是本质,是固有的真理。法是在我们的本性中活动的终极目的。当作了任何错事,我们就说违背了法,意思是对我们的真实本性撒了慌。

然而这一作为我们内在真理的法,并非显而易见的,因为它是内在的。因此人们坚持认为,罪孽是人的本性,只有通过神的特别眷顾一个特定的人才能得救。这就相当于说,种子的本质是一直包裹在壳里的,只有通过某种特别神奇的作用,它才能长成一棵树。然而难道我们不知道种子的表象是和它的真正本质相矛盾的吗?如果你对他进行化学分析,你会发现种子里包含碳和蛋白质,以及许多其他成分,然而并不包括分枝的树这一观念。只有当树开始成形,你才能发现它的法,那时你就可以毫无疑义地确信那些被浪费了和在土里腐化了的种子,是它的法在实现真正的本质时,受到了阻碍。在人类的历史上,我们已经发现了在我们身上发芽的活的种子。我们已经发现在自己身上表现为最伟大的人的生命之伟大目的,而且已经确实感到,尽管有无数似乎不成功的个体生命,那仍然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法依然会荒芜,而是意味他们要冲破覆盖物,把自己变成生机勃勃的芽,在空气和光中长大,朝各个方向发出分叉。

种子的自由意味着实现它的法,即它成为一棵树的本质和命运;它在受到束缚的时候不是一种成就。一种事物获得自己的成就所付出的牺牲,不是以死亡告终的牺牲,而是最终自由地摆脱枷锁。

当我们理解了一个人最高的自由理想时候,我们就理解了法,即它的天生的本质,和自我的真正意义。初看起来,人们似乎把获得无数自我满足和自我强化机会的手段看成自由。然而这一点并没有得到历史的证实。那些启发人的人总是过着自我牺牲生活的人。人的高级本性总是寻求某种自我超越,同时又保持最深的本真;追寻提供一切牺牲,同时又把这些牺牲作为报偿。这就是人的“法”,人的宗教,而人的自我就是把这种牺牲送到祭坛去的那条船。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看自我。展示自己的自我,和超越自己并因此揭示自己的意义的自我。要展示自己的自我就要变大,就要站在自我积累的基础上,就要把一切纳入自己的手中。要展示自己就要放弃拥有的一切,因此成为像从花蕾中绽放的花一样完美,从它美的圣杯中倾倒出所有的甜蜜。

灯里有油,当然要牢牢地守紧它,不让它有丝毫的损失。因此它就与周围的所有其他事物分别出来,并变得吝啬。然而当灯被点燃,它立刻发现了自己的意义;它跟远远近近的事物的关系便建立起来,它无私地奉献出自己储存的油去供火焰燃烧。

这样的一盏灯就是我们的自我。只要它把自己的财物藏了起来,它就一直是黑暗的,它的行为就和自己的目的是矛盾的。它在发出光亮的时候,就会暂时忘记自己,把光高高举起,用自己拥有的一切为它服务;因为那正是它受到启示的地方。这种启示就是佛陀宣扬的自由。它要求灯放弃自己的油。然而无谓地放弃只会使它变得更加黑暗和贫困,这决不是佛陀的本意。灯必须向光献出自己的油,从而释放出自己贮藏油的目的。这就是解放。佛陀指出的道路不仅是自我放弃的实践,还是爱的拓展。因此佛陀传播的教义的真正含义就在于此。

当我们发现佛陀宣扬的涅盘状态是通过爱来实现的,我们肯定也就明白了涅盘是爱的至高顶点。因为爱本身是一种目的。任何别的东西都可能在我们脑海中提出“为什么”的问题,并要求我们去回答。然而当我们说“我爱”的时候,就没有给“为什么”留下任何空间;爱本身就是最终的答案。

毫无疑义,甚至自私也迫使人去放弃。然而自私的人是被迫这样做的。那就像在果实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去采它;那样你就必须把它从树上扯下来,从而弄伤树枝。然而当一个人爱的时候,给与对于他成了一种快乐的事,就像树主动放弃了成熟的果子。我们所有的财物都因为自私的愿望之不断吸引产生了一个重量;我们无法轻易就抛弃它们。它们似乎成了我们本质的一部分,就像有一层皮肤粘在我们身上,我们一去分开它们就会流血。然而当我们心中充满了爱的时候,爱的力量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力的。那些紧紧粘住我们的东西失去了它们的粘性和重量,而且我们发现它们不再是我们的一部分。放弃它们远不是一种损失,我们发现放弃成就了我们生命的完满。

于是我们在完美的爱中发现了自我的自由。那些为了爱所做的事,都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不管它会造成怎样的痛苦。因此为爱工作是行动中的自由。这就是《薄伽梵歌》所传播的无私工作的教义之含义。

《薄伽梵歌》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因为只有在行动中我们才能展示自己的本性。然而如果没有行动的自由,这种展示就不够完美。事实上,我们的本性在被迫工作或恐惧中变得模糊不清。母亲在为孩子服务时,展现了自己,所以我们真正的自由不是远离行动的自由,而是在行动中的自由,这只能在爱的工作中实现。

神在创造万物的工作中展现自己,所以《奥义书》中说:知识、权力、和行动都是他的本性。它们不是外界强加的。因此他在工作中得到自由,在创造中实现自我。关于这一点有许多其他表达方式:一切创造皆源于快乐,一切创造皆靠快乐维护,创造超快乐发展,最后与快乐融为一体。这意味着神的创造并非源于任何实际的需要;它来自于完美的快乐;正是他的爱创造了万物,因此在创造中也融合他的自我形象。

以自己完满的艺术观念为乐的艺术家,会把自己的观念客观化并因为进一步贯彻它而使之更加完满。正是欢乐使我们的自我和我们分离开来,并参与到爱的创造中,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完满地把握它。因此这一分离是必要的,这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爱而产生的分离。厌恶只有一种元素组成,那就是决裂的元素。而爱有两种,即决裂的元素――那是一种表――以及作为终极真理的统一的元素。这正如一位父亲把自己的孩子从怀中抛起来,表面上是抛弃,事实刚好相反。

所以我们必须了解,我们的自我的意义不是表现在自我与神和他人的分离上,而是表现在对瑜伽2的不断实践上,即对统一的亲证上;不是在画布空白的那一面,而是在有绘画的那一面。

这就是被哲学家描述成幻相(māyā)的我们的自我分离,因为它缺少自己的内在本真。它看起来是危险的;把自己隔离在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在存在的娇好面容上投下一个黑影;从外面看,它似乎就要突然瓦解,看它那叛逆和毁灭的样子;它也是傲慢的、集权的和任性的;它时刻准备着剥夺全世界的财富,去满足自己一时的贪欲;准备用自己残忍无情的手,从美丽的神鸟身上拔下所有的羽毛,去一时掩饰自己丑陋的外貌;正如人类的传说中那样,它的额头上永远烙印着反叛的黑色印章;然而这就是幻相,它包裹着无明;它是迷雾,不是太阳;它是预示着爱火的黑烟。

设想一位野蛮人,因为无知,认为印纸币的纸具有魔力,是纸币拥有者得到一切财富的手段。他预示积累这样的纸,储藏它们,并用各种荒唐的方式使用它们,最后由于厌倦,悲哀地得出结论说,它们是毫无价值的,只配扔在火中烧掉。然而智者知道印纸币的纸并非全是幻相,在把它转让给银行之前是无用的。这仅仅是无明,是我们的无知,才造成了我们去相信像印纸币的纸一样的自我分离,本身是宝贵的;而且由于这种信仰,我们的自我被剥夺了价值。只有在根除无明的时候,这一独特的自我才能向我们回归,并带来价值连城的财富。因为他的自我以他欢乐的形式呈现。这些形式与神是分离的,这些形式包含的价值仅仅是他的欢乐授予它们的。当我们把这些形式转化成原始的欢乐,即爱,我们就可以到银行里把它们兑换成现金,我们也就发现了它们的真理。

当单纯的需要驱使人去工作的时候,它则呈现出偶然的和附属的特性,仅仅成为一种权宜之计的安排;当需要改变了自己的行程,它的工作就会被舍弃,成为一片废墟。然而当它的工作是欢乐的成果时,它所呈现的形式就包含了不朽的元素。人的不朽因素赋予了它永恒的品质。

我们的自我,作为神的欢乐形式,是不死的。因为神的欢乐是永恒的(amritham)。正是这一点使我们怀疑死亡,甚至在死亡的事实已确定无疑的时候。在消除我们心中的这一矛盾时,我们得出了一条真理,那就是在死亡和生命的二元对立中有一种和谐。我们知道一个灵魂的生命,在表现上是有限的,在原理上是无限的,在它证悟无限的旅途上必须穿过死亡的关口。只有死才是一元的,因为它没有包含生命。而生命是二元的;它既有真理又有表象;而死亡正是这里的表象,即幻相,它是生命不可分离的伴侣。我们的自我生存必须经历形式的连续变化和成长,它可以叫做连续的生和连续的死同时进行。当我们在拒绝死亡的时候,当我们希望给与自我某种一成不变的形式时,当我们自我感受不到鼓励它从自我发展出去的冲动时,当它把自己的局限看成是终极的并依此行动时,实际上我们正是在奉承死亡。这时传来了我们的导师让我们直面死亡的呼唤;那不是一种走向灭绝,而是走向永生的呼唤。那是晨光中灯的熄灭,而不是对太阳的消灭。这正是召唤我们有意识地去实现我们内心深处的愿望,它隐藏在我们本性的最深处。

我们的生命中有两组不同的欲望,我们一定在试图使它们统一起来。在我们的物质性区域里,我们有一组时常可以意识到的欲望。我们希望得到食物和饮料,我们追寻身体的享乐和舒适。这些愿望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它们主要是与各方面的冲动有关的。我们的食欲愿望与我们的胃的承受能力通常是矛盾的。

然而我们还有一组愿望,那是我们的物质系统作为整体的欲望,这是我们通常意识不到的。这是对健康的期盼。它总是在起作用,修修补补,在发生事故的时候做出新的调整,并巧妙地恢复任何被破坏了的平衡。它不关心我们直接的身体欲望的满足,而是关注超越现时的欲望。这是我们的物质整体的原则,它连接着我们的生命的过去和未来,并维持各个部分的统一。凡有智慧的人都知道,都能使自己的其他身体欲望与它保持一致。

我们有一个更大的身体叫做社会群体。社会是一个生物体,我们作为社会的一部分在其中都有自己的愿望。我们需要自己的享乐和放纵。我们想比别人少付钱,还想多得东西。这必然导致不公平和战争。然而我们心中还有一种愿望,它潜藏在社会生物的深处。那是一种为社会谋福祉的愿望。它超越了现时和个人界限。它站在无限的一边。

凡是有智慧的人,都在试图调和寻求自我满足的愿望与寻求社会福祉的愿望之间的矛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实现更高的自我。

在有限方面,自我能意识到自己的分离,它在努力获得比别人高的声望时是无情的。然而在无限方面,他的愿望是获得那种导向自我完美而不仅仅是自我累积的和谐。

我们物质本性的解放在于获得健康,社会性的解放在于获得善,而自我的解放在于获得爱。佛陀把最后一点描述成灭——即自我的灭失——它是爱的功能,它不会导致黑暗,而是通向光明。这就是大彻大悟的实现,或曰真正的觉醒。它是无限的欢乐通过爱的光芒对我们的启示。

自我的发展道路是通过独立的个性来抵达灵魂的,而灵魂是和谐的。这种和谐永远也不可能通过强制抵达。所以我们的意愿,在其发展的历史中,必须经历独立和对最终实现的反叛。我们必须能够应对自由的负面形式,那就是放纵,在我们抵达它的正面形式之前,那就是爱。

这种负面形式,即自我意志的自由,能够可以不理会最高亲证,却不能使自己与之完全隔离,因为那样它自己的意义就丧失了。我们的自我意志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它能够了解脱离轨道的结果,却不能一味地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因为我们的负面影响是有限的。在我们不和谐的生涯中,我们的恶行最终必会抵达一个终点。因为恶不是无限的,不和谐也不能以自己为目的。我们的意志拥有自由,是为了最终发现自己的真正的道路是通向善和爱,而且只有在无限中才能实现完美自由的可能性。所以我们的意志拥有自由不是要限制自我,不是要抵达幻相和否定,而是迈向无限,迈向真理和爱。我们的自由不能在自我运动时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它不能同时自杀和活着。我们不能说应该拥有束缚自己的无限自由,因为束缚意味着自由的结束。

所以在我们意志的自由中,我们同样拥有表象和真理的二元性——我们的自我意志仅仅是自由的表象,爱才是真理。当我们试图使这种表象独立于真理的时候,我们的努力就会带来痛苦,并最终一无所获。任何事物都具有这种幻相和真实(satyam), 或者说表象和真理的二元性。语词在仅仅表现为声音和有限的时候是幻相,在变成为观念和无限的时候是真实。我们的自我在仅仅表现为个人和有限的时候是幻相,这时它会把分离看成是绝对的;在承认自己的本质是在最高我(paramātman),处于普遍和无限的时候,我们的自我是真实的,那时它便成了超级自我。这就是基督下面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还没有亚伯拉罕,就有了我”。这是永恒的我存在于通过我中的我是说话。个体的我存在于无限的我存在中实现了和谐的自由时,就实现了自己的完美目的。这就是从幻相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而幻相则源于无知(avidyā);在真理的绝对恬静中,在善的美满行动中,在爱的完全结合中获得解脱。

无论是在自我中,还是在自然中都存在与神的分离,我们的哲学家把它描述成幻相,因为分离不能独立存在,它不能从外部限制神的无限性。正是他自己的意志对自我设置了限制,就像棋手在移动棋子时对自己的限制一样。棋手自愿跟每颗棋子建立固定的关系,并通过这些限制获得其权力带给他的欢乐。不是说他不能随心所欲地移动棋子,然而如果那样做,下棋本身就不存在了。如果神担当起自己万能的角色,那么他的创造就走到了尽头,他的权利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因为权利之所以成为权利即在于有限制的行动。神的水必须是水,神的大地除了是大地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使它们成为水和大地的规则,正是神把游戏和游戏者区分开来的自己制定的规则,因为正是这一规则构成了棋手的欢乐。

正如自然是被法度的限制跟神分离的,自我是被自我中心的限制跟神分离的。神自愿对自己的意志设立限制,已经给了我们掌握自己的小世界的可能。这就像父亲给儿子设定一个地方,允许他在其中自由选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尽管这个地方仍然是父亲的财产的一部分,他已经放弃了自我支配的意志。原因是,这样的意志是爱的意志,从而也是自由,只有在和另一种自由意志结合的时候才能得到欢乐。一定会拥有奴隶的暴君会把他们看成实现自我目的的工具。正是对自己的需要的意识使他压制了别人的意志,使他的私利得到绝对的保障。这种私利无法容忍别人拥有一点点自由,因为它自己就不是自由的。暴君实际上是依赖奴隶的,因此他试图通过使他们屈从于自己的意志最大限度地来为自己服务。然而爱人的人要成就自己的爱必须拥有两种意志,因为爱的成就在于和谐,即一种自由与另一种的和谐。因此塑造了我们自我的神的爱,使自我和神分离;正是神的爱又一次建立了和谐,并通过分离把神和我们的自我统一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自我必须经历不断地更新的原因。因为在分离的进程中,我们的自我在不断前进。分离是一种界限,在其中自我一次又一次发现它回归到无限的源头的障碍。我们的自我不断地甩掉自己的年龄,不断地摆脱自己在湮没和死亡上的局限,从而实现自己不朽的青春。自我的个性必须一次次融入宇宙的时间里,事实上每时每刻都在穿越它,去不断更新自己的个体生命。它必须跟从永恒的节拍,每一步都踏在根本统一的节奏上,从而在美和力量上维持着自己的分离。

我们到处都能看到生与死的游戏——这是一种新对旧的取代。每天早晨我们都迎来新的一天,**雪白,像一朵花儿。然而我们知道这一天还是旧的一天。它自己就是岁月。正是这古老的一天,用手臂抱起了新生的婴儿,用光的斗篷盖住了它,把它送上星际的朝圣旅程。

然而岁月的脚步没有疲劳,眼睛依然闪亮。它带着永生不老的金色护身符,只要一碰到它,皱纹就会立刻从造物的额头消失。不老的青春就站在世界心脏的正中央。死亡和腐朽在它脸上投下短暂的阴影,然后离去;它们没有留下任何脚步痕迹——真理依然是新鲜和年轻的。

每天早晨,我们的地球这位很老很老的日子一次又一次重生。它在一次次恢复到自己原始的音乐节奏。如果它的步伐不是一条无限的直线,如果它没有在经历了深渊般的黑暗中的可怕停顿后,又一次在没有止境的生命中重生,那么它就会用尘土慢慢玷污和掩埋真理,在它沉重的踩踏下大地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样每时每刻都会把衰老的重担甩在身后,衰朽也就会在永恒泥垢的宝座上高高端坐,君临天下。

然而,每天早晨日子在新开的花朵中再生,带着重复的相同信息和相同的确信,死亡永远死去了,**的波浪涌上表面,而大海的宁静深不可测。夜幕被拉到一旁,真理出现了,外衣上不带任何一点灰尘,面部轮廓上也没有任何一条岁月留下的皱纹。

我们发现君临万物的他今天依然如故。从他的嗓音中传出的每一个造物之歌的音符,都是那么新鲜。宇宙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发出的回**在天空的单纯回声——那是一首古老歌谣的回声,曾在万物起源的朦胧时刻响起,随后就再没有唱起过。它每一次都是发自主人(神)的肺腑,来自他本人的呼吸。

这就是为什么他弥漫在天空中,就像诗歌蕴含的思想,从不会因为自己的重量不断增加而裂成碎片。因此永无止境的变调是令人惊讶,无法解释的,从没有中断的个体队列到来了,而每一个个体都是造物中独一无二的。开始怎样,结尾也是怎样,开始了就再没有结束过——这个古老的世界永远都在不断更新。

我们的自我也必须了解,它的生命也是每时每刻都在新生的。它必须打破幻觉,幻觉把自我包裹在壳中,使它看起来很老,给它加上死亡的负担。

因为生命是不朽的青春,它憎恨试图阻碍它运动的年龄——在真理中那不是属于生命的年龄,却是像跟着灯的影子一样。

我们的生命,就像一条河,拍打着河岸,结果不是发现自己被河岸封闭,而是每时每刻认识到,它拥有一个朝向大海的永恒的开口。它是一首诗,每一步都拍打着自己的节拍,结果不是被自己严格的规则禁音,而是每时每刻都替自己的和谐的内在自由发声。

一方面,我们的个体性的界墙把我们扔回界限之内,另一方面,它也把我们引向无限的远方。我们只有在把这些限制无限扩大的时候,才会坠入一种不可解决的矛盾中,从而向可悲的失败献媚。

这就是人类历史上导致革命的原因。当与整体决裂的部分,试图建立自己的独立进程的时候,众人的巨大拉力就会猛拉它一把,把它扭伤,使它突然停下,把它推入尘土中。当个人试图拦截不断流动的世界潮流,试图把它纳入为个人服务的领域,它就会带来灾难。不管国王的力量有多大,在与无穷的力量源泉,与统一的力量,相抗衡或试图反叛它时,都不再有威力。

有哲人说过:有人以邪恶手段取得成功,满足自己的欲望,战胜自己的敌人,但最终他们被彻底剥夺财富,遭受灭亡。如果我们希望获得伟大的人格,我们的根必须伸到无垠的宇宙中。

追求统一正是自我的目的。它必须在爱和温柔中低下自己的头,站在伟大和渺小融为一体的地方。它必须以放弃换取所得,以屈服换取站起。神的游戏对孩子来说是一种恐怖,如果孩子找不到母亲,我们的个性骄傲将是对我们的诅咒,如果我们不能在爱中放弃它。我们必须知道正是无限的启示在不断更新,不断给我们带来美,而且赋予我们的自我唯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