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郊三洞桥畔的“带江草堂”,是个环境十分幽美的地方,而“带江草堂”本身是家有名的菜馆,鲢鱼做得之好,有口皆碑。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家老板慧眼独具,就地取材,截取浣花溪三洞桥到餐馆处约五百米的一段活水,两头筑上篱芭,水中泱的大都一斤来重活鲜鲜的鲢鱼,客人来了,现捞现做,加上多年独到的烹饪技术,鱼没有不鲜美的。“带江草堂”在建筑上也有特色,一楼一底,茅竹芦舍,门前斜插着一副古色古香的幌子,显得特别的雅致,走近这里,就像走进了唐诗宋词。因此,“带江草堂”,是成都文人们最为青睐最喜欢聚会之地。尤其是在春和景明的日子,明月皎皎的夜晚,这“带江草堂”生意好得出奇,往往要营业到深夜。可到了冬天,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显出萧索。四川是个盆地,省会成都就是盆底。冬天,成都的天色总是压得很低,阴云漫漫,连月不开,故有蜀犬吠日一说。冬天,成都平原偶尔出个太阳,狗们看到不高的天上,挂着一轮红通通的太阳,感到惊异,不知是何物,因而吠叫。“带江草堂”的顾客既然主要是文人,而文人们都多愁善感,很讲究时节心绪。到了冬天,文人们没有到这里来聚会的雅趣雅兴,因此,到了冬天,就是带江草堂的淡季,一般到下午五、六点钟就关门打烊了。
而在这个晚上――赵尔丰暗中策动的成都兵变前夜,平时很少公开出面的王琰受赵尔丰指使,在带江草堂招待在蓉暗探局骨干分子十多人,已经立了“大功”并且还要立更大奇功,为王琰、赵尔丰寄于最大期望――暗杀川南保路会、同志军首领侯宝斋及儿子侯刚的祝定邦祝麻和杨虎自然在列。
这个晚上,天黑得很紧。西郊的田野和田野上稀疏的人家,早早瑟缩在了如漆的夜幕里,只有从浣花溪方向传来单调的汨汨流水声,这就越发显出寒夜的深沉。然而,坐落在三洞桥畔的带江草堂一反以往这晚在营业。分明是在营业,可是,楼下一层黑灯瞎火,楼上在营业的所有的窗户全都拉紧窗帘。有的地方,窗帘因为疏忽没有拉严,一星幽微的晕黄的灯光刚刚怯怯地泄下楼来,融入夜幕中,立刻被楼上人发现,赶快拉得严了又严。楼下四周散布着有几个幽灵似的人物在放哨,他们歪戴帽子斜穿衣,手持上了膛的手枪,不时从他们躲藏的地方闪出,对某个可疑的目标进行细细审视,比如前方田原上走来的一条狗什么的,确信没有任何危险后又幽魂似地隐去,这就将这晚不同寻常的带江草堂映衬得格外鬼祟、神秘。
楼下漆黑一片,楼上灯火通明。
身着便装的王琰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首,很矜持地看了看在坐的骨干份子们。除了坐在他左右的祝麻子、杨虎外,另外还有我们熟悉的,在青羊宫上打过擂、耍过流氓的栾炭花等一拨人。
王琰尖起指拇很细地数了数,“刚好16人,对!”他学着四川话说:“大家都晓得,带江草堂晚上从不开业,尤其是冬天。为了让他们破例,我们是花了大价钱的。为啥呢?因为明天是我们改朝换代的日子。蒲伯英(蒲殿俊字伯英)一帮书生想坐赵大帅这把四川第一交椅,简直是白日坐梦!有句话说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看,是永远不成。大帅之所以月前退位,是大帅以退为进。现在大帅已经退够了、不退了,要进了!好,这方面的事我就先说到这里。”说着,他那张发面馒头似的有些虚胖的脸上,一副疏淡的眉毛拧成一副钳子形,这就显示出他的机心和阴深,看了看左右,特别是看了看坐在左右,显出地位不一般的祝定邦、杨虎,说:“敲钟卖糖,各搞一行。我来说我们这行。弟兄们最近都搞得不错,尤其是在座的各位!”说着又满意地看了看坐在他左右的祝麻子和杨虎,他本来想专门点出二人名的,但秘密工作的一种特殊敏锐让他没有说出他二人的名字。他记得他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警句:“干特工的人,左手做的事也不要让右手知道!”
“大帅说了!”他又抬出了赵尔丰,“明天之后,大帅重新抽正之日,就是大帅对在座诸位论功行赏之时。现在是非常之时!大帅对在坐诸位多有借重。具体工作,我等一下布置,现在我们先来结拜兄弟,这也是多日来大家期望的。结拜之后,我这个客居你们四川的浙江人,与大家更是亲密无间了。之后,我们边吃边摆,大家说,这样要不要得?”
“要得!”在座的除王琰之外的15人,都是他领导下的暗探局骨干分子,早都是罪行累累,在保路运动中好些人手上都沾了同志会、同志军中人的鲜血,听王琰如此一说,这帮人中岂有不同意,不高兴的!他们的命运同王琰、赵尔丰完全是拴在了一条线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琰这就让祝麻子、杨虎出面,下去让栾炭花、张二流、李老幺等人分别填了金兰谱,开具了生辰八字。之后,带着这帮人过到隔壁香堂。香堂早已摆好,正中挂一张关羽关圣帝君神相,神相下的神龛香案上点了一排大红蜡烛。
香堂内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香案上一排大红蜡烛照明。蜡烛闪闪冒着青烟,烛液顺着四只小孩拳头大的红烛往下流时,往往流到一半就凝结了,好像是点点凝固的泪。背后香堂上那副正义凛然,面如重枣,眉如卧蚕、身着紫袍,一手拂着信颔下一把长长的胡须,向来代表正义、忠义的关羽关二爷关圣人,好像很不满意。不满意他被这批污浊小人冒犯威严,亵渎神灵,满脸秋霜,挑起的眉尖上风雷凝聚。好像关二爷马上就要走下神坛,把这帮丑类赶出去。然而关圣人的灵魂毕竟早已飘逝,这会儿他只能高高在上地无可奈何地看着这帮家伙借他的大名在他的面前折腾。
烛光闪闪,青香缭绕中,身着一件特意换过的崭新青布长衫,外罩一件滚了金边的黑缎马褂,头上戴顶有颗红色珠子瓜皮帽,背上拖根油松长辫的王琰带着祝麻子、杨虎、栾炭花、张二流、李老幺等共16人齐齐跪在关圣帝君像前,从王琰开始,分别报名。
“今与众家兄弟,愿效桃园结义结为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结拜以后,誓愿效忠,团结弟兄。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认兄,下不认弟情事,有如此香!”王琰领着大家宣誓毕,然后站起来,走上前去,将一枝香折为两段,再率先端起早准备好的一碗鸡血酒一饮而尽。跪在他身后的祝麻子、杨虎、栾炭花、张二流、李老幺等15人齐声应道,“转祸成祥。”仪式刚进行到这里,只听楼下他设伏巡逻警戒的人中,忽地传来一阵惊呼:“赶快跑,军政府的人来了!”随即在杂踏而急促的脚步声中,响起了枪声。
这一下,楼上全乱了。不知是谁,飞起一脚,踹灭蜡烛……然后就是一片黑暗,人自为战。军政府一个警员在门前一闪,不知谁“砰!”地开了一枪,那警员倒在地上。
“先不要往里冲,包围!包围!不要让楼上的家伙跑掉一个!”带队冲上来的指挥员在下达命令,一口浓郁的新津话。缩在屋角的祝麻子、杨虎一下听出来了,这是侯刃的声音。侯家老二回家报仇来了!
民国建立在即。侯刃是最近跟着即将就任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从日本回到南京的。在日本有年,在孙中山的亲自关照下,他学了一身本事,学了政治又学军事,年少有为,很为中山先生信任、重视。回到南京后,因离家有年,音讯不通,他耽心着家乡的事,耽心父母兄长,特向孙中山请假回一趟四川新津。孙中山答应了他,但约法三章,要他尽快回到南京将有重用,万万不要逾期不归。他答应下来。月前他回到新津,恰遇到那场大战刚刚过去,父兄双双惨死。他在极度的悲恸之余,发誓尽快捉拿祝定邦祝麻子和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杨虎,将他们送上法庭公审,以血还血!拿这两个罪恶累累的畜牲的头祭献于父兄灵前。
他返回成都,去军政府,从尹昌衡都督最信任、最得力的军政府第二师师长兼侦破局局长彭光烈处得到了赵尔丰麾下暗探局的种种绝密并得到彭光烈的指导。在赵尔丰策动兵变前夜,他获悉王琰召祝麻子、杨虎等一干要犯这晚在成都西郊带江草堂进行阴谋活动时,强烈要求彭光烈将围捕王琰及祝麻子、杨虎等一干要犯的行动交给他。并保证,将这些要犯一举擒拿,决不放跑一个。
彭光烈理解他的心情,也相信他的能力,就将这个极重要的围捕行动交给了他;并且不惜牛刀杀鸡,将一支过挑过选,足有一个连的精锐特工部队交给他,又给他配备了得力副手。果然是出手不凡,侯刃带着这支部队及时赶到,将黑灯熄火的楼上围得水泄不通,让楼上所有人插翅难飞。
团团围定之后,侯刃没有马上指挥部队攻进去,而是采取攻心战。隐身暗处的他,对里面喊话:“你们已经被团团围定,绝对跑不了。我们知道你们中以王琰为首的16人中的每一个人。军政府有令,命令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投降不杀,立功者有奖!有将首恶王琰、祝定邦、杨虎三人扭送出来者重奖!”反复播送后,见黑灯瞎火的楼上没有回应,他看了看手表,大声宣布,“现在是12点过一刻,再过一刻钟,你们再没有反应,全部消灭!”说着大声下达命令:“重机枪准备!轻机枪准备!”
楼上被围者中,有个绰号“鬼登歌(猫头鹰)的,原先是邛崃五眠山中的巨匪、匪首。家伙大起胆子,轻轻揭开窗帘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借着朦胧的天光可以看清,楼下不远处,一挺挺重机枪、轻机枪黑洞洞的枪筒正对着他们,还有两门小钢炮。确实是跑不了了!既然军政府指定重点捉拿王琰、祝定邦、杨虎三人!像他这样的人可以从宽,而且立功有奖,那就对不起了!“鬼登歌”在这批人中,地位仅次于王琰、祝麻子、杨虎。他注意到,围在他身边的人都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同样的意思。于是,五短身材,长得相当粗壮的他对周围的人点了点头。这些人一个哦嚯,扑上前去,将王琰、祝定邦祝麻子、杨虎掀翻在地,绑了起来。
“对不起了!”鬼登歌带头扭着吓得打抖的王琰朝外面送,他说:“军政府指令拿你们三人,只好委屈你们了。我们也没有办法,若其不是这样,我们能只能陪你们白死!”祝定邦麻子、杨虎被后面的人扭送着走。
“不要开枪!”走在前面的鬼登歌对外面大声喊,“我们已经将王琰、祝定邦、杨虎拿住了,这就出来归案!”门开了,侯刃带着全副武装的警员们一涌而进。果然是一网打尽!
这天,新津县公园(应该叫作操坝)里人山人海,差不多全县的人都来了,来看公审罪大恶极,并且相当凶残杀害了侯宝斋、侯刚父子的祝定邦祝麻子、杨虎。
操坝上,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当中一副横幅,黑底白字浸满了愤恨和哀思――“公审祝定邦、杨虎!”字是隶书体,一个个大字沉雄有力,像打出的一发发炮弹。
当侯刃搀着悲痛欲绝,似乎一天就消瘦、憔悴、苍老了的母亲李璧,由新任县长等县里一帮要人陪着登上台时,五花大绑的祝定邦祝麻子、杨虎已经朝头下,跪在台上,面朝台下黑压压的愤怒的人们。穿着一身整洁中山服的侯刃扶母亲坐下,他从台上望下去,偌大的操坝上,平时寥寥几人,今天挤得满****的。愤怒的父老乡亲们指着被綑绑着双手,跪在台上,头几乎要拄在地上的祝定邦、杨虎切齿痛骂。有的父老乡亲指着他一边议论,赞叹,露出满脸的欣喜。他听见父老乡亲们在议论他、赞叹他:“侯家老二长成大人了!”“好巴式个小伙子,侯家后继有人啊!”“侯家老二不走了吧?”
“咋不走?未必你新津能留得住人家?人家是孙中山大总统的红人,年轻有为,前程无量,当然要走!”……
又有人指着跪在台上,不仅披头散发,而且有意将头压得很低,一副见不得人的杨虎议论,痛骂:“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侯宝斋俩口子对他那么好,他从小在侯家长大。侯宝斋俩口子硬是对他比他们的两个亲生儿子还要好……亏他下得手啊!该把心给他挖出来看看,看究竟是人心还是狼心狗肺!看他的心有好黑,恐怕硬是比锅烟子还黑啊!”
“像杨虎这样昩良心的龟子东西,原先我以为只有戏上有,不谙世上真有!”
时间到了。县长站起来宣布公审祝定邦、杨虎大会开始!县长是军政府成立后,由军政府下派来的;待月后孙中山在南京正式宣布就任民国大总统后再行正式选举。县长是个外省人,年届四十,看来很有些阅力。只知他姓井,好些人还不知县长的名字。井县长身材高大,穿一身中山服,声音洪亮。井县长代表县上方方面面在一一列举了祝定邦、杨虎的罪状后,请主要受害人家属侯宝斋夫人李璧讲话并与祝定邦、杨虎对证。侯夫人因悲痛欲绝难以言说,她让儿子侯刃代她讲。
在如潮的人群涌流般高举拳头,强烈要求县政府千刀万剐祝定邦、杨虎的呼声中,侯刃走了出来,桌前一站。聚集了上万人的公园操坝上顿时清风雅静,千人万众全看着他。
这时,一缕金色纯净的阳光从云层里穿出来,照在他身上,就像舞台上的一束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看得分明,他的相貌与父亲侯宝斋、兄长侯刚酷似,不过他长得个子更高更帅。他有足足一米八的个子,身材匀称,肩宽腰细,隆准黑发,神情坚毅。满打满算,他也就是二十三、四岁的人。然而,长期斗争生活的磨练、考验;有国外专门的训练加上伟人孙中山的着意培养和因为长期跟在“中国第一完人”孙中山身边的耳濡目染,让他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得多,老练得多。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年轻的他的身上,有种非比一般的风采、气质和气度。
“杨虎,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看看台下的父老乡亲!”突然响起侯刃那特有的洪钟似的声音,不用任何扩音设备,偌大的操坝上所有人都听得清。然而,随着侯刃这一声,杨虎将头更深地埋下去,那样子,好像台上有个洞,他都要钻下去。
“祝定邦是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坏家伙,他跟着他的堂叔祝青山一条黑走到底……而且,在他年前来暗杀我父亲,被我父亲兄长逮到后,因其哀告,我父亲又放了他。这是何等的胸怀、胸襟?然而他不仅不心怀感激,反而处心积虑杀害我父兄,直到得逞,是可忍孰不可忍……”侯刃列举了祝定邦的种种罪行后,要他对残忍杀害他父兄作个解释。可是,祝定邦祝麻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眼睛闭上,头耷起,不发一言。
侯刃这就调过头来声讨、质问跪在地上的杨虎,“你同祝定邦祝麻子还不一样。我父母从小将你带大,视同己出,以后我父亲对你多加重用,即使在我母亲在发现你贪污且多方不端之时,我母亲将你这些劣端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仍然护住你、重用你。而你,却是恩将仇报,最终将我父亲和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的哥哥一起杀死!你是人不是人?!”
公审进行到这里,台下不仅千人万众指着跪在台上的祝麻子和杨虎大声怒吼发问,要求政府千刀万剐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有些人甚至冲动地捋袖握拳,要冲上台去痛打这两个良心丧尽的坏东西,这些人好容易才被维护秩序的警察劝阻。
“我是鬼迷心窍!”不谙这时杨虎抬起头来,一张乌猫狗皂的脸上满是泪。他不敢睁眼看任何人,更不要说看悲痛欲绝的侯夫人还有侯刃,只是闭着眼睛说话,“我对不起侯爷、侯哥!我该死!请你们立即把我杀了吧!”说着一边痛哭,一边将头在地上碰得砰砰响,以至将头碰出了血。侯刃示意,要警察上去制止杨虎这迟到的近乎疯狂的自责、自虐。
井县长宣判了祝定邦、杨虎死刑,立即执行。之后,五花大绑的他们,由几个刑警押着,坐船过了南河,在车荒坝一处荒僻处枪毙。
半个月后,侯刃搀扶着一下子就显得老了,头发斑白,非常哀伤的母亲,来在父兄的长眠之地。这是老君山后一处非常幽静幽深的地方,风景很好,四周都是花草树木,流水潺潺,花香鸟语。为了寄托对辛亥英雄侯宝斋、侯刚父子深重的哀思,新津九成团体及各界同胞人士厚葬他们。他们父子的合葬墓高大雄伟,像座巍峩的小山。坟前的墓碑上首竖刻一行镏金隶书大字,沉雄有力:“辛亥英雄新津”。之下,同样竖刻,只是分作两行,字要比上面小些;按右为上,左为下的规矩,并列刻着“侯宝斋、刚之墓”。
墓碑用的是专门从雅安山里运出来的质地相当优良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很大,长一米有余,宽约二尺。墓碑两边又框以鼓出来的圆柱形的同样质地颜色的大理石。这样一来,这个高大的墓碑,很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一张屏,显得庄重而又飘逸。墓碑之后镌刻着《新津九成团体及各界同胞各界人等》献辞。原文很长也古,这里,不妨择其大要抄录于下:
侯君宝斋,吾邑伟人也。疏财仗义,肝胆相期,排难解纷,怨劳弗避,少年好客,早著孟尝(君)之风。早岁从公,克树张纲之绩。
是以名高望重,踵其门者无异登龙。交广游多,从其后者咸欣附风。俨然今日季布,不愧古代朱家。
乃者盛奴(指盛宣怀,清邮传大臣)卖国,赵贼(赵尔丰)殃民,今都督尹(昌衡)罗(纶)诸公,倡联同志共保路权。自(辛亥年)七月十五日仓皇变起,噩耗惊传。我同胞兄弟慨大难之方兴……爰推侯君为同志会长,总统以川南。君遂扶病从戎,奋身救世,产散千金,毁家纾乡邦之难。檄传四面,拼死翦汉族之仇。方期请终军之缨,缚鸣蛙于井底。挥刘季之剑,斩毒蛇于泽中。孰意风云变态,肘腋怀奸,饷糈巨万……
更可叹者,奸谋误中,诡计难防……父子俱毙于他乡,骸骨未归夫梓里,惨不至此!
今汉旗初建,汉族重光,汉流之组织方兴,汉种之奸残宜草。凡我热心男子,血性豪雄,忆旧游者,岂徒千里殒怀人之涕。
吊英魂者,须使九原无衔憾之心,庶不致扬左笑人于地下,关张独美于当年。
尔谋害我侯君夫子人等,实为天理所不容。同侪所共愤,寝皮食肉,死有余辜。碎骨粉身,情无可宥。爰泐启文公布。
虽然这天前来祭悼侯氏父子英魂的只有李璧、侯刃母子二人,但在苍松翠柏簇拥中的侯氏父子陵墓前、祭台上,一些被雨水凝固了的蜡泪香烛和没有烧完的纸钱都在无声地告诉他们母子,天气晴好之日,前来瞻仰、祭悼他们的人一定不少。这就足可以证明,而且足以令李璧、侯刃母子宽慰,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他们的至亲骨肉,以他们在祖国改天换地,光明与黑暗搏战的关键时刻的英勇战斗、悲壮献身及他们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家乡所有人和外来的许多人的尊重、尊敬和缅怀。
他们母子在一代英雄,亲人墓前长跪不起。然后,他们给他们献上了一簇从山间采来的沾满了露水的鲜艳野花,再在那簇野花上洒上了一些从山涧捧来的非常清冽甘甜的清水。
他们母子退后一步,久久凝望着他们父子的长眠之地。他们发现,时间不长,小山似的坆墓上已经披满茵茵绿草,而坟顶上,有两株叫不出名来的开得非常鲜艳好看的野花,在轻风中向他们轻轻点头微笑。他们觉得,这两束盛开的野花,就是他们父子――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正深情地默默地凝视着他们母子。而山外隐隐传来的岷江日夜奔腾不息的涛声,则是他们母子献给他们的亲人――辛亥英雄侯宝斋、侯刚父子的拳拳之心,一腔深情。
几天后,在明大局识大体的母亲坚决支持、催促下,侯刃对新津县政府作了拜托和辞行,拜别母亲,离开了新津。这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无声地从小水南门乘船离去,前来为他送行的只有他母亲。
这是一个多么瑰丽的早晨啊!安宁、清新而又幽静的古城新津,还没有被它身边南河轻轻的涛声摇醒。霞光万道中,金瓶似的宝资山,宝资山顶上那座金碧辉煌、红柱绿瓦、檐角飞翘的六角亭;还有旁边那座县内最高,整体上看像个身姿挺拨的年轻道人、着青衫头上束绾的老君山……以及由多个清秀山峦连绵展开组成的长丘山脉,碧罗带似地在山下水中流光溢彩,载浮载沉。而侯刃就要坐船从宝资山下,那杜甫诗中“烽烟望五津”的茫茫江天中出去,到嘉定(现乐山),再辗转出夔门过三峡,到九省通衢地武汉,再到南京、到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革命大本营去。
侯刃已经上船而去。小水南门码头上,母亲李璧向他举起手来,不断向已经远去的儿子挥手。站在船上渐渐远去的侯刃面向新津,面向他的母亲频频挥手作别。这时,金色的阳光泼洒而下,在水面上浮光耀金,母亲为了将远去的儿子看得清楚些,她用手遮住眼睛,注意朝前看去。她看见,在茫茫的水天之间,在深邃的苍穹下,云舒云卷;载着儿子奔向远方的船帆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