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天人感应,天地同悲!就在成都血案发生的当天午后就下起了绵绵细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绵,到第二天晚上,离成都不过几十里地,号称“水城”的新津,真个成了水城。围绕着县城而去的南河、西河以及县城与旧县――五津镇三水相隔的三江中水势猛涨。入夜以后,古朴幽静的县城里,所有民居、茶楼酒肆旅舍全都瑟缩在唰唰的雨声中早早关了门。暴雨还在一个劲地倾泻。天上不时走过惊蛇似的闪电,之后是惊天动地的暴雷。雨因为下得久下得急,以至让急骤的大雨,在街道上,若干民居的门前甚至缝隙间跌落,然后汇成一股股跳跃的或大或小的急流,泡沫飞溅地绕过墙角,树根,石堆;喧嚣着,争先恐后地通过街道或是地下暗沟向城外的南河、西河里涌去。
夜深了。整个新津城都在风暴雨**中沉睡,只有新津后街侯宝斋家中还亮着灯。那扇我们熟悉的窗棂上,透出一星晕黄的灯光。灯光刚刚怯怯地透过窗来,泻到窗前几株翠竹上,就立刻被黑暗全部吞噬了。
侯宝斋病了。虽然服了药,好了不少,但头还有些疼,微烧。他遵医嘱,这会儿躺在**,思想上却走马灯似转着昨天以来的情况。昨天,成都情况陡变,血案发生!他主动要求缒城返回新津,率军攻打围攻成都,很受董修武赞赏。因为,这一招相当厉害,犹如对“赵屠户”一剑封喉;对全省是个示范,对赵尔丰是个相当的震摄。然而,要连夜缒城返回新津谈何容易!会后,他带着杨虎冒雨来在柳荫巷,找到乡人侯远志。侯远志是新津花园人,是他的堂侄,是清军中的一个小军官,相当于新军中一个排长,负责守卫这一小段城墙。在他的影响带动下,侯远志早就秘密加入了新津袍哥,也加入了同盟会。侯远志二十多岁,是个很灵醒的人,浓眉大眼,身材匀称,个子高大,着一身清军服装,头上戴顶伞形红缨帽,脚蹬一双显得有些厚重的靴子,腰挎宽叶战刀。他们的会谈是在街上一家小酒馆里,他在楼上要了个雅间,装出吃酒的样子。
初听侯宝斋一说,堂侄显得有点犹豫,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默了默,他说,幺叔你可能不晓得,成都四门的守军都是赵尔巽留下来交给他三弟赵尔丰的,每段城墙,每天两班人轮流换守,之间决不能出一点差错,等于负责包干买断,一年的奖惩都以这一年来是否出过事为准。当然,平素也从未出过事,守不守都一个样,也没有什么事,守城不过是个样子。但赵尔丰上任以来一反以往,抓得很紧,纪律要求非常严峻,稍有差错,不杀即关。特别是今天午后发生了非常事件之后,赵尔丰立即下令关闭所有城门;凡进出者,必出示督署下发的由他亲自签署的一种关件;令我等对进出城者严查,不得有任何差错,若有失职、疏漏者格杀勿论!
看侯宝斋脸上浮起一丝不屑的嘲笑,堂侄赶紧解释,幺叔不要误会。不是我怕死不让你过去,麻烦的是,事件发生后,每一班都有一个上面派来的巡防军官带班监视。我是今夜十二点带队换班上城,监视我们的是个姓严的家伙。这家伙狗一般敏锐,对赵尔丰很忠实。幺叔你说,有他监视,叫我如何帮你?
侯宝斋听得出,判得清,侯远志说的是真话,不是在敷衍他。但侯宝斋是何等样人?他走南闯北,社会经验无比丰富,阅人无数,最知道这些从苦寒的康藏地区进入成都的巡防军软肋。因此,当堂侄苦着脸问他计将安出时,他略为沉吟,问堂侄,这个姓严的家伙有啥子爱好?
“哎呀,爱好多了,声、色、犬、马,他样样都爱!”侯远志说时举起两根指拇,“家伙最好两样:好酒好色,好得厉害。”
“那就好办了。”侯宝斋说,“赵尔丰从康藏带出来的这三千巡防军,虽是百战之师,对赵尔丰也还忠诚。但有句话说得好,无粮不稳。赵尔丰到成都后,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就像坐在刀尖上。自顾不睱的他,迄今还未给巡防军发过薪饷。不要说发薪饷,这些兵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些巡防军早就是牢骚满腹了,所以这段时间成都市面上到处有巡防军估吃霸赊事发生。这种情况如果继续下去,巡防军不造他赵尔丰的的反都要分崩离析。”
侯远志连连点头。
“这样!”侯宝斋把话挑明,“远志我晓得你酒量好,你如果放开喝,一个人可以喝光四瓶泸州老窖。这柳荫街上的酒家为赚你们这些当兵的钱,好些晚黑都不关门,比如这一家。我让杨虎去多买些酒菜,你请这姓严的家伙吃酒。他保准一请就来,你陪他喝,一直把他灌醉,醉个半死……”说着掏出上衣包里的一只进口怀表出来看了看,“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该你们值班,他一醉,你上班就该有办法了吧?”
“那没问题。”侯远志醒豁了,有点兴奋,他说,“幺叔这个办法真是好极了。”
算好时间,侯宝斋带杨虎到对面一家旅舍临时租了一间房子睡了一会,当晚十二点钟,他们准时来到城下。漆黑的夜幕中,侯宝斋对城上击了两下掌,城上回以掌声。侯宝斋带着杨虎敏捷地上了城。只见这段城墙上,此时,除侯远志,没有一个多的人。为什么这样,侯宝斋也没有问。侯远志立即将他们带到一个城碟前。夜幕中,这些在城墙上等距离排列开的一个个城碟,像一根锯条的锯齿。一根很粗的麻绳已经结在这个城碟上,很粗的麻绳一直缒到城下。侯宝斋让杨虎先下,他后下。
他们就这样缒出了城。侯宝斋虽年已花甲,但他武功很好,又当过多年捕头,走步是他的长项,走步如飞。他带着杨虎,在当晚后半夜回到新津,回到新津就病倒**,发起烧来,而让他欣喜的是,就在他回到新津之时,由成都发出的“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的水电报也漂到了新津。过后得知,沿江沿河各州县,比如彭山、眉山、邛崃,甚至嘉定(现乐山)、雅安等地都收到了。各地同志军闻讯后群情激愤,纷纷请战;川西川南多州县派人来问询、请示侯总会长,侯大爷,该如何应对,愿意接受调遣,表示,只要侯大爷一声令下,他们就立刻赶来汇集,侯大爷指哪打哪,他们坚决服从命令,决不扯拐!这些,他都立刻作了很好的回复。
当夜,夫人李璧着急,特意去后街请名中医刘九老师来给他把脉诊治。刘九老师是名医之后,曾袓曾经给皇上当过御医。曾袓临去之前,再三嘱咐后人,以后千万不要进宫给皇上当御医。“伴君如伴虎”,他这一生能这样寿终正寢,实属不易、也是万幸。他要从医的后人在他的基础上发扬光大,精益求精,悬壶济世,服务、造福于一般的黎民百姓。正因为如此,刘家以后潜离京师,远遁西南,最后辗转落脚新津。刘九老师是个中年人,皮肤白晰,举止斯文,他在汲取了先人的基础上,对伤寒、中风等方面都有独到之处,还有创新。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即说是:病人一去,医生对病人先是看,观察气色;然后是闻,闻病人身上的气息;再是问,细细地问病情等等;最后一着才是把脉。而一般医生与名医的差别在于,名医对病人可以省去前面三个环节,直接把脉;之间说的一些话,大都是心理宽慰。刘九老师可以双手给病人把脉诊治,而且很准。再有,一般中医下药喜欢来个大包围,药一开就是二、三十味。同时,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深,药引也用得十分刁窃,什么“生霜三年的红甘蔗”或是“蟋蟀一对,还要原配”等等,这是掩饰自己的无能。而刘九老师下药,一般也就是轻描淡写的七八味,药引也简单,无非甘草类常药而己。因此,一副药开下来,价钱很低疗效却是好极。
但是,刘九老师有个特点,他不喜欢夜晚出诊,更不要说是下大雨的深夜出诊。他这个规矩雷打不动,无论什么达官贵人去请,也无论出多大的价钱,抬八抬大轿去都不行。然而,就在侯宝斋回到新津的后半夜,病倒在床,又是风又是雨。侯夫人李璧无奈,去请他;他一听说是侯宝斋生病,侯夫人来请,哽都没有打一个,立刻带上徒弟,打起伞就来了。
晕黄的灯光下,刘九老师一边给侯宝斋细细把脉,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人之生病,无非“七情、六**”而已。“七情”,指人的情绪,“六**”,指自然界风霜雨雪的侵袭。前者大都只属于成人,后者只属于小孩,小孩生病纯粹是自然界风霜雨雪的侵袭。他看着一脸烧得腓红,睡在**的侯宝斋,对守在旁边的李璧、侯刚母子说,侯总会长这病却是,既有“七情”,又有“六**”,他是沿途淋了大雨,心中又非常着急……说得侯家人心服口服。
临走,刘九老师开了药后,嘱咐他们,按时服药。另外,让侯总会长安心休息。如是,两三天病就好了。夫人李璧要重谢刘九老师。刘九老师坚决不肯,说是,如果这样,以后我就无论如何不肯深夜来给你们看病了,说完让跟在他身边的徒弟将药箱一提就走了。刘九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通口不提政治、时局,心中却是明白得很。
药服了两副,躺在**休息了一天,他好多了。今夜,他已让儿子侯刚点好队伍,都是新津同志军,约有四五千人,等一会他就要带着这支队伍杀上省去。门外脚步声响,是夫人李璧亲自给他端药来了。
“哎呀!”侯宝斋怕吃药,他看着夫人端在手上一大品碗黑药。药刚熬好,散发着浓烈的中药味,他将头靠在床档头上,手两扇,焦眉愁眼地说,“这药焦苦,我已经好了,不再吃了吧?再吃我就要吐了。”
“不行!”夫人李璧坐在他身边,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吃药,“你忘了刘九老师给你咋说的?你如果不把这碗药吃了,我就不让你率部出征!”
没奈何,侯宝斋这才从夫人手上接过品碗,仰起头,“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将一品碗药服了。
然后,他起床开始着装。一改往日长袍马褂的绅士打扮,他换上一套窄衣箭袖服,外套一件黑色棉背心,显得很精干。肩上背一只驳壳枪――这种枪又叫手提机关机,是世界著名兵工厂――德国克虏伯兵工厂最新生产。这种枪,一匣子二十发子弹可以连发,威力巨大。侯刚也是与他一样装束,只是人年轻又爱好,枪把上束了一束红绸,在夜晚看来像是飘的一束火焰。侯刚只有二十二岁,本来长得帅,这样一收拾,枪一背,越发显得英姿飒爽,长身玉立。就在侯宝斋、侯刚父子收拾停当,马上要赶去新津渡口时,又发生了争执。巾帼不让须眉的李璧也坚决要去,说是,丈夫这样的身体上前线她不放心。最后侯宝斋好说歹说,说是有杨虎在身边经佑他,又说,新津总得有个人坐镇。如果不是夫人在家住镇他不放心,这话把夫人说得高兴起来,这才不提她也要去,只是再三嘱身边的杨虎,要按时督促“师傅”服药。杨虎连连点头,说师娘,你就放心嘛,我保险把“师傅经佑得巴巴式式的”这才了事。
就在他们父子带着杨虎刚要出门时,王朴之兴冲冲给他们带了一个人来。来人叫周鸿勋,侯宝斋认识,周早就暗中加入了袍哥,有强烈的反清倾向,他是清军驻邛崃一个营的书记官。原来,这营清军中袍哥多,同情保路事,昨天接到成都漂去的水电报起义了。管带吓跑了。得知今夜侯宝斋要带新津同志军上省,他带着这营反正清军赶来参加战斗,听从侯总指挥命令。
“太好了,欢迎、欢迎!”侯宝斋喜之不禁,他上前握着周鸿勋的手说,“真是雪中送炭!有你们这营受过正规训练,又一色九子快枪的兄弟反正、打起仗来,我们更有信心。你们这一反正,对赵尔丰是最大的打击。”说时手一挥,“走吧!”
在同志军汇集的新津渡口,侯宝斋一到,命令一下,部队立刻分批过河,他让侯刚和周鸿勋前去分批指挥部队过河。
大雨还在一个劲地下。新津渡口,还有点发烧的侯宝斋披件簔衣,在杨虎等卫士们的护卫中,有条不紊地指挥大部队连过三水。数不清的马灯,灯笼,在斗笠、簔衣、雨披、油布、纸伞下闪着惨白的,乳黄的,微红的,大小明亮不一的光;像一只只急欲报仇的眼睛,傲视着这场恼人的风雨。这支大部队,服装很不整齐,大都手中的武器也很原始。他们大都手持刀矛、鸟枪、牛儿炮……林林总总,七七八八,凡是可以上手的东西都用上了;真正的枪也有,但是很少。只有周鸿勋的部队像个样,全营人持一色锃光发亮的九子钢枪。为了有别于一般的清军,他们将前胸后背上缀着的那个大大的“勇”字或“兵”字撕了,将披在背上的一条大辫子剪了。侯宝斋率领的这支近万人的大部队,从新津县城到河对面的五津镇,虽然直线距离很近,但要连过三水就难了。之间,上船下船,再上船下船,如是者三,相当艰难!
儿子侯刚能干,准备了足够的大船三四十艘,这已经是竭其所能了。大队人马过河时,大船在江中撞击出的轰轰浪涛声、以及船上和两岸上人们大声的说话声,呼应声;还有争吵声,斥骂声,哗笑声,铁器的叩击声,骡马的嘶鸣声,军号呜咽声;江水陡涨声,汇成了一团无休止的嘈杂声浪。这是一个喧腾的世界。好在大军在天亮前过完后,前面没有清军堵截。于是,侯宝斋让部下们很快整好队,大部队离开五津,披着第一缕朝霞,在川藏公路上甩开大步向成都方向疾进。
尚未痊愈的侯宝斋骑一匹栗青色口外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边。侯刚、杨虎还有周鸿勋都骑在马上,跟在侯宝斋身边。骑一匹黑马的杨虎,显得很是尽心尽责,走前走后地吆喝着卫队注意保护。天亮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二望无涯的川西平原,碧绿的田原,小桥流水人家。川藏公路右边,不远不近的牧马()上,有一朵透明的白云,像一缕白羽,在阳光下渐渐飞升。
与公路上蹄声嗒嗒,征尘漫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如诗如画的的田野上,炊烟袅袅。这一带已是双流县境,双流与新津一样,同志军势力强大;保路、反清已经深入人心。有游牛归家的牧童,挑声夭夭唱起因时而改,极富地方特色的儿歌,好像是在为这支出征的队伍送行打气: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息,我不息,我要回家学打铁。
打菜刀,把肉切;打弯刀,把柴劈;打战刀,去杀敌。
爸爸喊我读子曰,我不肯,偏要上省打赵尔丰……
侯宝斋听到这样的儿歌,心中一喜。他深有感触地对骑马走在两边的侯刚和周鸿勋说,“连小儿都唱起了打赵尔丰的儿歌,看来,‘赵屠户’离他彻底垮台的日子不远了!”
侯宝斋率队到了黄水镇,向迪璋已经率队在那里等着了。这里,离成都的外围红牌楼已经近在咫尺。向迪璋是同盟会员,他组织起来的这支双流同志军有二千来人。向迪璋指着前面向侯总会长、侯总指挥报告:成都方面,赵尔丰得知新津起兵,且书记官周鸿勋带邛崃的一营清军起义,加上我们双流的同志军,一支约有万人的大部队向成都挺进,大为震惊、恐慌,如临大敌。赵尔丰令陆军统制、也是新军统制朱庆澜亲自上前线,带领一团新军,已经在前边布阵于以阻截。
侯宝斋听后说,“朱庆澜真笨,他咋不把战线摆到金花一线呢?那一线有条天然的河流,他的部队在河那边堵截,我们这边同志军武器差,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不是更难打吗?”
旁边的周鸿勋说,“这个朱庆澜别看官大,其实没有什么本事,早就被尹昌衡嘲笑过的。他带的那帮新军,大都同情保路,不会真心替赵尔丰卖命,这样!”他向侯宝斋请命,“干脆让我带着我那营反正兄弟,打他一个冲锋。我看朱庆澜布下的防线会被我一冲即溃!”侯宝斋说等一等,看一看再说。他立即下达命令,各队注意隐蔽,准备战斗。之后,他带着侯刚,周鸿勋、向迪璋等人来在路边一处坟茔,借着一个馒头状的墓地掩护,他端起手中的望远镜朝前面敌方阵地望去。
约五百米之外,就是新军的阵地。不知是新军无心恋战,还是瞧不起他们认为的一帮同志军“乌合之众”,他们在草率搭建的战壕内吊二郎当的。有些在打牌,有的在抽烟,有的干脆将大盖军帽扣在脸上,双手垫在脑后,翘起腿睡大觉,人在一边,枪在一边……那副样子,好像他们根本不是出来打仗,而是郊游的。有讨厌的新军,将大盖军帽拿在手上朝这边边摇边喊,说同志军是“红苕屎都还没有屙干净,打啥子仗,仗不是那么好打的!”还有的说,“你们手头拿根吹火筒也敢来打仗!等会儿打起来了。哥子我认得倒你们,谨防我的九子钢枪认不得你,‘花生米’也不是吃素的!”等等。大家气惨了,要求侯宝斋下命令,立马打过去。
自古“骄兵必败”何况这样的新军!侯宝斋权衡利弊后,下达了进攻命令。他命令周鸿勋率部攻其当中一点,别部在周部打响之后,全力冲击,打他个猝然不及。
随着周鸿勋部的排子枪打响,成千上万的同志军一跃而起,猛力冲击。他们高声呐喊杀!高举战刀,挺着长矛,打响火药枪,牛儿炮……以突飒突进之势,漫山遍野冲了上去。成千上万人的集体冲锋是很可怕的,哪怕是这样一群被新军称为乌合之众的同志军。他们大声呐喊着,孤注一掷地朝前冲。在辛亥(1911)年9月7日爆发的这场人民战争,创造了一个奇迹。在以朱庆澜为首的新军军官督促下,那些吊二郎当的兵们如梦方醒,伏在他们仓促构筑的战壕里,拼命开枪阻击。一时枪声骤响,硝烟升腾,火光闪射,人影跃动,血肉横飞―――尽管冲在前面的同志军像突然割倒的禾苗,一排排倒下去,但是,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已经形成气势的冲锋。成千上万杀红了眼的同志军,形成了一排排不规则的向前卷起的人浪。成千上万人的集团冲锋是壮丽的。同志军的冲锋号声,密集的枪声,惊心动魄的喊杀声汇集起来,像滚沸的汤锅。这是人为的暴风骤雨,连大地都在剧烈颤抖。
新军大败溃逃。而“兵败如山倒”这句话,是说得一点不错的。那些身穿笔挺黄哔叽军衣,腰束军用皮带的新军在前面一路狂奔、鼠窜,同志军在后面猛追。为活命,狂奔不已的新军,将他们手中的九子钢枪,子弹带等等对于同志军弥足珍贵,对于他们已是多余、累赘的武器弹药丢得一地都是,他们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这一仗,侯宝斋不仅大胜,而且缴获了很多武器弹药。如后来赵尔丰得知这仗后说的那样“同志军中确有晓畅军事之人!”侯宝斋率部乘胜追击,一直追到可以望见成都南门上那著名的、古柏森森的武侯祠及之前一点的红楼牌,才传令收军。
赵尔丰在深为震惊、恐慌之余,不得不将他本来就已不敷分配的三千百战精兵,分一半交田征葵火速带到南门城墙上布防。侯宝斋审时度势,知道如果硬攻,肯定吃亏,但田征葵手上这点巡防军也不敢出城来攻。双方形成僵持。
期间,全省同志军积极响应,从四面八方乘势向成都进军。崇庆的孙泽沛、灌县的张捷先、华阳的秦载庚、郫县、灌县间的学生军统领蒋淳风、彭县的刘丽生、绵竹的侯国治都率军向成都挺进。而回到荣县的龙鸣剑,在帮助吴玉章宣布荣县独立之后,率军而上。此外还有仁寿的邱志云、井盐的陈孔白等等,全省一百四十多州县的同志军都向成都挺进、汇聚。在几天内,数十万军同志军已将成都团团包围。也就在这几天之内,同志军与各地清军战斗不下数百次,除侯宝斋这路之外,有犀浦之战;特别是温(江)、崇(庆)间的三渡水之战打得非常惨烈。同志军虽然在武器、训练等方面不能同清军相比,但人数众多,士气高昂,为理想而战,前赴后继。这样一来,同志军愈战愈勇,愈战愈多,清军则是愈战愈怯、愈战愈少且不断呈分崩离析之势。在省城周围的战斗中,同志军伤亡数千。蒋淳风率领的五百多名学生军,在犀浦一战中就战死多人,蒋淳风也不幸牺牲。尽管如此,同志军决不退后一步,将成都围死,他们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坚决要求赵尔丰释放蒲、罗第九人。
赵尔丰的督署,五福堂上。
气氛冷到了零点。“你们说话呀!”赵尔丰气哼哼地逼视着坐下一个个泥雕木塑般的亲信们:王琰、田征葵、尹良、吴钟容等一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谁能想到局势会变得如此快,如此稀里哗啦,一踏糊涂!几天之内,就有重庆及荣县等十几个县先后宣布独立。全省142州县尽入同志军之手。特别是,新津侯宝斋已率部抵达南门,对成都形成了直接威胁。不仅如此,他们将川藏线上的电线杆全部砍断;千方百计阻交路,断米粮油盐进城,不许垃圾出城……这样一来,赵尔丰整日困坐愁城,似已成为瓮中之鱉。确如当时一首广为流传的《蜀中同志会记事诗》言:
鱼凫疆域阵如云,弹雨枪林处处闻。
一百四十余州县,羽檄交驰势若棼。
吾不闻,革命党,大江南北皆抢攘。
又不见,同志军,全川西南戎马纷。
民军整,防军败,散而遇整不敢战。
防军少,民军多,少不胜多若奈何!
城外防兵多失利,城中陆军无斗志。
锦城险作九里山,四面楚歌魂惊悸……
让赵尔丰无计可施的是,官军都不肯用命,一出城同民军接仗就溃败。数万民军已将成都包围得铁桶一般。城外的粮食、蔬菜等生活必须品运不进来;城内的垃圾、粪便运不出去。所有的电杆都被砍断,成都同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了。登城四望,辽阔的川西坝上,各地民军往来不绝,营屯四接,旌旗相望,令人惊心动魄,成都已确确实实成了一座孤城。更可怕的是,继邛崃县巡防营书记官周鸿勋率军反正以后,驻凤凰山的大批新军也做出了公开造反的架势。日前,新军统制朱庆澜在凤凰山召集新军训话时试探,“拥护保路的站到右边去,拥护大帅的站到左边来!”结果,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站到了右边。朝廷得报后,紧急从湘、黔调派进川清剿、镇压的官军犹如杯水车薪,被各地民军分片包围,打得落花流水。而最让赵尔丰最头痛的是,北校场的陆军学校内,一两千名军校学生看来也要造反了,学生中有影响的李家钰、陈离等为首的一些学生,日前竟将军校总办(校长)姜登选痛打一阵后,逐出校门。他派去的人,去一个,被学生打一个回来,撵狗似的。更有甚者,在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中,有的已经溜进了城……这些失去了管束的军校学生,能文能武,社会能量很大,他们若是同民军、同盟会裹在了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期间,他迭次电请内阁代奏中说:“十五日遵旨拿获首要,随将围攻督署乱民击退,而城外大面铺、牛市口民团数千人夤夜已到城下。连日已到各团,计西有温江、郫县、崇庆州、灌县;南有成都新津、华阳、双流、及邛州、蒲江、大邑等十余州县。一县之中,又分多数起,每股均不下数千,或则万人。阵获之人讯供,沿江得有同志会散布的木签,令来保护蒲、罗诸人者。要求从此不纳粮税。不准,则围城攻打。当经调派陆军及巡防军卫队,一面谨严守城,一面分路迎剿,乃各该团恃其人多势强,分四路围城。迨官军开枪回击,犹敢抵死抗拒,至势难支持,始各纷纷败退。查官军自十六日至今,连战七日,防内攻外,东驰西击,刻无暇晷。而民匪散而复合,前去后来,竟成燎原之势。各处电杆,悉被砍断,驿递文报,皆被截阻。匪徒日益麇集,视其设伏守险,图扼东西要道,陷我于坐困之地。”
“前日双流被困三日,不意又有大股匪徒,接踵而至(侯宝斋部),该匪徒等枪炮甚夥。而处州县,迭来警报,新津尤急,伤我军士多人,已有不暇兼顾之势。”
“新津、彭山两县,皆为匪据,两处地方官,皆为幽禁。”
“仁寿县有匪约二千余人,意欲来扑省垣,派陆军六十八标统带官王铸人前去迎击,追至仁寿界之苏码头,攻战十五日,尚未得到确报。”
“新津匪徒占据县城,连亘邛、雅一带,约二百余里”……
“据陆军统制官朱庆澜由新津报告,探闻邛州下路巡防第八营兵变,营官黄恩翰惨遭枪毙,匪党劲旅,即以此为前锋。前调边军,亦为雅河所阻,至今不能前进。”
他最后归结道:“此次事变,川人均有独立之思想。闻土司、地方、匪有连结之说。加以人心助乱,闻兵胜则怒,闻匪胜则喜。”
“不惟已乱地方,剿不胜剿,而同志会到处皆倡言设立集团制械,听其自由,地方官坐拥虚名,随时随地皆可失守。愚民无识,见匪则助粮助饷,见兵则视同仇敌,甚至要求水火而不与。顷闻大北路(川陕路)复塞,则通陕之路亦断,真成绝地。”……
这天,赵尔丰召集几个心腹幕僚急需解决的问题是两个:一、如何解决北较场军校学生闹事?二、如何处理已被拘留的保路会首领蒲殿俊等九人?而重中之重又是蒲殿俊等九人问题。因为围城同志军的第一要求就是这个问题。如果不释放蒲、罗等九人,围城的同志军就不撤。
没有办法,只有释放蒲、罗等九人了!在坐者对此意见一致。不然,事情还会弄大!赵尔丰也同意,但这之间得找一个合适的人出来转寰。不然,依张澜这样的犟脾气,他不出来就麻烦了。布政司尹良提出请邵从恩出来转寰,大家都说好。时年40岁的邵从恩,字明叔,眉山青神县人,清未进士,后留学日本,1908年回国,任法部主事,后回川任省法政学堂监督。这人是个名人,特别是与张澜、蒲殿俊。罗伦等关系都好。尹良说,这事他负责到底。
赵尔丰很高兴,这就谈到第二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没有人接招,赵尔丰也发了狠,没有人接招,他就不散会。
会议从上午拖到了掌灯时分。看平时一个个争强斗狠的部下们脑壳搭起,赵尔丰失望已极。摇曳的灯光下,平时铁钉子都咬得断的赵大帅满脸凄惶,发出哀叹,“本督部堂为官数年数省,何曾见过如此软硬不吃的四川人?康藏的藏人何其剽悍,而我一路挥师狠杀过去,还不是变得规规矩矩!?这些川人,一个个都不见高大魁伟,一年四季,脸都是白刷刷的,怎么这样凶、这么难缠?我咋都不明白!”
“大帅不知,四川人的难缠是出了名的!”王琰接上话,开始卖弄学问,“当年,乱党头子孙文(孙中山字孙文)在日本同宫崎寅藏谈论反叛朝廷的策略时,对四川极有研究的宫崎对孙文说,四川在中国极为特殊;不仅有‘才略兼备任大事者’,而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建议孙文‘以四川为负隅之地,在张羽翼于湘、楚、汴梁之郊 ……”赵尔丰这时哪有心思听他卖弄这些,摆闲龙门阵,摇了摇手说,“现在,形势危急万分。大家的意见也趋于一致,但我们目前还有一个心腹大患没有解决,这就是近在咫尺的军校。大家还是谈派谁去军校任总办为是?”说着拿眼去罩王琰,可惯会筛边打网的他却连忙把肥胖的身躯往黑暗里缩。赵尔丰很失望,长叹一声,宣布散会。
群僚们争先恐后走了,只有兵备处总办吴钟容还在一边磨磨蹭蹭地收拾文件。见五福堂上只剩总督泥雕木塑般枯坐,吴钟容说,“职幕倒是想到一个人可以派去军校任职,就是不知大帅满不满意?”
“何人?讲!”赵尔丰说,“但说无妨。”
“职幕以为,要捡顺军校这个烂摊子非尹昌衡去不可!”
“啊?”赵尔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时,一幅画面闪现在他眼前。尹昌衡在川军中威望之高,是不用说的。就在“成都血案”发生当天晚上,省府会办尹昌衡前来求见。他本不想见,但朝廷规定:凡到一定级别的官员向总督上条陈,总督不能不见。尹昌衡虽是一个闲职,但是旅长级,够格,他只好见。
“尹会办!”高坐堂上的他,瞟了尹昌衡一眼,“你有啥子事情这么立马追风地来见我?”他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可没有二哥赵尔巽那样的好脾气。
“禀季帅!”尹长子中气很足,出语朗朗,“古圣人曰,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职幕以为,兵应用来打土匪……”
“啊哈,教训本帅?”他不屑地看了看站在面前,长相英俊的尹昌衡,没好气地把手一伸,“有条陈就上!”尹长子划动长腿走到桌前,恭恭敬敬把条陈双手呈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展开条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尹长子说是只要给他一标(团)人马,他就可以把全川的暴乱肃清……有这样好的事吗?! 白日做梦,真是好大喜功之辈!倒是条陈文条理清晰,用词精当,思绪深沉。再看那手字一—魏碑变体,写得相当雄浑、流利,他心中暗暗称奇。不过,当时心乱如麻的他也没有多想,只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颇具讽刺意味地说,“条陈放在我桌上。非常时期,我可没有心思读你的锦绣文章、听你给我讲圣谕!”
这时,他想起二哥的话:“千万不要小看尹昌衡!那可是一个不成龙则成蛇的人,千万留意……”
赵尔丰默了一会,说:“是,也只有他去才招呼得倒。可是,他跑到哪里去了呢?你能找到他?”大帅不知道,吴钟容同尹家有亲戚关系。
尹良说他能找到。赵尔丰说,“那你尽快去把他找来,我等他。”
吴钟容出了督署,直奔颜公馆,颜缉祜老先生立刻迎到客厅。
吴总办先说了颜楷等人在狱中的情形。说是大帅对他们以礼相待,颜楷每天和张澜等人在“来喜轩”里饮酒赋诗、打麻将、听戏……之所以还没有放出来,是因为大帅认为局势尚不稳定;现在可以了,大帅很快要将他们礼送出来。白发苍苍的颜老太爷听此一说,放了心,得知吴总办深夜来此的目的,立刻要人把未婚姑爷请来客厅。尹昌衡听吴总办说了来龙去脉,毫不犹豫,立刻跟吴钟容夤夜去了督署。
等在五福堂上的赵尔丰,要尹昌衡夤夜赶去北校场陆军学堂任总办。
尹昌衡故意抠开了架子,提出,大帅实在要我去,那就得下个札子(任命书)。不然,我师出无名。
赵尔丰很着急,说是,今夜来不及了,明天补办不迟。你现在就骑我的马,打我的灯笼,再带两个戈什哈去。
尹昌衡去了。吴钟容果然好眼力,尹昌衡一去,军校那些横扳顺跳的学生娃娃们立刻规规矩矩,清风雅静。赵尔丰大喜,亲笔写了委任尹昌衡为四川陆军学堂代理总办的札子,派吴钟容送了去。
得知此事的王琰赶来制止。说一口江浙味很浓“官话”的王琰,曾是尹昌衡的上司,现在又兼了暗探局局长。他对大帅说,尹昌衡有“东党”的嫌疑,这人靠不住,不该把这样掌刀把子的重要职位给他。当然,王琰表述得很委婉。不知大帅是不是因为自尊心的原因,对王琰的建议不听。谙熟大帅心里的王琰,这就换了一种谈话方式。他说,陆军学堂那些娃娃那样野,大帅派的人去一个,被打一个回来。大帅想过没有,若大帅亲自去,会怎么样?
这话就把赵尔丰点醒了。王淡的意思很明白:若你赵大帅去,也未必捡得平!推而广之——尹昌衡的威信要盖过你赵大帅。看大帅动摇了,王琰进一步说,现军校有学生一千余人。这一千余人能量很大,他们手中又有真枪实弹。若是让尹昌衡将他们抓在了手里,那真是危险之至?!说着又爆出一条新闻,说是,这军校中有好些人想去新津。
赵尔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惊问,“这些人想去新津干什么?”
“造反呀,新津造反最厉害了!去跟着侯宝斋造反!”
“断断不行!”赵尔丰改变主意了,他对王琰说,那我重新下个扎子,免尹昌衡的职!
王琰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把军校那千余支快枪提出来!解除他们的武装最要紧。
赵大帅采纳了他的建议,最喜欢邀功的王琰正在暗暗得意,不意大帅一句话将他三魂吓掉了两魄,说是,“你对尹昌衡最为知根知底。此事,你去负责办理。”
王琰哭丧着脸对总督大人说,他与“尹长子”向来形同水火……可是赵尔丰就是要他去,没有办法,王琰只好带了大帅的两个戈什哈,硬着头皮去了北校场陆军学堂。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陆军学堂总办室里,尹昌衡一见畏畏缩缩的王琰,便冷着脸问,“你来找我有啥子事?”王琰转弯抹角说明了来意。
“砰!”地一声,尹昌衡把手枪拍在桌上,满脸怒容,指着王琰的鼻子大骂,“你又在说白(谎)!大帅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明白事理。军校有枪械,是圣上定的!哪个有狗胆敢违反祖宗规定?违反圣谕还要不要命?”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王琰脚便有些打闪。“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说,“反正大帅的话我是带到了,执不执行是你!”说着想溜。
“想溜?没那么容易!”只见尹昌衡手一招,阶檐下走来几个满脸杀气的学生。
“咔——!”地一声,两把上着寒光闪闪刺刀的步枪在他胸前一挺。把着了门。
“你们这是要做啥子?”王琰哭丧着脸,想,“糟了,今天这条命怕是要丢在尹长子这儿了!”他身上虚汗长淌,双脚打闪。
“走!”尹昌衡走到他身边,忽然张开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捏着他肥肉哆嗦的胳膊。
“你、你究竟要做啥子!”王琰惊恐至极,使劲去掰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反而越卡越紧,筋痛。
“你假传圣旨!”尹昌衡喝道,“走,我们去找大帅对证!”
于是,尹昌衡骑马,王琰坐轿,两人出了军校,相跟着转街过巷,很快到了督署。王琰刚下轿,尹昌衡立刻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抓着王琰的手,说,“走!我们两人一起进去找大帅说清楚。不然,你又要说白(谎)!”王淡也不示弱,两人这就很滑稽地手挽着手,吵吵嚷嚷进了督署,上了赵大帅办公的五福堂。
“王琰说白。”在赵尔丰面前,尹昌衡抢先将情况说了个明白。
“是我的意思!”赵大帅并不推诿,大包大揽,王琰在一边讪笑不已。
“尹昌衡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督署武器库里不是还有整整两师人马的装备吗?为何非要来提军校的枪?”说着,又调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王琰,做出愤怒的表情,“肯定是他装怪!大帅是知道的,这个人向来同我尹昌衡过不去。”
“尹昌衡,你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王琰指着尹昌衡的鼻子喝道,“你要知道尊卑,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为军人,就应该无条件服从大帅的旨意,听从大帅的命令。”
“不行!”不意尹昌衡的反应相当强烈,断然道,“要我在军校提枪?学生们非把我捶成肉泥。不要说提枪,只要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好容易才团拢起来的学生娃娃们非闹个天红不可。再说,军校有枪,是圣上定下的规矩。提枪就是违抗圣旨!违抗圣旨要杀头!我尹昌衡胆子再大,也不敢违反圣旨!大帅要提枪,请将我就地免职!”
尹昌衡这一将军,赵大帅没抓拿了。他呆坐五福堂上,犹犹豫豫,半天开不了腔。听王琰的吧?他说尹昌衡是“乱党份子――东党”没有根据,况且王琰同尹昌衡关系向来不好。而且,尹昌衡一走,军校那些学生又要闹事……权衡利弊,他决计卖个面子给至关重要的尹昌衡。他对尹昌衡说,“军校的枪就不提了。再大的难题也让本督部堂承担,尹代总办你赶紧回去,稳住军校至为要紧!”
尹昌衡得胜而去。无可奈何的王琰暗自伤感,“好狡猾的尹长子,连赵尔丰也打不过他的手板心。他这下滑脱了,是鲤鱼脱了金钓钩——摇头摆尾不再来!大帅呀、赵大帅,今后置你于死地的不是别人,必尹长子无疑!今天,你放了他,届时,他整到你我时,恐怕你我连哭都来不赢啊!”侧耳细听,尹昌衡那带马刺的皮靴踩在甬道碎石路上——橐、橐、橐!一声声,听得心惊。
因为罢课,尹良跨进法政学堂的大门时,只见偌大的校园里清风雅静。古色古香的照壁旁,一间小小的传达室里探出一顶毡帽——是一个看门的小老头。他有一张黄焦焦的瘦的脸,说话也有些结巴,看着尹良,小老头神情警惕地问,“先生,你要,要找哪位?人都、都走光了,学堂都……空了……”
“邵总监不会走吧? 我找邵总监。”布政司尹良让随从将自己的一张洒金名片递给看门小老头。
看到布政司的名片,小老头一下变得非常恭谨,双手托着名片,站起来,在交还名片时,对布政司鞠了个躬,说邵总监在……小老头带着布政司尹良穿廊过檐,来在幽静后院邵从恩家。
邵从恩将尹良领到他的书房,仆人进来给客人泡上一碗盖碗茶后,轻步而退。屋里剩下主客两人。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窗外肥大的绿色蕉叶,洒进屋来,在红漆地板上变幻着一个个神奇的图案。
“请茶!”邵从恩端起黄澄澄的铜质茶船,用五指拈起茶盖,笑眯眯地看着布政司,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流露出问询。
“从恩兄,请!”尹良用一只茶盖推了推茶汤,呷了一口,考虑着措词。
“大帅这几天饮食可好?”天气并不热,邵从恩笑眯笑眯说时,顺手拿出一把大折纸扇旋说旋打开;将那把画有水墨梅花的大折扇拉得哗啦啦响,俨然一副诸葛亮转世的神态举止。
“不好。”尹良老老实实地说。
“大帅睡得可还眠实?”
尹良又摇了摇头。
“这是意料之中事!”
听邵从恩说话的口气,再看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尹良也就不卖关子了,笑道:“从恩兄是个有学问,有阅历的人,来意我就不用对从恩兄细说了吧?”
“兄是替赵大帅为释放张表方他们的事来的吧?”
尹良就把赵大帅求邵从恩从中转寰之事说了。不过,又提劲,说这是赵制台赵大人给蒲、罗等九人施恩。
邵从恩毫不留情予以揭露,说是,“赵制台现已落入四川七千万人的汪洋大海。不要说他一心盼望救急的傅华封过不来,傅即便挥兵过了大相岭,也会葬身于川人愤怒的大海。”说时一声长叹:“皮之不存,毛将焉在?两百多年的清朝都要垮慌了,赵制台还独能撑天下?何况,清廷现在不是要将他撤职查办么?赵制台的性格我清楚,这事他能不气得吐血?既然如此,他何苦要为清廷殉葬?值此非常时刻,他若再不采取主动,难道要束手待缚么?他这时候下台,是明智的选择!”尹良听出邵从恩弦外之音,请他将话讲明白些。邵从恩明确表示,如果赵制台愿意向深孚众望的蒲殿俊等人和平交权,他愿意居间调和,“给上台下台的都搭个体面的梯子!”尹良答应回去报告赵制台。不过,请邵从恩无论如何先当好赵制台释放蒲、罗等九人之间的和事佬,邵从恩一口答应下来。尹良这就适时告辞了。
因邵从恩居间调和、转寰,赵尔释放了蒲伯英,张表方等九人。围困成都多日的数万同志军、甚至已兵临城下的侯宝斋部,因得到同盟会四川支部通知,赵尔丰近日有向蒲殿俊等人和平交权的意向,于是尽都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