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统三年。辛亥(1911)年初的新津。
夜已深。漆黑浓稠的夜幕,如黑天鹅的羽翼,把这座濒临南河西河,四周有古城墙环绕的县城裹得紧紧的。白天迷人的风光看不见了,新津城已经安睡。万瓦鳞鳞的城中前后两条街上,这里那里点缀的高大的古榕和翠竹,被波平如镜,河面广阔的南河上徐徐而来的夜风摇曳得婀娜多姿,凭添一种非白天可见的幽长温馨安宁意味。
其实,这是一种假象。
常言说得好:水深必静。静海深流。这座总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县城,正处于辛亥革命前夕蓄势待发中,犹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在县城后街离岳武庙不远的侯宝斋侯捕头家后院,一缕橘黄色的灯光从房中的一扇窗棂里流泻出来,刚刚泻在窗外的鱼池假山上,就立刻被寒夜吞噬了。那扇雕龙刻凤,裱糊着雪白夹江宣纸的窗棂上,映现着侯宝斋不时走动的身影。侯宝斋的家,是一幢极具川西民居特色的三进大院。按例,像他这样在位二十余年、深孚众望的捕头,是不需要亲自巡夜的,但向来办事勤免的他,二十余年来,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都是事必躬亲。这也是他为什么不仅在本县,就是在整个川南诸县都有很高威望的原因之一。
他巡夜回来时,家人都睡了。虽年近花甲,但武功很高,身手敏捷的他,走路完全没有声响,就像一片树叶。为了不惊动家人,他无声无息来在最后一个小院,刚刚进了厢房,点燃蜡烛,挂好佩刀。这时,高墙外,已敲响三更,“梆――梆――梆!家家户户,当心火烛!”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水波纹一样的铜更声渐行渐远,小院中竹梢风动,有种说不尽的悠长、凄迷意味。
侯宝斋心情有些不平静,毫无睡意,站在窗前,双手抄在背后,似乎在凝思什么。看得出,他的思绪陷得很深,然后在屋里反复踱起步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相当武功的人,他踱步绝不等同于一般人的踱,步子不沉而是很轻,像在水上漂似的,腰肢笔挺,身手敏捷,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六旬的人。在他的身后,硕大的一张公事桌的两边,黄铜烛台上,一边一只大红蜡烛燃得正紧。两束橘红色的美丽火焰,在漆黑的夜幕中伸缩跳跃;缓缓而下的烛液在烛身快速凝固,像是滴下的泪,有种凄美意味。
借着闪灼跳动的烛光,隐约可以看清,时近六旬的他,不高不矮的个子,身材笃实,五官端正,颔下无须,紫膛面皮,梭梭的鼻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青年人一般灵动。在这寒冷的冬夜,他身穿一件玄色棉袍,外罩一领一裹圆金边深蓝马褂。那把挂在刀架上的宽叶佩刀,插在赭黄牛皮套里,长长的刀把垂下来的一绺红缨,在若明若暗中凭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气。屋中没有烧火盆。屋子中,除了一桌一凳,靠墙摆了几把待客的高靠背椅子外,没有多余的摆设,简洁得如同水洗。当了二十年捕头的他,不仅是全县的袍哥首领,借句袍哥语言说,在周围几个县,就是在整个川南都是个很“嗨”得开的人。他家并非如此一贫如洗,之所以如此简朴,完全是个性使然。他对自己克勤克俭,对朋友两肋插刀,对需要帮助者,倾囊相助,扬善惩恶,追求真理正义,主持正义,一如既往。有好些人称他为新津的宋江宋公明。整个看去,新津捕头侯宝斋很精神,很俭朴,比实际年龄轻很多。若不是头发有些斑白,身上全然没有年近花甲的痕迹。
侯宝斋,字邦富,生于清咸丰元年(1851),祖居新津花园乡罗家场,他家世代务农。小时家中仅有房屋一间,田土十亩,一家人仅是吃得起饭而己。侯宝斋只上过几年私塾,进入社会很早;虽是粗通文墨,但注意学习,从小就有志向,能自律,从小习武,有相当武功。一个人的本事,不能单看学历。更重要的是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是否能学习、学习,再学习,且浊激扬清!倘如此,定将有所得,从而登堂入室。如后期的侯宝斋,他的种种作为,决不是一般简单的人可以达到的;他已经到了相当的时代高度,是个能从全局考虑并驭时局的英雄。否则书读得再多,学历再高,也只能是个书橱而己。
那时乡间、凡有点头面的人物,大都是入了袍哥的。而袍哥,又分两种: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来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侯宝斋入的是清水袍哥,乡里人评价他“任侠尚义,轻财重施,凡告贷者,只要可能,无论亲疏,多倾囊相助”,“常为人排扰解难,劳怨弗避”,很年轻时在乡里威望就很高。虽同为袍哥,他与花桥花园那些掌红吃黑,欺负弱小的浑水袍哥地痞流氓,比如祝青山等人不仅形同陌路,而且是死对头。因此,祝青山等人对他恨之入骨。而往往是,为非作歹者祝青山类,又总是乡间恶势力的代表,他们大都背后有人撑腰。因此,有段时间,侯宝斋在家乡感到很憋气。年轻的他,抱着一种看世界、寻真理、练本事、广交朋友的向往,离乡外出。几年间,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广结天下豪杰,本事大长。为了生存,他贩过私盐,背过桐油,漂放过木柴……后来,新上任的知县宋常慕他声名,请他回县担任捕头。服务乡梓,主持正义,这也正符合他的人生向往。于是,他答应下来,回县担任了捕头。
此消彼长。侯宝斋在县里担任了捕头,为非作歹的祝青山就“活”不下去,这就调了个。祝青山不得不离乡背井,外出去江湖上混。
二十年间,担任了县捕头的侯宝斋在治安上贡献颇多。至低限度,他让坏人不敢放肆,贫民百姓有冤有地方申告。随着百姓拥护,主官信任,他在威望高涨之时身兼多职:新津地区总保,全县团练局总团长兼教练长……用今天的话来说,新津所有的武装组织、无论官方武装还是地方武装都归他管。期间,新津全境河道畅通、乡里安宁、商旅无阻。与此同时,他还办了许多公益组织,如“劝工所”,“习艺所”等等,收容无业平民及组织监中犯人习艺谋生。总而言之,在位期间,对坏人,他有的是武辣手段;对穷人对百姓,又是一副菩萨心肠。因而,侯宝斋的大名越传越远,决不单单一个新津县所能包容得了的。
说到袍哥、哥老会,于今好些人有误会。误将它们等同于封建会道门黑帮组织或土匪类,其实不然!在四川,袍哥就是哥老会。至于它的起源,普遍的说法是,袍哥起源于三国时期。当后来经诸葛亮帮辅,打出了天下,在四川建蜀国的皇叔刘备当初还在河南新野打游击时,虽然与他桃园三结义的关羽、张飞都是一流的将才,但刘备毕竟势力很小,蹬打不开。有次,战乱中,刘备的二弟关羽――这个面如重枣、卧蚕眉、披绿袍,手持青龙偃月刀,**骑一匹日行三千(里),夜行在八百赤免马,有万夫不当之勇,智勇双全,却又骄傲自大,被后世被人们尊称为关公、关帝,义薄云天的关二爷,在护送刘备的两个妻子时,半路上被兵强马壮的枭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汉丞相曹操劫持。
曹操虽是个枭雄,却最为爱惜人才、尊重人才。曹操对关二爷心向往之已久,为了得到关二爷,向来一言九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的曹操,却在义薄云天的关二爷面前小心奉承,爱护备致的。对关羽。他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让关二爷上马踏银(墩),下马踏金(墩)。都知道战将最爱好马,曹操甚至将他好不容易从小温侯吕布那里夺过来的天下第一好马――赤兔马送给关公,而这马,也是曹操最为钟爱的。
小温侯吕布,人长得漂亮,武艺更是天下无敌。有言,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可惜,吕布品行不端。为了自己那点利益,他常常朝三慕四,背主求荣。他本是将皇帝视作木偶一个,可以上朝带剑的大奸相、权相董卓的“义子”,而最先他是丁原义子,为了高攀,他杀了丁原,降了董卓。后来,为了得到市间两样珍奇:美女貂蝉和天下第一神骏赤兔马,他倒向王允、曹操一边不再杀了董卓。但小温侯吕布的坏是表象的,他哪是刘备、曹操这些人的对手!
当将少兵寡的刘备被实力强大的袁术大将纪灵逼到绝路时,刘备求已经单干的吕布救助。小温侯吕布上演了一场“辕门射戟”惊彩至极的好戏。像打赌一样,他一手拉着刘备,一手拉着纪灵来在辕门,指着他那插在很远处的兵器戟说,我当着你们两人的面,一箭射去必中戟尖。如此,纪灵退兵,否则你们打你们的,我两边不管。纪灵高兴,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一个人能在那么远的距离能一箭射中戟尖,而刘备吓得战战兢兢而又无可奈何。只见吕布一箭射去果中戟尖,吕布救了刘备一次。而后来、暂时蛰居曹操之下的刘备,在打下吕布的战略要地徐州之后连吕布一并俘虏。吕布怕死,连连向曹操告饶,曹操有些犹豫,征求刘备意见。刘备也不正面说,只是说难道丞相忘了丁建原、董卓的命运了吗?曹操喝令刀斧手将这个数度背主的家伙拉出去杀掉。这时的吕布很后悔当初救了刘备,说:早知大耳儿(刘备双耳垂肩)如此地恩义,我何不在辕门上一言而开之!
就在开杀的鼓声擂起之时,总是后悔的曹操这才悟到中了刘备之计,传令赶快令下留人。可是迟了,人中品布已被砍了头。
小温侯吕布这匹赤兔马,实际上就是现在市间已经少有的汗血马中之极品,“日行三千,夜行八百”。不仅如此,曹操还将他一件质量很高的锦袍送给了关二爷,他却只是穿在里面,而总是把他把大哥刘备送他的旧袍穿在外面。曹操问这是为何,关二爷说,“旧袍是我大哥玄德赐的,现虽受了丞相(曹操)所赠新袍,但决不敢我大哥的旧袍”――“袍哥”之名由此而来。
这里,衍生出一则轶事。自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问世以后,有多家评点。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明末清初的金圣叹。他在点注到书中曹操有意将关二爷和他护送的两个嫂嫂――刘备两个如花似玉,年龄其实比关二爷还轻的夫人有意安排一室,又是晚上时,八斗的金圣叹感到有点点不下去。气节崇高的关二爷同两两个貌若天仙,又年轻的“嫂嫂”同屋一室,该怎么点?如一句丑话说:黄泥巴掉在裤档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就在金圣叹捻须绕室徘徊时,关羽显灵。枣红脸卧蚕眉的关二爷央求金先生笔下留情!
就这一下,电光石火般,金圣叹灵豁然开窍,他紧走回桌前,坐下提笔在这里点注了“秉烛待旦”四个字。“秉烛待旦”这一句多么了不起?!虽然曹操有意将时值英年,血气方刚的关二爷与他的两个年轻貌美的嫂嫂同居一室,但关二爷一晚上都点起大红蜡烛看书。这样一来,关二爷就光明磊落,没有任何嫌疑了。点下这句神来之笔,金圣叹看欲要隐退的关二爷相当满意,问关二爷如何谢他,关二爷说:“车斤相谢!”。
不久,金圣叹坐在书房中捻须看书,然然一阵风来,将他翻过去的书又翻了过来,说口成章的金先生发出一句感叹:“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不意那时清军刚刚入关,到处都是清廷的密探,密探又特别注意金圣叹这样有影响的高级知识分子。他身边一个书童已被朝廷收买,成了密探。密探书童将金老夫子这句话层层报了上去。一直报到了朝廷。
了得!朝廷认定金圣叹心怀不满,借事喻人,讽刺从关外入主中原,定都北京的清朝、清廷没有文化,判金圣叹死罪。这时,金老夫子才悟出,原来关二爷说的“车斤相谢”,就是一个斩!斩,不就是车斤二字构成的?!看来纵如关二爷这样的人也不是绝对的洁白无睱,义薄云天!关二爷杀金圣叹是为了不留活口,来一个死无对证,从而让自己留芳万世,借刀杀人。
四川袍哥在全国袍哥中又有其特殊性,起源要追溯到郑成功。郑成功既是明末清初的反清英雄,更是著名的民族英雄。在清朝入主中原、大局已定之时,郑成功还一直在福建一带坚持卓有成效的抗清。过后,他率军渡海,一举拿下了被荷兰侵略军长期侵略点领的宝岛台湾,让沦陷了38年之久的台湾重归祖国怀抱。
清顺治十八年(1661),一心不忘反清复明的郑成功,在台湾开山立堂,与将士结为异姓兄弟,组织称为“汉留”,这实际上就是哥老会。随后,他派出有相当活动能力的几个盟兄深入大陆发展反清复明组织,主要分两路:以蔡德英为首的骨干在东南几省发展组织,这是洪门。陈近南等在西南西北几省发展,这一路后经反清文化名人顾炎武、王船山的介入,将“汉留”演变为“汉流”,又叫袍哥,取自《诗经》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句,意为大家都是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的兄弟。其发展对象主要是三教九流及江湖人物。三教九流最初并不含丝毫贬义,这是汉代儒家最先提出的一个概念。三教即,儒、释、道。九流大体是: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地理四流推、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产道九琴棋。而组织中,社会下层人物居多,主要是僧、道、吏、卒、戏等。
陈近南这部分发展最快,而之中,尤以四川为最。四川袍哥中,又有浑水清水之分。《四川官报》称:“清水皮者,树党结盟,自雄乡里,专尚交游,不事劫掠。浑水皮则良莠不齐,大事藏垢纳污,敢于触法犯律。”四川袍哥这种秘密结社组织,表面松散,其实内部结构严密。袍哥内部皆以兄弟相称,其排行从一到十。一排为龙头大爷,接着数下来是舵把子、舵爷等,他们部领堂口大权。三排负责钱粮、五排为红旗掌事,负责内外事务。九、十排为老幺,也称辕门,为最低一等。二排因关羽行二讳,但有的堂口也设圣贤二爷。四、七排因历史上胡四、李七叛变为袍哥所忌不设。六、八两排有的地方也无。袍哥中,地位排序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铁板一块,老幺有理也可同大哥相争。加入袍哥叫作“入流”,入会者须事前声明:“身家清白”,当然这里主要指的清水袍哥,凡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不得加入。即便加入,一经查明有问题要被严惩。袍哥有戒律十条十款,规定会员必须履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若有触犯,如不认兄弟、**等,则由袍哥大爷临时召集兄弟伙,共商处决。轻者“打红棍”,重则重裁或挖坑自埋或受三刀六洞刑,处分相当酷烈。
在四川,陈近南之后,袍哥首领天佑率会众进攻重庆失败之后,四川袍哥长期处于群龙无首、山堂林立的无序局面。到了辛亥年间,极具敏感,总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以侯宝斋为舵把子的新津袍哥组织旁边附近多县,在孙中山的同盟会派来的同盟中坚人物龙鸣剑、王朴之等人的改造,推动下的,日益显示其革命性。光绪三十年(1904)新津全县九个哥老会组织联合成立“新津九成团体”,公推侯宝斋为总舵把子。这时,他不仅是新津地区哥老会中最高首领,而且在整个川南片区的哥老会中都有相当高的威望和号召力。
这个时晚上,侯宝斋为保路事久久心思忖。年前,清廷邮传大臣盛宣怀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签订借款修路合同,之后,宣布“铁路国有”;这就将经先皇帝光绪亲自批准,民间集资,进展也顺利的在建中的粤汉铁路拿了过去。而在建中的修路股金,在四川差不多全都收齐。这些股金不仅来川中绅士、商人、地主等,广大农民等下层人士占的比例更大。
盛宣怀这个国贼,既以朝廷名义颁布 “铁路国有”令,却又拒不归还四川股金,招致了四川各阶层,尤其是广大城乡劳动人民的强烈反对,要求朝廷收回成命,而朝廷一意孤行,这就在四川激起了遍及城乡的轰轰烈烈的保路运。日前,川汉铁路股东代表在成都召开,他作为代表去了。会上,推举立宪党人、保路中坚蒲殿俊为会长,张澜、颜楷、罗伦等人为副会长。经与会代表讨论研究,一致同意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随即通电全国,发表公开声明:“反对卖国奴盛宣怀,反对卖国机关――邮传部”、声明“拒借洋款、废约保路”。会后,各县陆续成立同志会。于今全省与会者人数很难估计,仅新津就达上万人,可说是全民发动。“四川保路同志会”此举立刻在全国引起广泛反响,湖北、湖南、广州等数省还有关外东三省立即仿效、积极响应。
这时,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都已先后故去。年仅三岁的小皇帝爱新觉罗. 溥仪,国号宣统,其实不过是个工具,象征。大权掌握在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等人手上。这时,清廷最为看重,也最为担心的是两个省是――在中国雄鸡状版图上作为鸡头的东三省和犹如雄鸡内脏的物殷民富的天府之国四川。就像委派救火队员似,清廷不得不将素称干练、他们赖以信任的“西天双柱”拆散。让原川督、赵尔丰的二哥赵尔巽去就任东三省总督,遣职由经边七年,功勋赫赫的原川滇藏边务大臣赵尔丰继任。
据悉,因朝廷催得万分火急,赵尔巽等不及赵尔丰前来办交接,已经赶去关外奉天(现沈阳)就任东三省部督,赵尔丰正在赶往成都的路上。像这样先后总督间不及办交接,就去履新,这在清朝二百七十多年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可见情况之紧急!
赵尔巽、赵尔丰兄弟都不是简单的人。
他们家历史上同清廷关系很深。他们赵家本是汉人,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一八四五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廷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独以纳捐走上仕途。但在赵尔丰的老上司,先后作山西巡抚和四川总督的锡良看来,赵家四兄弟中才干数尔丰为最,他就多次向朝廷密保赵尔丰,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果然后来是重用了的。
锡良先作山西巡抚时,作为锡良的下属,赵尔丰在治理黄河等等非常过硬的政务中都表现出了杰出的才能。锡良过后之所以为老佛爷慈禧太后看中,升任天府之国四川省的总督,真应了这句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再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炮火硝烟中,长期居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养尊处优,恋权成癖,始终抓着大权不放的老佛爷慈禧太后一下慌了神。惶急中,她将“儿皇帝”、手中傀儡一个的光绪皇帝并一帮太监嫔妃带上逃出北京,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老佛爷一行辗转经山西去承德山庄避难途中,锡良接驾。为接驾,锡良愁上眉梢,因为山西本来就不富,又是战乱年间,他尽管想尽了千方百计,还是拿不出任何珍馐美味去招待过境的老佛爷一行,怎么办呢?正在他一筹莫展时,甚为他倚重的赵尔丰建议用当地盛产的老南瓜去招待老佛爷一行。
“用老南瓜招待老佛爷一行?”锡良一听惊了,眼都大了。赵尔丰却成竹在胸,笑着给上司解释,选当地最好最大的老南瓜,这种老南瓜又面又甜。削皮后,在顶上瓜蔓下掏一方洞,瓜蔓却不能摘去,必须留一截绿荫荫的瓜蔓。再从那掏出的小方洞中,将瓜酿全部掏出,代之将当地所有能找到的好东西全部填充进去,比如:鸡肉、猪肉、蜂蜜、红枣等等。说是,这些东西独个不成器不成品,而填进南瓜中综合起来一旦蒸熟,就是一道风味独具的难得美味。锡良想想也有道理,况且缓急之间也只能如此。
结果锡良让厨下按赵尔丰说,如法炮制出来的这道菜,赵尔丰又给取了个好名――献金瓜。“金瓜”一经献上去,老佛爷连声叫好,说是天下难得的美味。老佛爷立即传见锡良,在赞叹有加之时,详细询问了这道名菜的做法,并叫带在身边的御膳大厨下来后,专门将这道名菜“献金瓜”的种种原料,做法及火候等等作了详细记录。就这一下,老佛爷记住了锡良,过后将锡良升官,升为堂堂四川省总督。如此看来,古代和如今也一样,世间不是没有人才,而是人才没有被发现的机缘。比如,锡良发现赵尔丰,老佛爷发现锡良;以后老佛爷把锡良推上去,转过来,锡良再把赵尔丰带上去。中国的官僚阶层,就是这样层层相因。
锡良上任四川总督始,永宁道(现今宜宾地区)最令他头痛。特别是永宁道靠贵州赤水河古蔺一带,山高谷深多匪,山民慓悍不服管教,抗捐抗粮此起彼伏,从来没有一个道台去治理好过。锡良令赵尔丰为永宁道。赵尔丰上任伊始,使出三板斧:一是广泛发现搜罗当地人才,比如傅华封就是他发现的。史载:傅是古蔺锅厂坝人,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26岁的傅华封鉴于县境匪患频仍,荼毒乡里,乃弃仕途,招募丁壮,筹办团练,不久当上团总,带兵肃匪,地方安靖一时,县人称庆;又平时多为地方群众平争息讼,调解纠纷;又热心地方建设,倡导修桥补路,整修街道,得群众拥戴。是当地名人。这个人为赵尔丰看中重用,以后一直追随赵尔丰,表现出相当的才具。当赵尔丰像救火队员似的被朝廷调回成都就任川督之时,他将在康藏尚未必成的艰巨任务,平如平判靖边交给了傅华封,并保举傅并为清廷批准,傅华封在他去后为代理川滇边务候补大臣。
二、赵尔丰深知攻心为上的重要性,就任之后,他在永宁道四处张贴告示,采取怀柔政策,争取多数。
三、与此同时,他放开手脚剿匪!下令打开监牢,将所有犯人悉数牵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杀掉。各地团屯送来的“匪”,也在他“送来不误,有名即杀”的指令下,不问是否有冤屈挟嫌,全部屠杀。他的“赵屠户”之名,就是这样来的。以致在当地,小孩夜哭不睡,父母只要说,再不听话,让赵屠户来了!小儿立刻吓得噤声,不敢再哭。这就在显示出他有相当才具的同时,暴露出他手段残忍的一面。
果然,赵尔丰的三板爷一路砍下去,永宁道此就清净。
更能显示赵尔丰才能、也是他以后节节高升的原因是接着的发生事。
锡良就任川督之初康藏动乱,动乱的根子在西藏上层。
西藏,疆域辽阔。境内雪山巍峨纵横,草地连绵无垠,海拔很高,称为世界屋脊;汉称西羌,唐为吐蕃,明为乌斯藏,素崇佛。初奉红教,习符咒吞刀吐火之术。有圣者宗喀巴,入大雪山苦修,道成。于是,排幻术,创黄教,风行全藏,红教衰落。达赖、班禅是宗喀巴高足。达赖驻拉萨,握政权教权,统治全藏。班禅驻后藏仅负教皇之名,如此一代代沿袭。清初,清廷设驻藏大臣,实掌西藏大权。随着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英军直达喜马拉雅山麓。英军进而入藏挑衅。时十三世达赖洞悉英人阴谋,找清驻藏大臣联豫会商,希图得到中央政府支持,给予侵藏英军以迎头痛击。而驻藏大臣联豫老朽昏庸,光绪皇帝形同虚设,慈禧太后畏英人如虎,她不仅不支持十三世达赖,反而严饬达赖“不可轻启事端”。这样,英人越发咄咄逼人。十三世达赖走投无路,只好联俄抗英,借俄皇加冕为由,派藏王边觉夺吉赴俄京,施以夷制夷之术。而俄国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葱岭,夺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达赖抗英之际,英军先发制人――英军驻印统帅荣赫鹏率精兵数千,逾雪岭大举入侵西藏。达赖无法,让拉萨建亭寺护法神跳神问卦。护法神曰:“佛能佑我,请决战。”于是,达赖率数千藏军于喜庆关外战来犯英军。英军轻敌,中了埋伏,首仗败,伤亡百余。荣赫鹏总结了经验率军再犯。再战中,藏军因缺乏训练,武器又差,大败,死伤千余人。达赖大怒,将护法神寸磷,并将护法神老母囚于布头沟。英军乘胜大进,侵入江孜后,甩开脚步向拉萨挺进。
藏军虽然英勇,但因为长期几乎与世隔绝,武器又差,缺乏训练,不是武装到牙齿的英军对手。英国统帅荣赫鹏在日记中这样记载:“……发现藏军在垣后挤作一堆,有似羊群。一方我步兵已在山旁据有阵势,距藏军仅二十码。另一方我之麦格沁机关枪与大炮已向彼之瞄准,相距不过二百码。我骑兵已在平原严阵以待,相去不过四分之一哩。我印兵实际已逼近垣下,其枪尖直指藏军,相距仅数尺。拉萨将军本人及其左右则另外在垣外之我军方面,杂在印兵中,此人已完全失去理智,余遣鄂康诺大佐向彼宣告,余与麦克唐纳欲解散军队,彼除含怒不言外,一无所事。稍停片刻后,解散藏军事实已开始,彼乃亲手扑一印兵,拔手枪击毙之。彼今已发出号令,其他藏兵立即开枪,我军亦同时放枪,大炮及麦格沁机关枪皆开始发射,藏方剑手逢人辄冲杀……此一瞬间几将我单薄防线冲破,然此一瞬间即消失。数秒钟后,我之来复枪与大炮已将彼之乌合之众扫射无余。拉萨将军本人开始即经杀死,数分钟后全部战事告竣,平原遍处皆藏人尸体……”看看局势无可挽回,达赖将权交噶厦,携珍宝及千余随从逃去青海,俗投俄,经清廷多方阻止,并被逼进京。尽管清廷对达赖百般抚慰笼络,但达赖看出了清廷的腐朽无能,完全失去了信心。当达赖用韬光养晦之计回到拉萨后,在英国人威胁利诱下,改变了态度,不仅变仇英为亲英,而且大有西藏独立趋势。在这种背景下,手忙脚乱的清廷赶紧派凤全作为驻藏大臣,经康区进藏。
凤全以朝廷二品大员之尊,奉旨摆够了排场。他在京和蓉相继盘垣多日后,这才率卫队二百余人,亲随二、三十人由成都出发,浩浩****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炉(现康定),到了巴塘。大土司罗进宝,二土司罗松扎巴闻中央驻藏大臣驾到,率众人前来叩头晋见。大土司、二土司在凤全面前长跪叩头,凤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烧烟用的长烟杆敲着大土司的头训话:“你们想造反是不是?凤老子看你们这个酥油顶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当地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闹事也不关他的事。中央驻藏大臣从此地经过,大土司是想去见见表表效心忠心,万万没有想到当众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越想越气,想干脆造反算了。恰当地七沟村丁宁寺喇嘛向来亲近达赖,借机去大土司那里煽风点火。大土司应允。于是,一股血灾之气悄悄在巴塘地区漫延开来。
如果凤全适时离开了巴塘也没有事,可凤全是个庸碌的官吏,贪图享受,自以为是。他见号称塞外江南的巴塘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离开,竟在茨陇沟开办垦荒场,张傍招人开荒。大土司罗进宝怂恿当地众多百姓出面,以神山不可动为由劝凤全不要开荒。凤全大怒,根本不把藏人放在眼里,且鞭打众人,大土司罗进宝也不例外被打,这就越发激起众怒公愤。
而守旧的凤全带的亲兵却又洋气。当时,清军的传统服装是红色号褂,战裙,训练列队时,军前吹莽筒大号。而凤全带的这队亲兵却是西洋打扮新军装饰,穿黄色短军服,脚上打绑腿,吹洋号,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时,当地藏人看见这些兵在凤全住的楼顶平台上手舞脚蹈,不知所云。其实,这些兵在打太极拳锻练身体。大土司罗进宝乘机造谣,说凤全是个假钦差,所带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云云,这就越发增加了当地藏人对凤全的不信任和仇视。
当凤全发现情况不对时,竟慌了神。他主动找土司们谈判,表示愿意原路退回成都,条件只一个,希望土司们保证他的安全。谈好后,凤全一行在都司吴以忠和当地粮台的陪同下离开巴塘。凤全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地土司和丁宁寺恶憎已接到拉萨方面暗杀秘令。结果,凤全一行两百余人在离开巴塘五里处的鹦哥嘴,被埋伏此处的僧俗武装杀戮尽净……
在这非常严重的情况下,川督锡良调赵尔丰为建昌道,负责康藏及今天大小凉山一线事务。赵尔丰临危受命,具有远见卓识的他,向总督献平康三策。锡良问,何谓平康三策?赵尔丰细细道来:“以往我就发现,前任对川边蛮夷之地,如凉山及宽阔的康地管理杂乱无章。而康地既是川省屏障,又是我进军西藏的必经地。要经营好西藏,必先经营好康地。尔丰的经康三策即一、首将所居大小凉山之倮夷收入汉区版图,设官治理。此三边地皆倮倮,界连越西、宁远。山居野处,向无酋长,时出劫掠,边民苦多。然此地多宝藏,产药材尤富。此三边地既定,则越西、宁远亦可次第设治,一道同风。
“二、以往,我驻藏大臣及六诏台员每出关时,悉在炉城奏报某年某月某日自打箭炉南门或北门经折多山入藏。相沿已久,英人钻我空子,每以我执报为言,谓我自认炉城以西皆属西藏辖地。每与我交涉,理屈词穷之时界限含混。我拟改康地为行省,进而改土归流,设置郡县,朝廷特派地方官员管理。以丹达为界,扩充康地疆宇,以保西陲――此平康第二策也。
“三、川康藏三地毗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西藏隔喜马拉雅山与英印相接。境内山岭重沓,宝藏尤丰。首宜改造康地,广兴教化,开发实业,渐渐西移。康地一牢,这样内固巴蜀,外附藏疆,迨势达拉萨,藏卫尽入掌握。然后移川督于巴塘,可于川省、拉萨、各设巡抚,仿东三省之例,设置西三省总督。如此可以藉以杜英人之觊觎,兼制达赖之外附。此平康三策也!”
锡良闻言大喜,要他放手实行。鉴于地域广大的康区既是四川的屏障,又是进攻西藏沿理西藏,挞伐英帝的必须,赵尔丰先在康区破天荒地实行改土归流――将实行了千年的土司分制官改为中央集权下的流官制,这就从根本上铲除了封建土司制,加强了中央集权制。他一手军事一手政治,将部族间连年征战的康区治理得河清海晏。在此基础上,他办教育、兴实业,发展工农业。打好了根基,他然后挥师进藏平叛节节胜利。他劳苦功高,克勤克俭,他已经是朝廷大员,封疆大吏,年事也高,每遇战事,总是身先士卒,上山一匹骡子下山一匹马。经边七载,功勋赫赫,本欲挥师直抵喜玛拉雅山麓,将长期觊觎西藏,也是西藏叛乱、动乱的根子英帝国主义彻底驱逐出去时,内地,首先是四川的保路事起,赵尔丰临危受命,接替他的二哥赵尔巽任川督。有战地记者在西藏见到赵尔丰时,有过一段这样绘声绘色的描写:“敬礼――!三年不见,大帅苍老多矣。那时,他虽然须发花白,但看上去也就是五十来岁。而今霜雪染头,须发皆白。然而,变的是大帅的容貌,不变的是大帅的精神气质。在朔风阵阵中,列队欢迎的川军将士都在寒风中颤栗不已,但赵尔丰穿得如此单薄,却毫无瑟缩状,令人感佩。
“赵尔丰出现在川军将士们面前了。他精神抖搂地骑在一匹高大雄峻的栗青色战马上,走在队伍中列;战马一溜小跑,这就让赵大帅穿在身上的得胜褂飘飘的。”
“赵屠户”上任伊始,对四川的保路运动会是个什么态度呢?就在侯宝斋沉思默想时,小院中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嚓嚓嚓!侯宝斋一下就听出来了,是夫人的脚步声。夫人脚上穿的是一双自己用麻线纳得结结实实的平底布鞋。从小练功,有相当功夫的夫人走起路来,轻快而又有节奏。
“哪个――?”随他夜巡回来的贴身小厮,这时在门外为他把门的吴小二莽声莽气地喝问。
“哪个?未必然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嗦!”夫人李氏一口新津话说得脆生生的,尾音拖得很长,听得出来,她不高兴。
“啊,是夫人嗦!”吴小二门压低声音说:“三更都过了,侯爷还不肯休息,我咋劝他都不听,还是要夫人去劝他才得行。”
随即,门“咿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侯宝斋应声调头,灯光下看得分明,夫人李氏比他要小十来岁,显得比实际年龄轻许多。她容貌姣好,身材适中,丰满合度,身上穿件圆领宽襟白底蓝花齐腰棉夹袍,外罩一领黑色金边无袖小棉袄。她虽然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而且儿子都已经长成了小伙子,仍然显得年轻,眼睛很亮,绒绒的眼睫毛扑闪扑闪,身手敏捷。一看就是个有相当功夫的人。她是他小时学武的师傅的小女儿,名李璧,结婚多年,情投意合。她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香甜味的醪糟蛋,要他吃下去,说,“宝斋,我发现你今晚心事重重的,这么晚都不睡,有什么心事?”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边吃夫人送来的醪糟蛋,将他的心事吐露给了妻子,说,“如今国之不国,如何是好?我还担心,这‘赵屠户’就任川督,凭他的刚烈火气,会不会对我们保路同志会带来什么不利?!”
夫人李璧扑闪着聪明的大眼睛:“车到山前自有路,桥到滩头自然直。事到如今,任随他赵屠户、张屠户来都不得行!四川的保路运动,任随他哪个来都压不服,倒行逆施,只会搞得天怨人怒。”侯宝斋赞赏地点了点头。
“走吧!”夫人将他的胳膊一挽,“你看你愁得头上都又添了多根白发!”
“老了、老了!”侯宝斋跟着夫人走时,笑着调侃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二人前后相跟,刚出门,一股不祥的冷风迎面扑来。侯宝斋喊声不好,将夫人顺手往屋内一推,敏捷地往阶檐上的大红柱后一躲。这时迟那时快,一只飞镖“嗖!”地一声插到他面前的抱柱上。
“刺客,你哪里走!”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夫人只听夫君一声吼,从檐下忽地跃起,箭一般射到院子中那株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柏上,一声怒喝,劈手去拿刺客。两个人开始激烈交手。声音惊动了外院,侯宝斋的大儿子侯刚闻讯赶来,抬头望去,只见父亲的个子明显比刺客小,但手段明显高强,出手千钧,招招式式都是杀着。两人在树上腾挪跃跃,拳来脚往,连合抱的大树也在发抖。
站在树下的吏卒吴小二等慌了手脚,举枪要打。
“憨包儿!”侯刚一声断喝:“这都打得吗?你不看两个人在树上缠在一起!”说完运起轻功上树,说声,“爹,你一边休息,看孩儿拿他。”
“好!”回到树下的侯宝斋对夫人说,“刚儿平素正愁找不到对手,今晚算是对了,嗨,遇到了有功夫的刺客。”
抬头看去,树上的刺客哪是年轻力壮,武艺高强的侯刚对手,交手两个回合,刺客虚了,想溜。侯刚哪肯放过,他像猫抓到了耗子,不忙弄死,先是放在嘴边慢慢把玩。见刺客招架不住,想溜也不成,侯刚也不愿再玩下去,猛地跃起空中,“嗨!”地一声,并不动用武器,只是抡起关大刀似的一只胳膊,倏忽一闪,砍在刺客颈上。
大声头刺客惨叫一声,像只沉重的麻袋,跌落地上。
“绑起来!”夫人大声命令,吴小二正要上前。“慢!”侯宝斋走上前去,一把提起刺客,家伙颈项已不能转动,连声哀告:“侯捕头饶命!”听声音耳熟,借着曦微的天光看去,侯宝斋大惊,调头对夫人说:“这不是我们老家花桥乡下浑水袍哥舵爷祝青山的堂侄祝定邦祝麻子嘛!?”
祝麻子跪在地上连叫饶命,磕头如捣蒜。
“饶命不难。”侯宝斋皱起眉头,“不过,你话要讲清楚,你为何要来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是谁指使你来的?”说着若有所思:“这么多年过去了,未必你是你家堂叔祝青山还在记我的仇,要你来为他报仇么?”
“正是。”祝麻子跪在地上浑身像筛糠。
“爹,这话从何说起?”站在一边浓眉剑眉,英姿飒爽的侯刚不明究里,问爹娘。他们简单给他说了说缘由。
当年,在花园场,年少的祝青山和侯宝斋都是李璧的父亲、武师李天罡的同门徒弟。李天罡是个著名武师。在所有的二十多个徒弟中,他二人学得最好,但二人中,侯宝斋又总是要要比祝青山强那么一点。年龄渐长后,他二人对师妹李璧都有那么个意思,但师傅父女都中意侯宝斋。这还不是因为侯宝斋的武艺、相貌都要比祝青山好,而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人品有别。这就让本来就是小鸡肚肠、心术不端、对“师兄”――虽然只长他月分的侯宝斋常常暗中妬忌的祝青山转为了对侯宝斋的忌恨。当徒弟的总是要做些打柴挑水扫地这样粗话,祝青山总是偷奸耍懒,侯宝斋却做得实心实意。有次,他师兄弟二人偶尔看到一本《西廂记》。书中写崔莺莺的美并不实写,而是像中国画一样虚写,非常令人回味。在作家笔下,崔莺莺跟着她的母亲――相国夫人去白马寺烧香时,她一出现,让修练有年,心如止水的老和尚一看到她心如鹿跳,方寸大乱,魂不守舍,将正在梆梆敲木鱼的木棰,梆、梆地敲到了坐在他前面的小沙弥的光头上。而小和尚呢,因为被崔莺莺迷住了,坐在他后面的老和尚的木棰一下又一下敲到他的光头上也浑然不觉……
“安逸、安逸!”看到这里,祝青山指点着《西廂记》,露出一副色迷迷的馋相,厚颜无耻地对师兄说,“师妹之巴式。怕与崔莺莺差不了多少。而今师妹这枝花被你摘了。像崔莺莺这样的大美人呢,我也只能是画饼充饥。不过,我眼前倒有一个大美人,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非把她弄安逸不可!”
侯宝斋问不学好的师弟,“你说的这个大美人是哪个?”
“不给你说。”祝青山给他打了个埋伏。
三年师满后,他们师兄弟二人因为秉赋的不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祝青山和侯宝斋的起点是一样的,他们先是被县团总分别聘为花桥、花园两个乡的团头。不久后,他们分别加入了袍哥。不用说,侯宝斋入的是清水袍哥,祝青山入的是浑水袍哥,而且他们都是袍哥中上了品级的骨干。随着年龄的增长、祝青山渐渐露出恶端,他讨好权贵,欺压善良弱小,整日茶馆进酒馆出,编方打条,估红吃黑,成了一方歪人。侯宝斋多次劝他,都被他嗤之以鼻。二人彻底交恶,是因为侯宝斋治下的张寡妇。
家住离花园场下街不远的张林盘中的张寡妇,颇有姿色,温良贤淑,可惜命运不济,从花桥嫁到花园张家,第二年,本来身体就弱的丈夫就去世了。这张家是个耕读世家,薄有田产。张氏老夫妇膝下只有一子,名张平夫,年及弱冠考中秀才。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金钟粟……非常虚弱的张平夫却是心雄万丈,本想是沿着业已有了良好开端的科举之路走下去,博得个封妻荫子,光辉门庭。不意清廷废除了科举,实行新学。张平夫心灰意冷,权且作了一名乡间私塾教师。不久,遵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娶妻叶氏。那时女人没有名字,这样,张平夫年轻貌美的妻,最多只能叫个张叶氏,乡人都称张氏。那时的婚姻如郭沫若说,是“隔口袋买猫”,而新婚之夜,张平夫将坐在婚**,从未见过面的妻顶在头上的那领大红喜帕揭去,高笑得半死。原来他“隔口袋”买来的这只“猫”,让他欣喜过望。她长得千娇百媚,却又并非小家碧玉,个子高挑而又丰满合度,皮肤也好,雪白细腻。
他们的新婚之夜,如一首古诗所描绘的:“携手含笑把灯吹,夫妻双双入罗纬。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这一下,张平夫是一发而不可止。真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所说:“春宵苦短日高起…… 春从春游夜专夜。”殊不知过度的性事最伤身体,加上张平夫本来也没有本钱。这样,不及一年,张平夫就油干灯尽,一命鸣乎,丢下家中年迈的二老和年轻的娇妻。
经过婚姻的洗礼,张寡妇虽然整日愁眉紧锁,但越发**肥臀细腰,皮肤光洁;三月的樱垗――红登了。这时,侯宝斋才发现,原来祝青山年前说,“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非把她弄安逸不可!”之人就是年轻貌美,丈夫死后守身如玉的张寡妇。就像一只偷嘴的猫,有事无事上人家涎。
张家二老有个特点,老头喜欢看川戏喝茶坐茶馆,老孃喜欢赶场。有次,成都有家很不错的戏班子到花园唱戏,那天花园又赶大场,二老都上街寻自己的欢乐去了。整个张林盘的人也大都去了,恰这家人又是单门独户。瞅准这个空子,祝青山梭进张林盘,想去捡漏整张寡妇。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师兄侯宝斋悄悄跟在他身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祝青山蹑手蹑脚、探头探脑过了一条溪水潺潺流流淌的小溪;前临小溪,后有竹林环绕的张家小院的四周疏篱环绕。疏篱上爬满了牵牛藤,点缀其间矮矮的木槿树上,开满了梦幻般的蓝的、白的木槿花。一对对花蝴蝶夫妻似的在花上翩跹飞舞,欢快追逐。这是近午时分,很静,远处林盘里传来啁啾鸟鸣,却又看不见这些鸟儿的身影,东边几唱,西边和声。鸟鸣林更幽。
祝青山弯腰轻轻将小院上的一道用竹篱编就的小门推开,借着张家浓密的花草树木掩护,来在窗前偷看。正面厢房中,窗户推开。坐在窗前的张寡妇,以手支颔,呆呆地看着外面的景物想心思。一头青丝在她的脑后挽成一个髻,蓬松的鬓角两边一边插一朵木槿花,一朵紫色,一朵白色。她的神情忧戚而充满向往。这时,一缕金阳移过窗前那丛翠绿而肥大的芭蕉叶,端端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美而丽而忧戚的面容显得动人极了。
在这动物都要**的日子里,独自在家,有过婚姻、发育很好的小寡妇能不想男人吗?!
想到这里,想到自己也还年轻的祝青山以为有戏,这就情不自禁,流里流气地小声唱起一只滥俗情歌进行挑逗:
哥进门来寻妹子
妹在窗前很发愁
叫声妹子不要愁
学盘彩蝶双双舞
张寡妇闻声大惊,猛抬头看是祝青山站在窗前,知他不怀好意。她花容失色,赶紧起来关窗关门,一边说,“我家公公婆婆都赶场去了,祝团头,有啥事,等他们回来再说。”
“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找你!”可是,她已经来不及了。祝青山推门而入,反身关上门,将他抱进寝室,关上窗就要实行强奸。年轻的张寡妇哪见过这阵势!又顾及名声,她不敢喊,丰腴的身肢软得像摊泥。祝青山像饿虎扑食,将珠泪长淌的张寡妇抱在怀中,一阵**笑,然后放在**推金山倒玉柱,就要入港时,猛地伸过来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一掀、一抓再一提,将他整个提了起来。祝青山万分恼怒地回头一看,只好自认倒霉,是师兄、花园团头侯宝斋!他心中暗暗叫苦,跪在地上向师兄连连告饶,叩头如捣蒜。
侯宝斋怒目圆睁,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教训:“按例,你强奸民女,本该游街示众……可是,我怕你坏了师傅英名,也怕你败坏了人家张寡妇声名。谅你是初犯,且是同门同宗师兄弟,下不为例!”说着,嗖地一声从身上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随手从跪在地上的祝青山头上扯几根头发,往刀刃上一吹,这几根头发立刻无声地断为两截,他正告祝青山:“以后,你若再当采花大盗,我侯宝斋认得到你,可我这把匕首认不到你!”
“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
“滚!”侯宝斋一声怒喝,祝青山赶紧起来,扑爬筋斗狼狈逃窜。以后,侯宝斋到县上当了团总,再打听祝青山情况时,才得知这家伙在家乡存身不得,带着堂侄祝定邦早就离开新津,不知滥到哪里去了。不想事过这么多年,祝青山竟在这个时候唆使祝定邦回来报仇、来暗杀他!
“祝麻子!”侯宝斋说,“你要我饶你,好说。不过,我问你一句,你回我一句,一定要老老实实,如果有半句不老实,我马上把你那个颗头拧下来,你信不信?”
“信信信。”
“你堂叔现在哪里?”
“死了。”
“死了?”
“是。”
“死在哪里?”
“也不远,就在邻县――彭县青龙场。”
“咋死的?”
“自那年他欲估奸张寡妇被你拿住,他就憋了一肚子气。过后,他又做了一些偷鸡摸狗事,在家乡名声很臭,再也混不下去了。这就带着我远走他乡,在他乡也混得也不好。年前他得暴病,临死之前,将这事交待于我。”
“怎么交待的,是要你回来谋杀我吗?”
“那倒不是。”祝麻子狡猾,小眼睛几挤,“而且我的手段连师娘都比不上!”
“呸!”话刚说完,祝麻子脸上早挨了李璧一泡开水,“你这下三滥,哪个是你的师娘。”
“你藏身在我屋外的大树上有多时了?”侯宝斋又问。
祝麻子像猫洗脸一样,伸手将李璧吐在他麻脸上的口水揩了,交待:“天一黑就上了树。我不过是想吓你一吓,以了堂叔临终嘱托。”说完又连连叩头告饶。
侯宝斋是个器量恢宏的人。想祝麻子这样作也是情有可原,打算原谅他了。心想,年轻人嘛,哪有不做错事的,况且,他也是了他堂叔祝青山的临终遗嘱,这就给他搭下楼的梯子,他问祝麻子:“你错了没有?”
“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
“打死也不敢。”
“你在江湖上走的是清水袍哥是还是浑水袍哥?”
“清水袍哥。”
“真话?”
“真话。”
“我也不管是你清水袍哥是还是浑水袍哥。”明明知道祝麻子说的是假话,侯宝斋说,“我只认你做事。若你再走你堂叔的老路,专干些偷鸡摸狗,鱼肉百姓事,我断断绕不了你。”想了想,他又告诫跪在地上的祝麻子:“如今时势混乱复杂,政出多门。到处都在招兵买马。猫有猫道,狗有狗门……你不要投机取巧,要做个好人!”
“肯定、肯定。”
“若你以后再做坏事,被我抓住了我咋说?”
“按规矩,三刀六洞。”
“那我就相信你一次,你走吧!”
祝麻子纳头再拜,不过拜得相当勉强。
“走也!”祝麻子随即运起轻功,越墙而去。
西方有句誓言,女人的智慧,是蛇的智慧。夫人李璧心细,当晚临睡之前,她提醒夫君,刚才祝麻子说的话可能半真半假。侯宝斋问夫人,哪一半是真哪一半是假?夫人说,祝麻子说他堂叔一段是真,但肯定有重大隐瞒。你想,他肯冒这么大风险来暗杀你,说不定背后有人支使。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个人恩仇间事。你想,当前斗争如此尖锐复杂,你是同志会中骨干人物,地位在那里摆起在。祝麻子早不回来,晚不回来,这时回来暗杀你,说不定他早就加入了什么一心置你于死地的组织。
侯宝斋半信半疑。他想了想和祝麻子交手时的情况,第二天问大儿子侯刚与祝麻子交手时,祝麻子对他用没有用过致人死地的黑虎掏心拳?侯刚很肯定地说,用过。
侯宝斋这才相信夫人推测有理。正在暗自懊悔,他在成都名校――石室中学读书的小儿子侯刃休学回家来了。侯刃对他们说,保路风潮让省上很多学校都休学了,他只得回家。小儿子侯刃年方二八,智勇双全,既有他哥侯刚的武功,更有满腹计谋,心思很细,长得高大帅气。为慎重,侯宝斋暗嘱小儿子侯刃专门回一趟多年没有回去过的花园乡下老家探明祝青山、祝定邦叔侄详情。结果很快得到证实,祝青山确实流落在外已死,祝麻子祝定邦入的是浑水袍哥,像他堂叔一样,作恶多端,而且根本就没有回来过,听说在省城成都混。至于他在成都什么地方、咋个混,乡人都不知情。
侯宝斋生性好强,明知自己麻痹大意,或许放过了一只恶狼。不过,即使在家人面前,对此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