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的目光移向一旁的画卷,从李巍的角度看过去,轻微跃动的火光正映在他眼中,如同在他深邃的眼睛里点亮了几盏明灯一般。
“你问我‘为什么’……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我是否应该称呼你为……时间的偷渡者呢?”
教宗的话让李巍全身冻结一般凝在当场。
虽然李巍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什么影响未来的唯一变数,但他却时时刻刻都很清楚,自己是个违背了自然法则的“时间旅者”,莫名其妙穿越了时空的他会给这个未来的时空带来怎样的变化,这是他一直有所担心的事,但想不到……原来早就有人对此作出过预言!
李巍感觉到了一种在这个世界上从所未有的存在感。
不论是当初混迹于城市流浪汉扎堆的轨道桥下,到被强制改造身体并成为**军政府的爪牙,还是后来和雷昂他们相识,甚至是在得到了泰拉扬号以后,李巍始终觉得,自己欠缺一种活在这个世上,自己是这个世界一部分的存在感。
但现在,他似乎开始找到这.种感觉了。虽然乍听之下,什么未来变数一类的话未免有些夸张的味道。
“教宗大人……很感激您这么信得过.我,还一直在背后帮助我这个之前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李巍许久之后才将这一番感谢说出了口。
“你不必谢我,我所做的,也只是.我应当,而且非做不可的。”教宗一边说着,一边沿着墙壁,逐幅逐幅地从墙上那些画卷上一一看过去,并停留在了其中一幅跟前。
李巍亦步亦趋地跟在教宗身后,当他的目光也投.向那幅画卷时才发现,画卷里描述的竟然是海面上的一个巨大漩涡,一个看不甚清晰的人影正从一艘客轮的船舷边坠下——那不就是他自己“穿越”来这个时空之前的经历吗?
“这太不可思议了……”李巍禁不住摇头惊叹。
“看来,这些预言到这里为止,还都是极其准确的。”教.宗神色反而有些凝重。
“那您的意思是……之后的事情有些偏离了吗?”李巍.听出了教宗话里的弦外之音。
“从这之后,预言.里的一些事,有的被提前了,有的则完全背离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准确无误了……不过总地来说,仍然是令人不得不信服的真正预言。”
“这些……是因为我的出现?”李巍诧异道。
“恐怕是的。”教宗点头,“在原来的预言当中,巴雷亚罗帝国的皇权被穆罗一手掌控长达四十年,在这四十年里,巴雷亚罗帝国变得四分五裂,那些日渐壮大的地方诸侯最终将帝国分割成了十几个小的王国,巴灵顿文明的繁荣就此终结,从此银河系五大文明便只剩下四个。”
“这么说……我帮助提赛殿下夺权,竟然改变了整个帝国的命运?”李巍实在是没有想到,出于自身利益考量而冒险做下的这件事,竟然有如此的深远影响。
“似乎是这样的。”教宗轻微点头,忽然又问:“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丹尼效应’?”
“似乎没什么印象……”李巍摇头,“或者,您大致说说看?”
“这说的是在四千多年前,在某个银河系小国,一个叫做丹尼的宇航员在太空站进行出舱维修时,没有按照工作章程严格执行,将一把维修用的工具钳遗失在了舱外。后来过了很多年,那把工具钳逐渐落到较低的轨道上,并且撞上了一艘太空科研船。在这场事故里,科研船上的一名男子身亡,男子的遗孀改嫁给了一位本国的富豪,并且育有一子,这个孩子长大后继承了父亲的遗产,还将家族的生意做大,并转型成为了一名军火商,后来由于他旗下军工厂生产的一批运往另一国家的军火运输途中被海盗所劫,结果引发了有相关利益的几个国家的外交口水战,口水战逐步升级,发展成为小规模武装冲突,而在冲突中,一艘隶属某大国的观光游轮被误炸,并招致大国的报复,最后在大国的报复性侵略当中,上千万人丧生,数亿人无家可归……这一切的后果,从根源上看,只是那个名叫丹尼的宇航员的一个小疏忽而已。”
“原来是……‘蝴蝶效应’!”李巍恍然大悟,“我们那里是这么叫的……说的是一个小岛上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在一系列连锁反应下,最终在海上xian起了一场风暴。”
“嗯……这么说,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那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关于你对这个世界的影响,你也应该不难理解了。”
“的确能够理解,不过……”李巍又略为皱眉,问道:“既然历史的进程已经被改变,那么由‘蝴蝶效应’引起的后果岂不是很难预料?那么我们无论怎么做,或许都挽救不了银河系的未来……又或者说,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用做,未来已经被改变了呢?”
“你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想法?”教宗连连摇头,“或许我这些画卷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准确地预判未来,但至少也能说明不少事情,只要有可能避免让未来陷入灾难当中,干什么不想办法去做呢?”
李巍面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对教宗说明自己的那个念头。
可是,仔细思虑之下,想到教宗这么开诚布公地向自己坦诚一切,又一直在背后帮助自己,自己又怎么能不对这个可敬的老人坦诚以待呢?
打定了主意,李巍便问道:“教宗大人,我倒是知道一些事,可能会和您的判断有些不太一致,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听看?”
“哦?是什么,你尽管说说,你有你自己的看法,这其实也是件好事……毕竟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都是正确的,多一种意见,也是多一种思路。”
“好的……”李巍心中暗暗对教宗的钦佩又多了几分——似他这样活了几百年,却还能虚怀若谷的长者,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敬仰。稍稍收拾下心情后,又接着说道:“事情其实发生在我一个朋友身上……”
李巍把安雅的养父偶然发现利用黑洞边缘的时间延展来与“未来”取得联系,并整理出“天书”的事对教宗述说了一遍。
“教宗大人,从‘天书’里对二百年后地球人境况有限的一些描述来看,画卷里的那场劫难并没有发生。”最后,李巍又补充说道。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啊,我的意思并不是怀疑你,只是,借由黑洞边缘的时空延展效应这种事……的确有些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又有谁能肯定‘天书’里的内容一定是来自我们这个时空下二百年后的未来呢?再者说,二百年后劫难未曾到来,或许恰恰是因为某些原因阻止了历史进程的加速,而使得那场劫难如预言所说的那样,在四百年后才发生呢?”
“这……”李巍发觉自己完全无法反驳。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都是未知数,很难说未来是什么样。
但教宗说得不错——只要有可能阻止灾难的降临,只要是对延后灾难来临有利的事,就应该竭尽全力去尝试。
“教宗大人,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李巍觉得心中所有纠结的念头仿佛一下子全部疏通,再无阻滞,“对了,我近期就可能要与维洛人结盟,并且展开针对扎肯人的第一次行动了……我想,您应该是赞同我这种做法的吧?”
“岂止是赞同呢?呵呵呵……”教宗自从进入这间挂满画卷的密室以来,还是第一次笑得如此轻松。
“您的意思是……”
教宗并不答话,而是走到一盏油灯旁,伸手扯动灯座旁一根细绳,立刻便有一个铜盖翻起,将油灯盖灭,如是反复,一盏接着一盏,他开始熄灭周围所有的壁灯。
李巍也立刻上前帮忙,沿着和教宗相反的方向绕行起来,逐一熄灭那些壁灯。
最后一盏灯倏然熄灭时,李巍和教宗也再次站到了一处。
“走吧!跟着我的脚步就好。”教宗说着,已经当先走向门口,脚步声很清晰。
“教宗大人,您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出去你就知道了!”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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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金字塔”内走了出来。
由于对外面的光线一时还无法适应,李巍只能眯起眼来,以致连距离自己不到三米远的教宗身上袍服的花纹都看不清。不过在走下底座前的台阶后,李巍却能从稍远处的一颗橡树下那图影像里分辨得出,那是巴里。
巴里毕恭毕敬地迎上前来,“大人,一切还顺利吗?”
“嗯,一切顺利……这位年轻人,比我预想的更加令我放心。”教宗回头看了看李巍,赞许地点着头说道。
“那么,恭喜您了,大人,您今晚应该有个好梦了。”见到自己的主人,也是教宗大人如此高兴,巴里也由衷地开心。
“哦,对了……我让他们去请的人,应该差不多到了吧?”教宗拿手搭着凉棚朝庭院的方向张望。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大人,您在这里稍等,我去门口看看。”巴里躬身退下。
“小巴里,人来的话,直接把人请到我的树屋里来!”在巴里已经走远后,教宗又郎声喊道。
“树屋?”李巍稍感讶异,不过想到巴里说过的,教宗在这座宅院里不使用任何非自然力的器物,就连收藏那些画卷的地方也是纯粹由天然石块垒砌的金字塔而非牢固的钢架结构建筑,想来,也只有树屋一类的地方才适宜他居住了。
“我打赌你一定没有住过树屋!”
教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笑着对李巍说道。
“这个不用打赌了吧?不是很明显嘛?”李巍耸肩笑道。
两个年龄相差了三百多岁,已经算得上是忘年交的朋友,一前一后绕过金字塔,徒步走了约莫百余步后,来到一间木屋前。
“原来您说的树屋是这个?”李巍发觉眼前的只是一幢以木头建造而成的两层小屋,而非他想象中的那种搭建在树梢,或者是凿穿树洞而成的“树屋”,心里不免有那么点失望。
“我们巴灵顿人的传统树屋就是这个样子……之所以叫树屋,是因为建造一幢树屋,只能用来自一棵树上的木料。也就是说,房子能建多大,完全取决于树的大小。”教宗一面慢慢走向木屋,一面解释说道。
虽然用一棵树盖起偌大一幢屋子也着实令人惊讶,不过,这种名不符实的树屋还是让李巍觉得,地球上那些热带土著们凿树为屋的办法,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树屋。
不过,这种想法在他跟随着教宗进入屋内以后,便发生了改变。
刚进门,对面墙壁上的星门教主神“星空之主”与其“十二门徒”的群像浮雕,占据了大半个墙面,且形象栩栩如生——以木雕而言,甚至可说是出神入化了。
目光接着扫过屋子左右,还能看到不少木桌、木椅、柜子和鞋架衣架一类的东西,每样器具上都雕有不少图案花纹。
李巍顿时觉得,这里与其说是间屋子,倒不如说是个木雕展览馆更贴切。
“这些东西,也都是用同一棵树上取下的材料制作的。”教宗扶着一张圆木桌桌面,回头告诉李巍说。
“这些……全是?”李巍讶然地看着周围那些精致木雕器物。
“全是。”
李巍不禁咋舌。
“那您雕这些用了多久?嗯……加上这幢屋子。”
“大概有三十年吧。”教宗想了想,说道。
“三十年……那您三十年前住的是……”
“另一幢树屋,和这个一样……”教宗笑着解释道,“因为树屋住久了,木头会受潮腐烂,而我又从来不用任何的人为手段来影响这些自然的变化过程,于是,我就每隔三十年左右换一幢屋子……又因为断断续续完成一间屋子也得差不多三十年,所以,我最近这一百多年来,每天都要花些时间来做这个。”
“每天?”
“是的……实际上,我这个教宗的日子可是很清闲的呢。”教宗嘿然笑着,从一只柜子里取出几个木碗,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酒水袋,往木碗里一一倒满了酒,“我除了必要的仪式活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木雕、酿酒,以及思考那些画卷上的内容。”
“您的生活方式的确挺特别的。”李巍由衷赞叹。
其实不止是赞叹,更有敬佩。原本李巍常常拿自己在泰拉扬号上坚持与大家一起吃工作餐的事来和布鲁维,卡约尔这些人对比,觉得自己过日子已经足够节俭了。可在对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些了解后他又觉得,自己那份节俭实在是微不足道,和那些贵族们的奢侈比起来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
“我想,这种规律、清淡,又不乏精神思考的生活,大概就是我长寿的原因吧。”教宗端起木碗,也不同李巍客气,自己先抿了一口,“嗯……这一轮的酒,味道不赖,不至于丢了我这个主人的颜面。”
李巍也赶紧尝上一口。
酒水入口,香味即在唇舌之间四处流淌,没有任何辛辣和苦涩,除了淡淡的醇香,就只有一股令人回味无穷的甘甜了。这绝对是果酒当中难得的上品。
“这酒……太妙了!”李巍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形容了。
“能得到这样的赞誉……嗯,我这个酿造者也很满足了!”教宗似乎心情大好,又端起木碗喝了一大口。
就在两人一边交流着品酒心得,一边谈论着酒与健康关系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老巴里的声音:
“大人,几位客人都到了。”
李巍闻言立刻轻轻地放下木碗。
教宗仍旧端着碗,对外面喊道:“请他们进来吧……不必拘束!在这里,我不是教宗,只是个比你们年纪大些的老头子罢了!”
“大些罢了……这个一些,也真是……”李巍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刚才一口酒吞落了肚。
屋门徐徐打开,走进来的第一个人,李巍并不认识。不过从外貌上看,似乎是和维洛人相近的血统。
不过跟在那人身后进来的一人,却让李巍禁不住站起身来。
“总统阁下!”李巍向着来人打起了招呼。
鲁尔科大概是从老巴里那听说了李巍在这,倒也不感到惊讶,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笑了笑。
再看其他的几个客人,李巍倒也不觉得对方是在摆架子,似乎这些人都是第一次面见教宗,一个个都把紧张和局促写在了脸上,相形之下倒是自己这大大方方的表现显得大气和沉着了。唔……倍儿有面子!
待所有人都在屋子里找到了合适自己体型和体重的椅子坐下后,老巴里为每个客人倒上了一碗果酒。
李巍发觉其中一人似乎对果酒的味道不甚满意,估计是喝惯了烈酒的主,灵机一动,便自己端起碗来喝上一小口,并自言自语道:“教宗大人酿酒的水准,真是和您的年龄一样高啊……”
刚才还在扁嘴的那人立时换上了一副无比陶醉的神情,两眼像看自己情人般注视着碗里那淡绿色的酒,并喃喃道:“这酒真是初尝不觉得,但越品越有味道啊!”
李巍和教宗相视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