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对于政坛暴发户董卓,显然许多人是不服的,由他来领导国家,凭什么?
率先发难的人是东郡太守桥瑁。他伪造了一份文书,假称是朝廷“三公”发出的,分发到全国各地。他在这份文书中揭露董卓了的种种罪恶行径,号召各州郡兴义兵,讨伐董卓。
桥瑁不过是区区太守,怎么胆敢伪造“三公”文书呢?
事实上,他的幕后老板正是被董卓逼出京师的袁绍。
前面我们说过,袁绍家族显赫,又曾担任过司隶校尉,在政坛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董卓为了安抚袁绍,以朝廷的名义任命他为渤海太守,同时又密令冀州牧韩馥密切监视袁绍的一举一动。岂料袁绍并不吃董贼这一套,他指使桥瑁发出讨董文告,显然是下了决心,要与董卓一决雌雄。
冀州牧韩馥也收到这份文书。他原本是朝廷御史中丞,董卓夺权后,提拔他出任冀州牧,目的就是监控袁绍。但是韩馥并非董卓的心腹,当关东讨伐董卓呼声四起时,他不得不慎重考虑,究竟要站在哪一边?
韩馥召来几个心腹,征求大家的意见:是帮袁绍,还是帮董卓?
从事刘子惠说:“我们应该响应起义的号召。不过,不是为了袁绍或董卓,而是为了国家。”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令韩馥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惭色。
刘子惠接着说:“起兵这件事,风险很大,我们不要强出头。现在应该先派人到各州郡侦察,若是其他州起兵,我们就跟风。冀州的军事力量,在诸州中是比较强大的,到时建立的功业,肯定也是最大的。”
这话很合韩馥的心意:俗话说“枪打出头鸟”,我就不当这出头鸟。谁适合当这出头鸟,率先起兵呢?当然是袁绍。于是韩馥写了一封信给袁绍,在信中大骂董卓一番,最后说:“您要起兵,我就跟您干。”
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新年伊始,关东群雄摩拳擦掌,纷纷起兵对抗朝廷。
所谓关东,就是函谷关以东。
自春秋战国始,函谷关与崤山便以险峻而著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崤函以东,称关东或山东,崤函以西,称关西或山西。董卓来自凉州,又占据洛阳,关西基本上在他掌控之中;但他对关东的控制力显然是不行的,最终导致关东诸雄群起而攻之。
关东诸州郡拒绝服从董卓,各地纷纷起兵对抗朝廷,主要起事者有如下几人:渤海太守袁绍、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zhòu)、河内太守王匡、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此外,还有从京城逃出来的曹操。这些义军队伍,有的有数千人,有的有数万人。
在这些人中,袁绍名气最大,因而被推选为盟主。袁绍也不客气,自封为“车骑将军”,领袖东方群雄。在汉代,“车骑将军”是非常设官职,位比“三公”,权力与大将军相当,只是大将军一般由外戚担任。
有一个人并不看好袁绍,此人正是济北相鲍信。
大家还记得吧,在董卓入京时,鲍信曾力劝袁绍先下手为强,铲除董卓,但袁绍并没听他的意见,才使董卓坐大。经过此事,鲍信算是看清了袁绍性格里的弱点,袁绍不够果断,对时局的把握能力欠佳,这次之所以能坐上盟主宝座,主要是依靠其家族显赫的声望。
那么鲍信看好谁呢?他看好的居然是实力平平的曹操。
鲍信找曹操喝酒,几杯酒下肚后便说:“若论才华谋略盖世无双、能拨乱反正的英雄,便是您了。倘若没有这种才能,即便表面上看上去很强大,终归要失败的。您莫非是上天派来要干大事的人吧?”(君殆天之所启!)
这种评断,大大出乎曹操的意料。
在关东诸雄中,曹操是少数几个没有官职、没有地盘的人之一,他手下的军队也只有寥寥数千人而已。可是在鲍信看来,曹操有魄力,有决断力,有分析判断力。他似乎一眼看穿埋藏在曹操内心深处的雄心。从这点看,鲍信倒确有几分识人的眼力。
关东诸雄磨刀霍霍,董卓那边有什么动静呢?
别看他在京城威风凛凛,到底有点心虚,他担心有人利用这个时机,再打起废帝刘辩的主意,索性把十五岁的刘辩毒死了。毒死刘辩后,董卓计划迁都,把首都从洛阳迁往长安。在董卓看来,迁都有两个好处:第一,长安离凉州近,那里是自己的老巢;第二,从战略上考虑,洛阳无险可守,长安则有山川之利,易守难攻。
在封建王朝,迁都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弄不好的话,会动摇国家根本,所以很多人反对。董卓向来自作主张,哪里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反对迁都的人,太尉黄琬、司徒杨彪被就地免职,城门校尉伍琼、督军校尉周毖被处死。
这么一来,没人敢反对了。
如果说还有谁能让董卓有所顾忌,那就是左将军皇甫嵩。
在董卓夺取大权前,皇甫嵩是他的上级。现在倒过来了,董卓成了“太上皇”,皇甫嵩被他踩在脚下。不过董卓心里很清楚,要论打仗,自己根本比不上皇甫嵩。皇甫嵩手上还有数万精兵,驻扎于长安扶风,倘若皇甫嵩突然发动兵变,董卓就危险了。
迁都之前,得先削去皇甫嵩的兵权。
董卓以朝廷名义下达命令,召皇甫嵩返回洛阳。
天下人的眼光都聚焦在皇甫嵩身上,大家翘首以盼这位帝国第一名将能率领精兵直捣京师,讨伐逆贼,再造汉室。在朝中担任议郎的盖勋秘密派人与皇甫嵩联系,希望左将军能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但皇甫嵩沉默了。
很多人不理解皇甫嵩的沉默,长史梁衍对董卓的横行霸道早看不下去,遂进言说:“董卓在京师无恶不作,废立皇帝,现在又要召将军前往。将军若是前去,不仅会蒙受羞辱,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不如趁机起兵,讨伐逆贼。袁绍在东方率领群雄进攻,将军从西面夹击,必可生擒董卓。”
但皇甫嵩仍然保持沉默。
这位帝国名将有自己的担忧,关西诸州郡仍然听命于朝廷,这意味着一旦他起兵讨董,董卓可以动员数十万军队镇压。而皇甫嵩只有区区三万人马,纵他有奇谋妙策,也万难抵挡。多年的战争生涯,早让皇甫嵩有一种思维定式:不打无把握之战。董卓在西北二十余年,根基甚深,如今又控制朝廷,如何与之争锋?
我们必须说,皇甫嵩是非常优秀的将军,却是很蹩脚的政客,要他搞政治斗争,确实搞不来。他也不愿意牵扯到政治斗争中,当年他有权力、有机会杀死董卓,他都没下手,何况是现在呢?
最后,皇甫嵩跑到京师报到。董卓没有杀他,也没必要杀他,最高明的报复手段,并非杀人,而是羞辱。皇甫嵩的兵权被解除,从左将军降为城门校尉,地位一落千丈。
董卓看着皇甫嵩的窘样,露出了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微笑。
没有了后顾之忧,董卓开始迁都。
迁都本是个大工程,得周密筹划,但董卓压根儿没做任何准备,因而这次迁都,成了一次大灾难。董卓的残暴在迁都过程中尽现无遗,其中最大的暴行,就是把洛阳城给毁灭了。
自从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至今已超过一百六十年,这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董卓可不想把这么一座繁华之都拱手让给关东豪杰,我不能得到的,谁也甭想拥有。你袁绍不是想回来吗?就算来了,也是白来,就一堆废墟送你。
董卓干的第一件事是把洛阳城内所有财物劫掠一空。他把洛阳富豪们集中起来,随便扣个罪名,集体处死,把他们的所有家当全部没收。他手下这帮凉州兵,每天干的事,就是抄家、抢掠,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搬上车。抢完活人抢死人,洛阳周边历代皇陵以及公卿墓穴被一一挖开,墓穴中的珍宝也惨遭洗劫。
东西抢完后,董卓又想起长安人口不多,他索性把洛阳数百万人统统赶往长安。中国人向来安土重迁,无论是官吏还是百姓,哪个情愿西行呢?可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凉州兵团,能不走吗?大家只得抛弃田园庐舍,扶老携幼,仓皇上路。这一路上前推后挤,踩踏事件时有发生,再加上颠沛流离、饥苦冻馁,一时间饿殍载道、暴骨盈途。
最后,董卓一把火把洛阳皇宫、各政府官署、民宅都烧了,以断官民回乡之心。有个地方董卓没烧,就是御花园之一的毕圭苑,这里是他的作战指挥部,他还要驻扎于此,跟关东义军较量较量呢。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洛阳城内的名门望族袁氏家族的命运。起初董卓刚掌权时,尚且对袁氏家族略为忌惮。如今袁绍、袁术都起兵反他,这位独裁者暴跳如雷,发誓要报复,遂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以及其他袁氏家族大大小小五十余口,全都杀了。对袁绍、袁术来说,董卓已经不仅仅是政敌,而是有着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死敌。
我们再来看看义军这边的动静。
表面上看,十几股义军会师,声势颇盛,可是光打雷不下雨,大家只会吆喝,谁也不向前冲,这是怎么回事呢?
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在过去一百多年间,关东地区战争是很少的,帝国的战争主要集中于西部羌胡聚居区,因此西北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关东民风远不如关西强悍,军队也没有丰富的战争经验,大家对董卓的西北军有畏惧之心。虽然关东军人多势众,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先出头——先打先完蛋,好处都叫别人给捞了,我不干。这么一来,就出现一个怪现象,一大堆军队屯兵在洛阳周围,只摆架势,不出拳。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敢担大任者,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曹操果然是英雄豪杰,他挺身而出,慷慨陈词:“我们兴义兵就是要讨董贼,现在上了战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董卓根本就不懂战略,要是他固守洛阳,发兵与我们交锋,还能占点便宜;可是现在他劫天子,烧皇宫,闹得沸沸扬扬的,说明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只要大家合力,必能一战而定天下。”
曹操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有道理。
可是大家还是不出头,宁愿当缩头乌龟。
曹操只得独自率领招募来的五千人马,向西挺进,打算先攻占成皋。有一个人心里过意不去,此人正是陈留太守张邈。张邈虽然也想保存实力,可是他与曹操是老朋友,况且他从青年时代始,就以侠义而闻名。曹操以五千弱旅前去与董卓精锐的凉州兵团交锋,这种孤勇把张邈震撼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便派部将卫兹带一支军队,前往相助。
曹操率兵一路挺进到荥阳附近的汴水河畔,董卓部将徐荣已在此严阵以待。双方展开大战,从早上打到下午,兵力上居于劣势的曹军吃不消了。你想想,曹操招募来的五千人,多数都没上过战场,怎么是久经沙场的凉州兵团的对手呢?能坚持战斗一天,已实属不易。到了傍晚,董军越战越勇,曹军兵败如山倒,只得撤退。
更糟糕的是,曹操的坐骑被流箭射死,他从马背上滚落,十分狼狈。正在这时,堂弟曹洪策马扬鞭赶到他面前,他跳下马,冲着堂哥喊道:“快骑我的马走!”
此时董军还在后面追赶,情形很危急,曹洪这种行为颇有舍己为人之风,曹操硬撑着,不肯上马。曹洪急了,大喊道:“天下可以没有曹洪,但不可没有您。”硬是把曹操架上马。就这样,曹操上了马,曹洪跟在后面跑步。幸好曹洪脚力不错,一路狂奔下来,居然也摆脱了凉州兵团的追击。哥俩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回盟军大本营,沿途收罗了一些残兵败将。
第一战便遭到沉重一击,曹操着实气馁。
当时盟军大本营设在酸枣,曹操回营后,见其他将领还在设宴喝酒,聚会喧闹——虽然兵营里有十万大军,却没有人想出兵与董卓决战。
看到这里,曹操心里的气就上来了,他大踏步闯入宴会厅,怒气冲冲地对那些正在觥筹交错的将领们说:“董贼就在外面,诸位不图进取,却在这里饮酒作乐,我为你们感到羞耻。”
大伙一听,都放下酒杯,不怀好意地望着这个扫兴的家伙。
曹操视若无睹,又说道:“诸公在这里逗留,莫非以为董贼会不战而自亡?如果肯听我的计谋,请袁绍将军兵进孟津,诸位分守成皋,占据敖仓,阻塞轘辕、大谷,这样就可以制贼死命。再让袁术率南阳军队攻入武关,威慑长安,董贼必亡无疑。如今诸位兴义兵,却在这里徘徊观望,只会让别人耻笑。”
孔子曾经说过:“知耻近乎勇。”曹操想要激起各路豪杰的羞耻心,有羞耻心就有勇气,就能与董贼一决雌雄。他当然晓得群雄肚子里都在打什么算盘,大家都不想第一个冲上前当牺牲品,都想着别人冲杀在前,自己在后面捡胜利的果实。
这番慷慨陈词有没有作用呢?
很遗憾,根本没有。
曹操的计划是好的,可一旦落实到具体部署,各路大神纷纷扯嘴皮子,谁也不当先锋,最后不了了之。袁绍作为盟主,既指挥不动别人,也不愿自己带头出击。盟主都这样,遑论他人?
此时的曹操虽有心力挽狂澜,无奈部众伤亡惨重,已无力再战,只得离开酸枣,前往扬州招募新兵。
关东义军的首领们坐吃山空,终于把粮食耗光了。
没粮食自然没法打仗,大家便纷纷撤退。
一个更危险的情况出现了,义军内部开始内讧,自相残杀。
兖州刺史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不和,两人势同水火,刘岱索性先下手为强,杀死了桥瑁。
桥瑁是第一个倡议讨伐董卓的地方官员,他没死于战场,没死于董卓之手,反倒被盟友给害死了。
后来曹操在他著名的诗歌《蒿里行》中,表达了自己对关东义军首领的强烈不满: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