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用高山来形容中国文学,那么唐诗和宋词堪称中国文学的两座珠穆朗玛峰。但其实汉朝文学的高度,一点也不比这俩“珠穆朗玛峰”低。
汉朝文学的主要成就是汉赋。汉赋是在汉代涌现出的一种有韵的散文,特点是“散韵结合,专事铺叙”。赋是汉代最流行的文体,在两汉四百年间,文人们多致力于这种文体的写作,因而盛极一时。后世往往把它看成汉代文学的代表,代表作家有司马相如、扬雄、王褒、枚乘、东方朔、贾谊、班固、张衡、王延寿等,都是历史上的大名人,尤其是司马相如、扬雄、王褒、枚乘,更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顺便提一句,上述四位辞赋家中,除了枚乘是江苏人,司马相如、扬雄、王褒三位都是四川人。
司马相如就不用多说了吧,这位风流才子和风流才女卓文君私奔到成都开小酒馆的故事,家喻户晓。
相比之下,王褒的名气就小多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笔者最喜欢他,因为这人最有趣。
02
王褒,字子渊,西汉人,文学家。四川资中(今四川资阳市)人。其生卒年失载,只知他的文学创作活动主要在汉宣帝(前74—前49年在位)时期。王褒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辞赋家,写有《洞箫赋》等赋,与扬雄并称“渊云”。
王褒在少年时期就善于写诗,工于作赋,在音乐方面也有较高修养。王褒和他的作品对后世都有影响。明代杨慎不仅在他编辑的《全蜀艺文志》里选有王褒的作品,还专门作了《王子渊祠》诗,诗云:“伟晔灵芝发秀翘,子渊摛藻掞天朝。汉皇不赏贤臣颂,只教宫人咏洞箫。”对王褒的才华,进行了高度赞誉。
我最感兴趣的,是王褒寓居成都时的一段趣事,因为这个趣事,直接催生了他最有特色的文章——《僮约》。
03
那是公元前59年(神爵三年)正月,王褒从资中来到成都。他到成都干啥呢?史料的记载语焉不详,对他到成都后住在一个寡妇家里的事,倒是记得很详细。
王褒到成都后,住在一个叫杨惠的寡妇家里。有人说,这个寡妇是他一个朋友的老婆。因为这个关系,他住在那里便比较“随便”。他“随便”到哪种程度呢?“随便”到把杨惠的奴仆当自己的奴仆使唤。
古往今来,那些所谓的文人,大多喜欢喝酒,王褒也不例外。这人不仅喜欢喝酒,酒瘾还不小,天天无酒不欢,而且需要天天出去买酒,这人又是个懒鬼,自己不去,天天叫杨寡妇的奴仆去。
这个寡妇的奴仆,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便了”。这个便了,不知是懒还是咋的,次数多了就不愿意了,提着根木棒,跑到旧主人的坟前去哭诉:“我说老爷呀,您九泉之下可知道,我的命好苦哦。当初您买我的时候,说好只是看家的,可没有让我做别的啊,更没有让我为其他男人去买酒。”
便了在主人坟前哭诉的声音被人听见了。听到的人便把杨寡妇和“其他男人”的“风流韵事”散布开来:“朋友们听我说,告诉你们一个八卦新闻,你们愿意听哪个?”
朋友们说你有病啊,总共才一个,你说我们愿意听哪个?快说!
那人便说:“你们晓得不,杨寡妇家住了个好酒的野男人。这人既好酒,肯定也好色,酒色不分家嘛。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啥事不能发生?连她家奴才都看不下去了,天天在旧主人的坟前哭呢!”
04
消息传到王褒耳朵里,把他气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个狗奴才,不愿为我跑腿就算了,还到处去传我的绯闻!我说杨姐,这样的奴才留着是个祸害,早晚要惹事,把他卖了吧。
杨寡妇说这个不难,难的是这小子的脾气有点坏,爱顶撞人,恐怕没人要。王褒说没人要我要!王褒便把便了买了下来。
话说这个便了,本来就不待见王褒,给他当奴才,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他有什么办法呢?奴才就是奴才,命运不由自己掌握,主人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要说他有啥与众不同,不过就是比别的奴才胆子大一点,敢于跟新主人提条件:“既然你要买我,那就要像我的旧主人那样,把以后要我干的事情明明白白地写在契约里,这叫先说断后不乱,不然我不干!”
世上最傻的事,莫过于自己给自己挖坑,便了干的就是这种事。和王褒玩儿心眼,他太嫩了。俗话说得好,聪明人只需厚道,笨蛋才玩儿心眼,便了就是这样的笨蛋。
不过得感谢这个笨蛋,如果不是他给自己挖坑,中国文学史上就不会有这段佳话,就会少了一篇名作。这篇名作就是《僮约》。
王褒这人擅长辞赋,为了教训便了,使他服服帖帖,便信笔写下这篇长约六百字,题为《僮约》的契约,列出了名目繁多的劳役项目和干活时间表,使便了从早到晚不得空闲,并对其提出了十分严苛的要求,若是严格执行,便了非累死不可。便了好歹也认得几个字,基本上是大白话的《僮约》也不难懂。便了看了《僮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说老爷啊,您干脆杀了我吧,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天天给您去买酒呢。”
05
《僮约》到底写了些什么,把便了吓成这样?
鉴于篇幅,本文在此略过原文(有兴趣的读者可去网上查),仅将译文贴于此:
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向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她亡夫在世时门下的络腮胡奴仆便了,定价一万五千文铜钱。家奴应当听从各种驱使,不能有二话。
早晨起床,洒水扫地;吃饭以后,洗净餐具。平时在家凿石做碓窝,积杆捆扫帚;削木造水盂,凿成酒斗。疏通水渠,拴牢篱落。锄去菜园的草,平整田头阡陌。堵塞歧路,填平凹地。刻木条捆牛皮,制造为连枷。烧弯竹竿做柴耙,削光木头制辘轳。
进出不能骑马乘车,不能像簸箕一样坐着喧哗。起身离座就要快跑,捶打镰刀去割青草,编苇作簟,绩麻织布。汲水炼乳酪,调制美味的饮料。织造鞋子,设网粘捕麻雀、捕捉乌鸦。结网捕鱼,射飞雁弹击野鸭。
上山射鹿,下水捕龟。后园的池子要放养上百只鱼雁鸭鹜。驱赶猫头鹰和鹞子,手拿着竹竿去放猪。种养生姜和芋头,喂养小猪小驹。打扫干净堂屋和厢房,饲养饥饿的马牛。敲四更的时候就要起身坐候,半夜添加饲料。
二月春分,打牢田埂,堵塞田界。修剪桑树的枯枝冗条,将棕榈皮搓成绳索。种上瓠瓜好做葫芦瓢,再分类种好茄子和葱苗。将麦茬杂草就地烧灰,平整垄畴翻松泥土,中午好趁早晒太阳。
每天鸡叫的时候就起来舂米,制作水幕拦鱼栅,要编三层以防漏鱼。家中有客人,就要去提壶买酒,打水做晚饭。洗净杯盏,整理桌案。到菜园拔蒜,砍紫苏叶,将腊肉切成肉片,用碎肉蒸芋头,精脍鲜鱼、烹炖团鱼。烧水煮茶,分杯陈列,吃完盖藏。
到晚上关上门窗,喂喂猪遛遛狗,不要和邻居打架骂仗。僮奴只能吃豆饭、喝清水,不能好酒贪杯。想要饮美酒,也只能触嘴沾唇,不能喝得杯底朝天、酒斗翻转。
不能早晨偷跑出去直到夜晚才归,不能在外交结朋友。房屋后边种的树,应当砍来造船,以便我下行去江州上溯到上湔去当属官来挣家用的钱。织纺出白色的布料,去售卖用棕榈皮编的绳索。到绵亭镇上去买席,往返新都和雒水之间,还要选购妇女用的脂膏,到小集市上买卖。
返回成都要担荷枲麻沿小路贩到旁磋。牵着狗儿将鹅卖掉,再到武阳去买茶叶。从杨氏池中掘得藕担着去卖,往来集市,谨防被偷盗。到集市上不能东蹲西卧、说粗话骂人撒泼。多作刀具铁矛,带到益州,换回羊牛。
僮奴你要自己学会精打细算,不能愚笨。拿着斧头上山去,取材作车辋车轭,如有剩余的材料,可选做俎几、木屐和猪的食槽。把剩下的劈柴烧作木炭,以竹笼将石头垒砌保护堤岸。修理房舍翻盖房屋,砍削竹片做书简。傍晚要回家了,还要带回两三捆干柴。
四月要松土撒种,五月要收割小麦。十月收打豆子,播撒麦种,窖藏芋子。下南安县去收购采买板栗黄甘橘,车载转卖取利。多找些蒲叶苎麻,尽量多地搓成绳索。大雨如注泄在盆瓮,要披蓑衣,戴斗笠。
无事可做,就用菰蒲草编席子,织蚕箔。种植桃树、李树、柿树和柘桑树,三丈一树,八尺一行。按相同的果类种在一起,横竖距离要适当。果树成熟收获时,不得随意品尝。
狗叫的时候应当起床,叫醒四邻防盗贼,先拴牢门和窗,上楼去击鼓,手执着盾牌,挥舞着戈矛,围着栅栏巡逻三周。殷勤劳作,不要到处乱跑。
奴仆老迈无力气的时候,就种莞草编织草席。做完一件事想要休息,应当先舂好一石米。半夜没事的时候就洗衣裳,跟白天一样去做。如需收租讨债,掌管供给宾客。
奴仆不能有奸私之事,一切事情都必须向我禀告。奴仆不服教管,就鞭笞一百下。
根据这个契约,便了这个奴才,必须集清洁工、养殖工、猎手、渔夫、果农、挑水工、厨师、保安等多工种于一身,而要完成这么多工作,他必须是超人。他当然不是超人,不被吓哭才怪。
《僮约》以赋的形式写就,堪称“世俗文学”的开山之作,对后世的影响极大,具有划时代意义,胡适、郑振铎等文化大家对其都有极高评价。
《僮约》一文本系游戏之作,是主人和仆人开的一个玩笑,结果却如此“出人意料”,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心插柳柳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