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靠着墙根坐下,开始卷烟。

多林尼克最后说的这些话,等于向保尔挑明了一切。毫无疑问,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他送走了朱赫来,那么……

黄昏时分,他知道了多林尼克是在彼得留拉士兵中间进行煽动的时候被捕的。当时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他们弃暗投明、参加红军的传单,被当场抓获。

多林尼克很谨慎,他向保尔透露的不多。

“谁知道呢?”他暗想,“他们会用通条抽他的。他还太年轻。”

深夜,当他们躺下睡觉的时候,他用简短的几句话表示了自己的不安。他说:

“柯察金,咱俩的处境可以说是糟透了。结果会怎样,我们等着瞧吧。”

突然,他们听见从门外守卫室里传来一阵吆喝声和脚步声。有个人在高声地发布命令。牢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朝牢门转过头来。

在广场上,在那顶上有一座古老钟楼的残破的教堂旁边,正发生一桩本城少见的新奇事。全副武装的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列成一个个方阵,从三面把广场围了起来。

大头目决定亲自来检阅部队。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他的到来。

步兵总监把身材匀称、蓄着两撇漂亮小胡子的切尔尼亚克上校叫到身边,对他说:

“你带人去检查一下警备司令部和后勤机关,让他们把所有的地方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如果有犯人,就查问一下,把无关紧要的废物统统赶走。”

切尔尼亚克把皮靴后跟一碰,敬了个礼,拉上站在身边的一个哥萨克骑兵上尉,一起骑马走了。他们飞马来到警备司令部门前,跳下马,把马交给一个勤务兵,大步走进了警卫室。切尔尼亚克厉声问一个勤务兵:

“司令在哪儿?”

“不知道,他出去了,”那个小兵懒洋洋地回答。

切尔尼亚克看了看又肮又乱的警卫室。所有的**都零乱不堪,那些守卫的哥萨克兵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甚至见到长官进来也不想站起来。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畜生?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狗崽子,听到过没有?马上给我爬起来,要不,我就给你们一顿棍子尝尝,”怒不可遏的上校在警卫室里走来走去,“立刻把垃圾给我清扫出去,整理好床铺,把你们那些狗脸也收拾出个人样来。你们说,你们像什么样子?根本不像哥萨克兵,简直是一群拦路抢劫的土匪。”

那些哥萨克兵看出事态严重,弄不好真要挨鞭子,他们全都知道切尔尼亚克的威名,于是都发疯似的拼命打扫起来。

“我们还得去查看一下囚犯,”大尉提议说,“谁知道他们在这儿关了些什么人。要是让大头目看见,那可就糟了。”

大尉一脚踢开牢房的门。里面有几个人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余的仍然躺着不动。

“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命令说,“这儿太暗了。”

他仔细看着犯人们的脸。

“你是为什么给抓进来的?”他厉声喝问坐在木板**的老头儿。

老头儿站起来,提了提裤子。他给这严厉的喊声吓得有点结巴,含糊不清地说:

“我自己也不晓得。他们把我抓来,我就给关在这里了。有一匹马在我的院子里丢了,可那又不是我的过错。”

“谁的马?”大尉打断他。

“是公家的呀。住在我家的那些兵把马卖了换了酒喝,却赖到我的头上。”

切尔尼亚克迅速地把老头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收拾起你的破烂,赶快滚蛋。”他吼道,然后转向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婆。

老头子一下子还不敢相信真的把他放了,所以眨着那对半瞎的眼睛问大尉:

“那么,真的放我走了?”

大尉点了点头:“是的,滚吧,越快越好。”

老头子急忙从木板**拿起他的袋子,侧着身子跑出门去。

“你又是为什么被关进来的呢?”切尔尼亚克盘问那个老太婆。

老太婆连忙咽下嘴里的馅饼,连珠炮似的说:

“长官老爷,我被关进来可真是冤枉的。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的酒,又把我关起来。”

“这么说,你是专门卖私酒的?”

“哎哟,这哪叫卖呀,”老太婆委屈地说,“他,就是那个警备司令,拿了我四瓶酒,一文钱也不给。他们全都这样:喝了酒不给钱。这叫什么买卖呀。”

“别烦了,赶快从这儿滚出去吧!”

她不等对方说第二遍,就抓起小筐,一面鞠躬表示感谢,一面倒退着朝门口走去。

“长官老爷,上帝保佑你健康长寿。”

多林尼克瞪大眼睛看着这场闹剧。囚犯们谁也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有一点是明摆着的:新来的人都是大官,有处置犯人的权力。

“你是怎么回事?”切尔尼亚克接着便问多林尼克。

“上校老爷在对你说话,站起来!”大尉吆喝着。

多林尼克慢腾腾地、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问你为什么坐牢?”上校又重复问了一遍。

多林尼克有好几秒钟呆呆地看着上校拈得很考究的小胡子和刮得光溜溜的脸,然后又看看他那顶克伦斯基式的新帽子的帽檐和珐琅质帽徽,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说不定能放出去呢?”

“我是因为夜里八点钟以后在街上走路被捕的,”他把先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他极度紧张地等待着反应。

“你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上街呢?”

“并不是深更半夜呀,也就十一点左右。”

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会有那样的好运。

“出去!”当他听到这简短的命令,两条腿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连上衣都忘了去拿,就大步跨到门口。这时候大尉已经在审问下一个了。

保尔是最后一个。他坐在地上,眼前发生的事情把他搞得稀里糊涂。他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多林尼克也被放掉了。他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被释放了。但是多林尼克,多林尼克……他说是在戒严以后上街被捕的……终于,保尔也明白了。

切尔尼亚克站在保尔面前,一双黑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喂,你是怎么给关进来的?”

上校的问话得到了迅速的回答:

“我把马鞍子的一边割下来做鞋底。”

“谁的马鞍子呢?”上校不明白。

“有两个哥萨克兵住在我家里,我从一只旧马鞍上割了一块皮子做鞋底。为了这点小事,哥萨克兵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满怀着对自由的强烈渴望,他又补充说:

“要是我知道不准许……”

上校轻蔑地看了看保尔。

“鬼知道这个警备司令搞什么名堂,抓来这么一些犯人!”于是他转身朝门口示意,喊道:“你可以回家了。告诉你父亲,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好了,快滚吧!”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抓起多林尼克放在地板上的上衣,朝门口冲去。他穿过警卫室,从刚出门的切尔尼亚克身后溜进院子,然后从栅栏门出去,跑到大街上。

在台阶上,切尔尼亚克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来对大尉说:

“幸亏我们到这里看了一下。你瞧,这里关了这么多废物,我们真该把这个警备司令也关上两个星期。哎,怎么样,咱们走吧?”

上校和大尉用马刺催着马,朝广场疾驰而去,那里的阅兵式就要结束了。

保尔一口气翻过第七道栅栏才停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跑了。

在憋闷的牢房里饿了这么多天,他一点劲儿也没有了。他不能回家,到谢廖沙家也不行,万一被谁发现,他们全家都得遭殃。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继续往前跑,跑过一个个菜园和庄园的后院。直到胸脯撞到一道栅栏上,他才清醒过来。抬眼一看,他愣住了:在这高高的木栅栏后面是林务官家的花园。两条疲乏无力的腿竟把他拖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他打算跑到这里来的吗?不是的。

那么,他为什么偏偏跑到这里来了呢?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必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知道花园里有一座凉亭,在那里谁也发现不了他。

他纵身一跳,一只手已攀住栅栏的上端,跳进了花园。他看了看那座隐现在树林后的房子,然后便朝凉亭走去。凉亭的四周几乎都没有遮拦。夏天还有野葡萄掩住它,现在却是光秃秃的。

他正想转回栅栏那边去,可是已经晚了:他听见背后响起狗的狂吠声。一只大狗从屋子里跑出来,沿着铺满枯叶的小径朝他猛扑过来。

保尔准备好自卫。

大狗的第一次进攻被他一脚踢开。但那只狗准备再度进攻。谁知道这场搏斗会怎么结束呢?幸亏这时传来了保尔熟悉的吆喝声:

“回来,特列左尔,回来!”

冬妮亚沿着小径跑过来。她抓住特列左尔脖子上的皮圈,对站在栅栏旁边的保尔说:

“您怎么到这里来呢?这条狗会把您咬伤的。好在我……”

她突然愣住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不知怎么闯到这儿来的少年,多么像保尔.柯察金啊!

站在栅栏旁的少年动了一下,低声说:

“您……您认得出我吗?”

冬妮亚惊叫了一声,急速地朝保尔跟前跨了一步。

“保尔,亲爱的,是你?”

特列左尔把她的惊叫当成进攻的信号,猛地一跃,扑了过来。

“回去!”

特列左尔被冬妮亚踢了几脚,委屈地夹起尾巴,慢吞吞地朝屋子走去。

冬妮亚紧紧地握住保尔的双手,问道:

“你自由了吗?”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冬妮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促地回答:

“我全都知道。莉莎跟我讲的。可你怎么会在这儿呢?他们把你放了?”

保尔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们错放了我,我才跑了出来。现在多半又在搜捕我了。我无意中跑到了这里。本来打算在凉亭里歇一歇。”接着又抱歉似的补充说,“我实在是太累了。”

冬妮亚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她又惊又喜,内心交织着无限的怜悯和炽烈的柔情。她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说:

“保夫鲁沙,我亲爱的保尔,我的亲人,我的心上人……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这倔强的孩子,那天你为什么要走掉呢?现在你就和我们,和我住在一起吧。我无论如何不放你走。我们家很清静,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可是保尔摇了摇头。

“要是他们在你家里搜出了我,那可怎么办?我不能进你家。”

她把保尔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睫毛在颤抖,眼睛闪着泪光。

“要是你不进去,那就永远别再见我。你不知道吧,阿尔焦姆已经不在这儿,他被抓去开火车了。所有的铁路工人都被征调走了。你说你能上哪儿去呢?”

保尔理解她的焦虑,可是又怕心爱的姑娘受到牵连,所以不敢答应。但连日来他备受折磨,心力交瘁,很想休息一下,肚子又饿得难受。他终于让步了。

保尔坐在冬妮亚房间的沙发上,厨房里母女俩正在谈话:

“妈妈,你听我说,现在保尔正坐在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他吗?他是我的学生。我一点也不瞒你。他因为搭救一个布尔什维克水兵给抓了起来,现在他逃出来了,可是没有藏身的地方。”她的声音在颤抖,“妈妈,我求你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里。也许只住几天。他又饿又累。好妈妈,要是你爱我,就不要反对。我求求你啦。”

女儿以祈求的目光望着母亲。母亲也以试探的眼光端详着女儿。

“好吧,我不反对。可你把他安排在哪儿住呢?”

冬妮亚涨红了脸,十分难为情地、激动地答道:

“我把他安排在我屋里的长沙发上。这事可以暂时不告诉爸爸。”

母亲直视着冬妮亚的眼睛,问:

“这就是你流泪的原因吗?”

“是的。”

“可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啊!”

冬妮亚激动地扯着衣袖,说:

“是的。可是如果他不逃出来,他也会像大人一样被枪毙的。”

她们彼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自己这一生已经吃够了她母亲的苦头。她母亲是个思想守旧、严厉冷漠的妇人,对她管教很严,成天向她灌输虚伪的“礼仪”和“修养”。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一直记得,那些旧礼教如何摧毁了她的青春年华。因此在教育女儿的问题上,她采取了一种开明的态度,尽量摒弃市侩阶层的偏见和陋习。尽管如此,母亲依然密切关注女儿的成长,有时还为她忧心忡忡,并不动声色地帮助她摆脱各种困境。

现在,保尔要住到她们家来,她为此感到惴惴不安。

可冬妮亚却热心地张罗起来了。

“妈妈,他得洗个澡。我这就去准备。他实在脏得像个真正的火夫了,他已经好多天没有洗过脸了……”

她来回奔忙着,又是烧洗澡水,又是找衣服。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一把抓住保尔的手,把他拉进洗澡间。

“把衣服全脱掉。换的衣服在这儿。你的衣服都得洗。你就穿这一套吧!”她指了指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白色条纹领子的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子。

保尔吃惊地朝四周望望,冬妮亚笑了:

“这衣服是我的,化装舞会上女扮男装用的。你穿起来一定合适。喏,快洗吧,我走啦。趁你洗澡,我去准备点吃的。”

她随手关上了门。保尔只好迅速脱掉衣服,跳进澡盆。

一个小时后,母亲、女儿和保尔三个人一起坐在厨房里吃饭。

保尔饿坏了,不知不觉地一连吃了三盘。起初他在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前很不自然,后来看到她态度热情,也就不再拘束了。

保尔简直无法相信,一切变化得如此迅速。早晨他还是个囚犯,现在却坐在冬妮亚身旁,穿着干净的衣服,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自由。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一会儿乌云密布,一会儿又阳光灿烂。要是没有再度被捕的危险,他现在真可以算得上是最幸福的小伙子了。

但是,正是现在,在这宽大而安宁的屋子里,他随时都有被抓走的可能。

他必须离开,到哪儿都行,就是不能留在这儿。

可是他实在不想离开这儿,真见鬼!以前读英雄加里波第传记是多么激动人心啊!他是那么羡慕他,加里波第的生活何等艰苦,敌人在世界各地追捕他。而他,保尔,仅仅才遭受了七天痛苦的磨难,却像过了一年似的。

看起来,他不可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你在想什么呀?”冬妮亚俯下身子问他。他觉得她那双碧蓝的眼睛深邃无底。

“冬妮亚,想让我给你讲讲赫里斯季娜的事情吗?”

“你说吧,”冬妮亚兴致勃勃地说。

“……就这样,她再也没回来。”他心情沉重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屋子里的时钟有节奏地滴答滴答地响着。冬妮亚低着头,牙齿咬得嘴唇生疼,差点哭了起来。

保尔看了看她,然后坚决地说:

“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

“不,不,今天你哪儿都不能去!”

她那纤细而温柔的手指轻轻地伸到他那蓬乱的头发里,轻柔地抚摸着……

“冬妮亚,你应该帮助我。请你到机车库去打听一下阿尔焦姆在哪里,再送一张纸条给谢廖沙。我有一支手枪藏在乌鸦窝里。我不能去,让谢廖沙去拿下来吧。你能替我办这些事吗?”

冬妮亚立刻站起来说:

“我马上去找莉莎,跟她一块儿到机车库去。你这就写纸条吧,我给谢廖沙送去。他住在哪儿?要是他想见你,能告诉他你在哪儿吗?”

保尔思考片刻,回答说:

“让他今天晚上把枪送到花园里来吧。”

冬妮亚回来时,天已很晚了。保尔睡得正香。冬妮亚的手一碰,他就醒了。她兴高采烈地微笑着说:

“阿尔焦姆马上就来。他刚好出车回来。由莉莎的父亲担保,才准他出来一个钟头。火车头正停在机车库里。我不能告诉他你在这儿。我只是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要转交给他。你瞧,他来了!”

冬妮亚跑向门口。阿尔焦姆惊讶地愣在那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进来以后,冬妮亚随手把门关上,以免患伤寒病刚好、正躺在书房里休养的父亲听见。

阿尔焦姆的双臂紧紧抱住保尔,弄得他的骨节咯咯发响。

“亲爱的弟弟!保尔!”

最后,他们做出决定:保尔明天就走。阿尔焦姆把他安排到谢廖沙爸爸开的机车上。勃鲁扎克正要到卡扎京去。

阿尔焦姆素来刚强,这些天来担心弟弟的命运,十分痛苦。此刻,他高兴到了极点。

“就这样,明天早上五点钟你到材料库来。机车在那里装木材,你坐上去好了。真想跟你多谈一会儿,可我得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去送你。我们已经被编成一个铁路员工大队,就跟德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一样,在武装卫兵监视下干活。”

阿尔焦姆告别后就走了。

黄昏很快来临,谢廖沙来到花园。在黑暗中,两人互相紧紧地握着手。跟他一起来的还有瓦莉亚。他们低声交谈着。

“我没有把手枪带来。你们院子里尽是彼得留拉匪兵,他们把马车停在那儿,还生起了火。根本没办法爬到树上去。哎,真不顺利。”谢廖沙解释道。

“算了吧。”保尔安慰他说,“也许这样反而好些。要是路上给搜出来,那会掉脑袋的。不过,以后你一定要把枪取走。”

他们互相亲切地告别。谢廖沙心里很难过,没开一句玩笑。

“保尔,一路平安。别忘了我们。”瓦莉亚痛苦地说。

他们走了,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两个人谁也没有心思睡觉。再过六个钟头,他们就要分离,也许从此永远不能相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怎能倾诉得尽两人心头的万千思绪、千言万语?

青春啊,无限美好的青春!当情欲还没有萌发,只是在急速的心跳中朦胧有所感的时候;当无意间触及爱人胸脯的手惊慌地颤抖和迅速移开的时候;当纯洁的青春的友情挡住最后一步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心上人搂着你脖子的手臂,如同电击一样炽热的亲吻更甜蜜的呢!

在他们建立友情以来,这是第二次接吻。除了自己的母亲,保尔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爱抚,挨打倒是习以为常的。冬妮亚的爱抚使他感到分外激动。

他没有想到在屈辱的、残酷的生活中还有这样的欢愉。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这样一位姑娘,真是莫大的幸福!

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们是紧挨在一起度过的。

“你还记得跳崖之前我向你许的愿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他闻到了她的发香,似乎也看见了她的眼神。他当然记得。

“难道我能够允许自己让你还愿吗?我是多么尊重你,冬妮亚。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我不善于表达。但是我明白,你是不经意才说了那句话的。”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是的,熟悉的、火一般的热吻封住了他的嘴。她那如弹簧般柔软的身体是多么乖顺啊……但是,青春的友情高于一切,比火更炽烈、更明亮。要抵挡住**真难哪,比登天还难。但只要性格坚强,友谊真诚,那就可以做到。

“冬妮亚,等战乱结束以后,我一定要当一个电工。如果你不拒绝我,如果你还真心爱我,而不是闹着玩,那时我愿意做你的好丈夫。我永远不欺负你,要是我得罪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们不敢拥抱着睡觉,怕她的母亲看见了会有想法,因此他们分开了。

他们睡着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临睡时他们郑重地发誓谁也不许忘记谁。

一大清早,冬妮亚母亲就把保尔叫醒了。

他们冒着潮湿的朝雾匆匆走向车站,又绕过车站来到堆木材的仓库旁。在一辆装满了木柴的机车附近,阿尔焦姆正十分焦急地等着他们。

巨大的机车在嗤嗤响着的蒸汽中缓缓驶近。

老勃鲁扎克从驾驶室的窗口朝外张望着。

他们慌忙告别。保尔一把抓住机车的扶梯,爬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看见岔道口上并排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高大的阿尔焦姆和苗条娇小的冬妮亚。

晨风猛卷着冬妮亚上装的衣领和栗色的鬈发。她在向他挥手。

阿尔焦姆瞟了好容易才没有失声痛哭的冬妮亚一眼,心里暗暗叹息:

“要不我是个大傻瓜,要不就是这两个年轻人犯了傻。保尔啊保尔,你还是个毛孩子呢!”

列车转弯不见了,他转过身来对冬妮亚说:

“喏,怎么样,咱们可以做朋友了吧?”于是冬妮亚的小手就躲进他那巨大的手掌里了。

远处传来了火车加速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