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老先生来看他的孙子以后,“三个烟囱”的生活就变得和往常不一样了。尽管孩子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们却从来不称呼他的名字——不管怎样,起码是他们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对他们来说,他一直就是个老先生。我想他最好也对我们像个老先生就好了。即便我对你说他的名字叫斯诺克斯或杰肯斯(其实都不是),也不会使他对你看起来更真实,不是吗?而且,毕竟我得保守一个秘密,也是唯一一个秘密。除了我在这章将要告诉你的,别的我都告诉你们了,而这一章也是最后一章了。至少,当然,我还没告诉你们所有的一切呢。如果我要那样做的话,这本书就没有结尾了,那会很遗憾的,对吗?
瞧,正如我所说的,“三个烟囱”的生活再没有恢复往常的样子。厨子和女仆都不错(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他们一个叫克拉拉,一个叫艾斯林),但是他们告诉妈妈说他们并不怎么需要温尼小姐,何况她又老又糊涂。所以温尼小姐一周只来两天,洗洗衣服、烫烫衣服。克拉拉和艾斯林说家务活全交给他们也成,这也就意味着孩子们不用再做诸如拿茶叶,冲开,把茶具洗净,再把房间灰尘掸掉这些事情了。
这给他们的生活中留下很大一块空白,虽然他们常常自己或互相假装憎恨家务活。但既然妈妈不用写什么,也不用做家务了,她也就有了时间上课,这些课孩子都得上。不管教你的人显得多么好,世界上的课仍然还是课,再怎么好也没有削土豆皮或生火好玩。
另一方面,如果妈妈现在有时间上课了,她也就有时间娱乐了,就像往常一样,她为孩子们编了一些顺口溜。自从到了“三个烟囱”来了之后,她就没有多少时间编了。
关于这些课程,有一件古怪的事情。不管孩子们做什么,他们总想做些其它事情。彼得学拉丁语的时候,他会想要是像博比那样学历史会更好。博比却情愿学算术,而恰好是菲莉斯正在学的东西。当然啦,菲莉斯会觉得拉丁语是最有趣的课。如此等等。
所以,有一天,在他们坐一起上课的时候,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顺口溜。我把它们写下来,让你看看其实他们的妈妈还是有点了解小孩子们的心思的,还有他们用的词语,而这些词语成年人却很少用。我想大多数大人记性都很差的,都忘了他们小时侯的感受。当然了,这些诗句是用孩子们口吻说出来的。
彼得
曾经以为恺撒是个好人——
如今想来又傻又蠢!
待把故事从头讲起,
恺撒哪知将来神气。
哎呀呀,好啥的动词儿,
我情愿把国王年表牢记!
博比
什么课程最糟糕?
国王王后一长串。
谁继谁位难记清,
事事日期都要管。
日期多得人恶心,
宁愿学的是算术!
菲莉斯
一磅一磅又一磅
苹果堆在石板上。
一板苹果多少钱?
看了数字心发慌。
若似彼得学拉丁,
我会砸板大声唱。
当然这类事情会使上课多些乐趣。你应当知道:教你的人见到你学得吃力时,并不会认为是因为你蠢,所以才学不好。
杰姆的腿好点后,过去和他坐一块听听他学生时代还有其他男孩们的故事是很令人愉快的。其中有一个叫帕尔的男孩,杰姆对他的看法看起来糟糕透了,另一个叫威格斯比·迈诺,对于他杰姆倒怀有很深的敬意。此外还有派力三兄弟,最小的叫派力·拖斯,特别喜欢打架。
彼得听得兴致盎然,妈妈看起来也听得有滋有味,因为有一天她给了杰姆一张纸,上面写了一首关于帕尔的打油诗,用最奇妙的方式把派力和威格斯比的名字也带了进来,还说到了杰姆不喜欢帕尔的原因,还有威格斯比对此事的睿智见解。杰姆十分开心。以前还从来没有人为他写过打油诗呢。他读啊读,直到熟记在心,然后把他给了威格斯比,后者几乎和杰姆一样喜欢。也许你也会喜欢的。
新来的男孩
新来的男孩叫帕尔,
喝茶时吃面包喝牛奶。
说他爸爸杀过一头熊,
说他妈妈为他剪头发。
雨天脚穿橡胶套鞋,
家里人都叫他“佩特”!
从不知什么叫羞耻,
逢人都要说出小名!
从来不会守球门,
害怕板球撞上身。
一头扎在书堆里,
不知花名找他问。
说起法语像摩苏,
自傲自大好臭屁。
不守球门见球躲,
辨说就是来学习!
不踢足球怕疼痛,
说起打架他不中。
口哨他也吹不出,
我们笑他他痛哭。
且听迈诺来解释,
帕尔是个新男孩。
想起刚进学校时,
我可不是小傻瓜!
杰姆从来不会明白妈妈怎么会这么聪明,写出这样的诗来的。对别人来说这看起来不错,不过却自然。你看,他们已经见惯了像妈妈这样的人,这类人写起诗来就像说话一般,甚至也见惯了结尾那种令人惊讶的说法,不过杰姆倒是真的那么想。
杰姆教彼得下象棋,国际跳棋还有多米诺,总之那是十分愉快而平静的时光。
杰姆的腿一天好似一天,博比、彼得和菲莉斯中间开始萌发一种想法,就是得做些什么让他开心一下,而不仅仅是做游戏,必须是真正让人难忘的。但要想出什么来又极其困难。
他们想啊想,直到脑袋又重又胀,“这样不是办法,”彼得说,“如果我们不能想出什么让他开心的话,我们想也没用,我们就此作罢吧。兴许他喜欢的某件事会自己发生也说不定。”
“有时候事情会自己发生,不用你去干什么,”菲莉斯说,那口气仿佛世界上的事通常都是她做的一样。
“我希望会发生点什么,”博比说道,充满梦想,“奇妙的事。”
她说了这话四天后,奇妙的事果然发生了。我希望我说的是三天后,因为在童话里,总是三天后发生点什么的。但是这不是童话,另外,事实上确实是四天而不是三天,我这个人其它不行,就是不说假话。
那些日子里他们看起来都不怎么像铁路上的孩子们,随着时间推移,每个人都对菲莉斯某天所说的话有种不安的感觉。
“我想铁路会不会想我们”,她有些忧郁地说,“我们现在都不去看它了。”
“这似乎有些忘恩负义,”博比说,“当没有其他人和我们玩的时候,我们那么爱它。”
“朴克斯老是来探问杰姆,”彼得说,“而且信号员的小儿子也好些了。他这么和我说的。”
“我不是说人,”菲莉斯解释道,“我是说亲爱的铁路本身啊。”
“我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我们不再朝9点15班车挥手,”博比在这第四天,也就是星期二说,“通过它把我们的爱传达给天父。”
“那我们重新开始吧,”菲莉斯说。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不知怎么回事,有两件事,一是屋子里有了仆人,二是妈妈不再写什么了,它们带来的变化使得一切事情发生之初的那个奇怪的早上看上去是那么遥远。那一天他们曾起得那么早,都要把水壶的底都烧出来了,早饭吃苹果派,而且第一次看见铁路。
现在已经是九月了,通往铁路的斜坡的草皮又干又脆。又小又长的草穗竖在那儿像金线一样,柔弱的蓝色蓝铃花在它们坚韧而细长的茎干上颤抖,吉卜赛玫瑰展开又宽又扁的淡紫色的圆形花朵,圣约翰草的金色星星在铁路不远的池塘边闪耀。博比采了一大把花儿,想着要把它们放在那个现在裹着杰姆可怜的受伤的腿的绿粉相间的丝毯上该有多漂亮。
“快点,”彼得催道,“不然我们要误了9点15的车的。”
“我没法走得比现在更快了,”菲莉斯抱怨道,“真是烦人!我的鞋带又松了!”
“等你结婚了,”彼得说,“你的鞋带会在你走在教堂走廊的时候松掉,你的新郎会被绊到,在有花纹的走道上摔坏鼻子,这样你就会说你不想嫁给他了,你就不得不当个老处女啦。”
“我不会的,”菲莉斯反驳道,“我情愿嫁给一个鼻子摔坏的人,也不要不嫁人。”
“嫁给一个鼻子坏了的人也很恐怖哦,还是一样的,”博比说道,“那样他就闻不到婚礼上的花香了,难道那不够可怕吗!”
“管它什么婚礼上的花!”彼得叫道,“看哪!信号下来了,我们要跑了!”
他们跑了起来。他们又一次朝9点15挥动起他们的手帕,完全不管手帕是不是干净。
“把我们的爱传达给天父!”博比大叫,其他人也一起大叫:
“把我们的爱带给天父!”
老先生从他的一等车厢窗口向外挥手,动作很猛烈。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一直挥的。但真正不寻常的是每个窗口都有手帕在舞动,或是报纸在示意,或是手儿在疯狂地挥舞。带着一声呼啸,火车飞驰而过。火车过去时,小鹅卵石跳了起来,在下面跳着舞,只剩下孩子们面面相觑。
“好啊!”彼得说。
“好啊!”博比说。
“好啊!”菲莉斯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彼得问,但他不指望有人回答。
“我不知道,”博比答道,“也许是老先生叫他那站的乘客探出头来看我们,然后挥手吧。他知道我们会喜欢这样的。”
瞧,虽然很奇怪,这却就是所发生过的事情。老先生,这个很有名的、而且在他那站很受敬重的人,那天早上很早就到那儿了。他在门口等着,门边那个年轻人站着,手里拿着夹车票用的有趣的机器,同时他对经过门口的每个乘客都说了些什么。乘客们对老先生说的话点头答应,然后带着些许惊讶、兴趣、疑惑、高兴以及不快的允诺,他们走上站台,读着自己喜欢的某部分报纸。乘客们走进火车时,告诉其他已经在里面的人老先生所说的话,然后其他乘客也看起了他们的报纸,显得很吃惊,但大多数人还是比较乐意的。然后,火车经过三个小孩所在的篱笆的时候,报纸啊手啊手帕啊就疯狂地挥舞起来,直到火车的那半边都被白色的舞动所布满,这种情景就像是在马斯基林和库克博物馆那播放的国王加冕礼。对孩子们来说仿佛火车是活的,它最终对他们长久以来表达的爱给予了回应。
“这简直是最最不寻常的事!”彼得认为。
“最特别的!”菲莉斯表示认同。
但博比有别的意见,“难道你们不认为老先生的挥手看起来比以前要更不寻常吗?”
“没有。”其他人答道。
“我看出来了,”博比说,“我想他是在用他的报纸努力向我们解释着什么。”
“解释什么?”彼得问,显得很自然。
“我不知道,”博比回答,“但我却觉得有趣到了极点。我感觉如同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什么要发生?”彼得问,“是不是菲莉斯的吊带袜要掉下来了?”
说的太对了。菲莉斯的吊袜带在冲九点十五挥手时的剧烈晃动中掉了下来,博比的手帕第一次用来帮助受伤者,于是他们一起回去了。
对博比来说那天的课要比平时来的都难。事实上,在做一个很简单的加法的时候,她丢了一个大脸,题目是如何在144个饥饿的孩子中分配48磅肉和36磅面包,结果弄得妈妈很忧虑地看着她。
“你觉得不舒服吗,亲爱的?”妈妈问道。
“我不知道,”博比的回答比较意外,“我不知道我感觉怎样。不是因为我懒。妈妈,你今天能让我不用上课吗?我觉得自己很想一个人单独待会儿。”
博比放下写字板。写字板正好在那个小小的绿色标记处裂了开来,那条标记对于在周围画图表是很有用处的,它也就再不是原来那块写字板了。还没等拣起来她就跑开了。妈妈在大厅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盲目地在雨衣和雨伞中间找她的帽子。
“怎么了,我的甜心?”妈妈问她,“你觉得不舒服,是吗?”
“我不知道,”博比回答,有点气喘,“但我是一个人呆着,想知道我的脑袋是不是真的很傻,我的内心是不是**不安。”
“你是不是该躺会呢?”妈妈问,从她的额头把她的头发向后抚摸。
“我想我在花园里会好些,”博比回答。
但她在花园里也待不住。蜀葵、紫苑,还有晚开的玫瑰都似乎在等着什么发生。这是那些寂静、闪亮的秋日里的一天,那时候一切都似乎在等待。
博比等不了了。
“我要去车站,”她决定,“和朴克斯谈谈,问问他关于信号员的小男孩的事情。”
于是她去了车站。路上她遇到刚才邮局出来的老妇人,后者给了她一个吻和一个拥抱,令博比惊讶的是,她没说什么除了:——
“上帝保佑你,去爱——”,她停了一下,“快点跑——快。”
布料商的儿子有时候会稍微少点礼貌,多点蔑视,现在碰了下帽子,说了句不寻常的话:——
“早上好,小姐,我肯定——”
铁匠手里拿着一份展开的报纸,举止上就显得更为奇怪了。他咧嘴而笑,虽然一般来说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还在老远的时候,就挥了挥报纸。经过博比的时候,他回应了她的“早上好”:——
“你也早上好,小姐,天天好!希望你快乐,真的!”
“啊!”博比自言自语道,心跳加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知道的—每个人都这么古怪,好像他们在梦中似的。”
站长热情地握了握她的手。事实上,他像个抽水机把手一样上上下下个不停。但他没有给她什么理由来解释这种少见的热心接待,他只是说:
“11点54的车有些晚点,小姐——因为这个节假日时间有超重行李的。”然后他便很快地走开了,走进他自己办公室的内间,那地方甚至是博比都不敢跟进去的。
博比没有看到朴克斯,便和站台猫一起分享了站台的寂静。这位长着黄褐色灰斑的女士通常都很腼腆,今天却走了过来,弓着背蹭着博比棕色的长筒袜,还摇着尾巴,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呵!”博比叫道,蹲了下来抚摸她,“今天每个人都那么和气,连你也是的,小姑娘!”
朴克斯直到11点45的车发出后才出现,像其他人一样,那天早上他也拿着一份报纸在手上。
“好啊!”他打招呼,“你在这儿啊。噢,要是这就是那趟车的话,那可妙极了!好的,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我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还会对什么事这么感兴趣呢!”他看了看博比,然后说道,“小姐,在像这样的一天,在这儿,我必须找个人,我知道,我不想冲撞你。”说着他亲了她一下,先在这边脸,然后在那边。
“你没受冒犯,对吗?”他急切地问道,“我没有过于冒失吧?你知道,在这样的日子--”
“没有,没有,”博比回答,“这当然不会是冒失,亲爱的朴克斯先生。我们都很爱你,就好像你是我们的一个叔叔一样——但是——像什么样的日子?”
“像这样的日子啊!”朴克斯说,“难道我没告诉你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吗?”
“报纸上看到了什么?”博比问,但这时候11点54的火车已经冒着蒸汽驶入了车站,站长正盯着朴克斯本该在但是却不在的地方。
博比被一个人留着站在那儿,站台猫在凳子下面用金色而友好的眼睛注视着她。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了吧。博比可没那么聪明。她怀着模糊的、困惑的、期待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在梦中进入人的心灵。她心中期盼的东西我说不上来——也许正是你我所知道的将要发生的事情吧—但是她心中并未期待什么;她心中几乎空白,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疲倦和麻木,还有空虚,你身体的感觉就仿佛你走过了很长的路,而且早过了正常的用餐时间。
只有三个人从11点54的车里走出来。第一位是一个乡下人,手里拿着两个编织盒,里面装满了活蹦乱跳的小鸡,它们正急切地从柳条栏里伸出黄褐色的脑袋;第二位是佩科特小姐,杂货店老板夫人的堂姐,拿着一个锡罐,还有三个用棕色纸包的包裹;然后是第三位了——
“啊!爸爸!爸爸!”尖叫像一把刀子一样刺入火车里每个人的心里,人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到一位又高又苍白的男子,嘴唇薄而紧闭,还有一个小女孩两手两脚都紧贴着他,而他的手臂则紧紧地拥着她。
* * * *
“我就知道会有奇妙的事情要发生,” 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博比说道。 “但我没想到会是这件事。啊,爸爸,我的爸爸!”
“这么说妈妈没有收到我的信了?”父亲问她。
“今早没有什么信啊。哈!爸爸!真的是您,是吗?”
她还没忘了紧紧抓住一只手证实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得一个人走进去,博比,然后很平静地告诉妈妈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他们已经抓住了干那事的人。每个人现在都知道那不是你爸爸干的了。”
“我一直都知道不是的,”博比回答,“我,妈妈和我们的老先生都知道。”
“是啊,”他说道,“都是他干的。妈妈写信告诉我说你发现了真相。她还告诉我你是怎么对她的。我的心肝小宝贝啊!”他们停下脚步片刻。
现在我看见他们穿过了田野。博比走进了屋子,尽量避免使自己的眼睛在自己的嘴巴找到合适的词“很平静地告诉妈妈”之前就泄露出秘密来,她要告诉妈妈所有悲伤、挣扎和离别都已结束,告诉她爸爸回家了。
我看到爸爸走进了花园,等待着——等待着。他看着花儿,每朵花儿对眼睛来说都是一个奇迹,在过去的这些春日秋月中,他所能见到的只有石板、沙砾和微薄的小草。但他的眼睛还是一直朝着屋子。一会,他离开花园,站在最近的门外。这是后门,院子的另一边,燕子正在空中盘旋,它们正准备飞离寒和严寒,到常年如夏的地方去。它们就是孩子们当初为它们筑起泥巢的那一窝燕子。
现在房子的门开了,是博比的声音:——
“进来,爸爸,快进来!”
他走了进去,门关了。我想我们不会打开门或跟进去了,而且刚才在那儿我们也是多余的,我们最好快速而静静地离去。在田野的尽头,在绿草、蓝铃花、吉卜赛玫瑰和圣约翰草细薄的金穗之间,越过我们的肩头,我们可以再看最后一眼,看看那所白色的屋子,在那里面无论是我们还是其他什么人现在都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