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学术者,有所谓汉学与宋学之分。考汉学之变为宋学,其关键正在魏晋。论中国学术之演变,而忽略或否定魏晋学术,是不可思议的。而讨论魏晋学术,却忽略或否定作为魏晋学术演进的重要手段之一的清谈,也是不可思议的。
但事实上,魏晋清谈的的确确没有受到学术界足够的重视,无论中文外文,至今没有一本详细讨论魏晋清谈的专书,即是明证。考其原因,一方面固由材料不足,因而研究不易;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对清谈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视,这轻视又来源于一种由来已久的误解,即所谓“清谈误国”。
“清谈误国”之说,最早见于王衍临死前的自责,说:“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494]其后干宝在《晋纪·总论》中批评当时清谈之风,说:“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495]东晋王羲之也曾经对谢安说:“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496]这些批评都还不算十分严苛,也没有直斥“误国”。到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的《日知录》里,则直言“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甚至以“亡天下”之罪归之。[497]从此以后,“清谈误国”“清谈亡国”便成为众口一词的铁铸公案了。
顾炎武的话未免太偏激了一点。他愤于明之亡于清,找不出原因,却把它归于当时学者们的高谈心性,于是追根溯源,乃怒斥魏晋人的高谈《老》《庄》。其实明之亡于清是政治与军事没搞好,同高谈心性有什么大关系?西晋之亡于刘、石,也是政治与军事没搞好,同高谈《老》《庄》有什么大关系?谢安之答王羲之,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初看似是强辩,细思甚有道理。政治、军事出了问题,不清谈照样亡国;政治、军事不出问题,清谈照样不会亡国。王导、谢安都雅善清谈,不碍其为高明的政治家,钟会、桓温、谢玄也雅善清谈,不碍其为高明的军事家。王衍之亡国,真正的原因也不在清谈,而是当时的衮衮诸公(王衍所说的“吾曹”)既无治国的才能又不努力办事的缘故。清谈与国事的关系正如同看书、下围棋、看电影、打高尔夫球与国事的关系一样,实在无所谓误不误的问题。当然,一个负重要责任的政治领袖如果丢下正事不干,一味沉溺在这些爱好里,那当然是要误事的。但这种因沉溺而误事的情况,任何一种嗜好都可导致,又岂止清谈一端哉!
说“清谈误国”的人有不少是讨厌清谈的内容背离了传统与正统,从而搞坏了社会风气,如顾炎武说的“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498]其实,这种指责也是没有道理的。我们的确在魏晋清谈——或者一般地说,魏晋思潮或魏晋学术中看到一种权威陵替、中心散落、挑战传统、背离正统的性格,但那不过是当时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各方面的共同特点,不独清谈为然。清谈中的这种现象只是整个时代的反映,如果要责怪,首先也轮不到清谈。何况这种性格也不见得全是负面的,尤其从历史的观点看更是如此。一方面,它固然产生分裂与纷乱,但另一方面,它也产生解放与革新。在看来一无是处的表象背后,却隐藏着积极而正面的历史宿命。旧权威的陵替是重组更有号召力的新权威的前提,旧中心的散落是凝聚更有包容性的新中心的条件,传统在遭遇挑战后才会起而除旧布新,正统在受到否定后才会接纳有生命力的异端。经过魏晋南北朝的痛苦熔炼,秦汉的中国乃转型为更博大、更文明的唐宋的中国。学术中的权威陵替、中心散落、挑战传统、背离正统的结果乃是独尊儒术、以太学讲经为主要形式、重视章句家法的两汉学术逐渐变为广纳各家、以书院讲学为主要形式、追求义理圆融贯通的唐宋学术。
总之,清谈是学术,不是政治,它同社会、国家、政治都有关系,但不是“清谈误国”论者所理解的那种关系。政治的归政治,学术的归学术,清谈被误解得太久了,我们今天应努力还它以本来面目。
清谈在隋统一中国后就自然地消失了,这同当时社会的状况有关。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科举制度的建立。知识分子有了新的奋斗目标、新的兴趣中心、新的竞争方式和新的游戏规则,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清谈乃于焉退出中国学术的舞台。但它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扮演过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起过相当积极的作用,是我们这些后世的研究者们所不当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