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以后至西晋末的清谈(1 / 1)

魏晋清谈 唐翼明 1310 字 7天前

可惜好景不长,元康这段乱中之小康很快就为更惨酷的内乱所代替,成为过眼烟云。公元300年,赵王伦与梁王肜等举兵废杀贾后,并杀张华、裴;301年,赵王伦废惠帝,自立为帝;齐王冏联合成都王颖、河间王颙、常山王乂诛伦,惠帝复位;302年,河间王颙联合长沙王乂等,举兵攻冏;乂杀冏,权归乂;303年,河间王颙又联合成都王颖共攻乂;东海王越半路加入,杀乂;304年,越、颙、颖之间混战;305年,越又起兵攻颙、颖;次年,即306年,攻入长安,杀成都王颖,又毒死惠帝,拥立晋怀帝司马炽,“八王之乱”才算告一段落。然而接着就是各地反叛四起,北方匈奴入寇,西晋政权疲于奔命,连连败北,至311年,怀帝被俘,青衣行酒;316年,愍帝出降,执盏洗爵,西晋于是灭亡。所以元康之后,自公元300年至317年西晋亡,完全是兵连祸结的十八年,在这样的局面下,要想端坐捻鼻,执麈尾而高谈,恐怕谁也没有这个本事与心情了。

但这并不是说,自元康以后至西晋亡十八年间就再也没有清谈这回事,而是说,像元康间那种从容的,有规模的,在理论上有探索有进展的清谈活动不复见于记载了,至于零星的清谈,则并未绝迹。这其间甚至也出现过很有发展潜力的清谈家,例如卫玠(286—312)。

卫玠字叔宝,是卫瓘的孙子,王济的外甥,乐广的女婿。门第高华,人又聪明漂亮。王济这么自负的人,都说跟外甥站在一起,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王济与王衍的弟弟王澄、儿子王玄都是当时一流名士,人们却说:“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又拿他同乐广相比,说“妇公冰清,女婿玉润”[303]。据《晋书》本传,卫玠卒于永嘉六年,即公元312年,年二十七,则其生年为286年,元康末才十四岁。元康清谈盛时,他顶多在父辈旁边听听,不可能扮演什么角色。但耳濡目染,长大后竟是清谈高手。《世说新语·赏誉》四五条云:

王平子迈世有俊才,少所推服。每闻卫玠言,辄叹息绝倒。

同条注引《玠别传》云:

玠少有名理,善通《庄》《老》。琅邪王平子高气不群,迈世独傲。每闻玠之语议,至于理会之间,要妙之际,辄绝倒于坐;前后三闻,为之三倒。时人遂曰:“卫君谈道,平子三倒。”

又同篇五一条云:

王敦为大将军[304],镇豫章,卫玠避乱,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日。于时谢鲲为长史,敦谓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305],当复绝倒。”

同条注引《玠别传》云:

玠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敦顾谓僚属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

《文学篇》二〇条亦记此事,只是说当晚卫玠清谈的主要对象是谢鲲。

从以上记载看来,卫玠清谈的本事的确很高明,在永嘉那样的乱世尤其难得,难怪王敦要感叹再三,把他与王弼相提并论,而欣喜于正始之音不至于绝响了。然而卫玠在清谈史上的地位到底不能跟王弼相比,甚至也不能跟元康间王衍、裴、郭象等人相比,他既非一时的清谈领袖,也没有在理论上留下足供后人继续开发的园地。这并不是他的才华不够,而实在是时代使然,所谓“运涉季世,人未尽才”[306],令人叹息。

其时为世运所误的,当然不止卫玠一人,不过卫玠是相当典型的代表。当时还有一批人,因为政治腐败,时代动乱,既无力匡时救世,又不能隐身自好,便颓废起来,纵情声色,喝酒混日子。这些人也清谈,但不是探讨学术哲理,而只是装装门面,自命老庄信徒,竹林遗风。《世说新语·德行》二三条注引王隐《晋书》曰: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

又《晋书·四九·光逸传》云:

(光逸)寻以世难,避乱渡江,复依辅之。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逸字)也。”遽呼入,遂与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307]

这些人中有些颇能清谈。王澄是王衍之弟,王衍对他评价甚高,他也自负得不得了,除了卫玠以外,他是“少所推服”的。谢鲲为王澄所赏,叹为“可与言”[308]。胡毋辅之至被王澄称为“后进领袖”,说他“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309]。光逸又为胡毋辅之所赏,一见许为“奇才”[310]。阮放则连服侍太子时都是“常说《老》《庄》,不及军国”[311]。但要说这些人在清谈上有什么贡献,在学术上有什么造就,那就真正杳如黄鹤,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竹林时的清谈与**合流之风到这时发展到顶峰,也跌落为末路。竹林时还有反抗与不合作的成分,这些人则纯粹是放纵与麻痹而已。《竹林七贤论》的作者戴逵早在元康之后不久就指出:“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为慕者,非其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夫紫之乱朱,以其似朱也。故乡原似中和,所以乱德;放者似达,所以乱道。然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312]戴逵的话是对的,**本来就不值得提倡,但竹林之放还情有可原,元康之放就没有多少道理而迹近于堕落了。戴逵在这里所说的“元康”只是西晋后期的泛称,不可死抠字面。王澄、谢鲲、胡毋辅之、阮放、阮瞻等人的**行为恐怕主要还是元康以后的事,这从他们的年龄可以推知[313],而上引《光逸传》更指明是“避乱渡江”以后。

我在论竹林七贤一节中已经说过,清谈与**二者并无必然联系,清谈家不一定要行为**,正始间何、王、夏侯诸人就并无**之行;**之士也未必能清谈,竹林中的刘伶、阮成及上引《晋书·光逸传》所谓“八达”中的毕卓、羊曼、桓彝、阮孚等人都未闻有能清谈之名。虽然玄学清谈家所崇尚的老庄思想与**玩世的处世态度,其间有一息相通之处,但如果没有外部政治因素,则二者的关系或许不会像我们在魏晋时所见到的一样。魏晋之际的恐怖政治使这二者挂钩,而元康以后的腐败政治又使这二者的关系更紧,后世人遂以为清谈与**是一物之二面,连不少学者也作如是观,这实在是清谈的不幸,也是严重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