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五节中,我探讨了魏晋清谈的主要内容,大致可分为两个大方面:一、对先秦旧经典的研究与讨论;二、新哲学命题的提出与辩论。但无论是这两方面中的哪一方面,都只能说是约举其要,还有很多内容并没有涉及。由于资料的遗缺,一部分魏晋清谈的内容是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另有一部分则是尚可推见而以上五节没有谈到的,现在都归到这一节里做一个简略的考察。
1.讨论其他经典
《世说新语·言语》六四条云: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
首先需要确定的是:这算不算清谈活动?我想应当算是,即使不算典型的清谈,毕竟也相当接近了。因为参加的人,如刘惔、桓温(当然还有其他与桓、刘身份相当的人)均为当时清谈名士,可见这不是诸生在太学里听五经博士讲课,而是清谈家之间的讲论。从桓、刘的对话来看,也显然带有清谈的特色。
这则记载告诉我们,东晋士大夫“礼玄双修”的学风也影响到清谈的内容,清谈不仅谈玄,也谈礼。他们在讨论礼制的时候,明显地贯穿着一种哲学的精神,即不仅讨论具体的制度,也探讨礼制的哲学根据、形而上的原理,所以桓温才会有“咫尺玄门”之感。东晋南朝的贵族知识分子曾写下无数讨论礼制的文章,我们有理由推测,其中不少就是清谈的产物[173]。
又《世说新语·言语》九〇条云:
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车武子难苦问谢,谓袁羊曰:“不问则德音有遗,多问则重劳二谢。” 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尔?”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
这也应当算作清谈活动,理由同前。在清谈中讲论《孝经》,或说以清谈的方式讲论《孝经》,东晋以后相当流行,至南朝尤盛(参看本书第六章第六节)。例如《陈书·文学·岑之敬传》云:
梁武帝省其策曰:“何妨我复有颜闵邪?”因召入面试。令之敬昇讲座,勅中书舍人朱执《孝经》,唱《士章》,武帝亲自论难。之敬剖释纵横,应对如响,左右莫不嗟服。
《礼记》《孝经》等儒家经典之成为清谈中研讨的内容并不足奇,事实上,前面提过的著名清谈话题,如自然名教、圣人有情无情、君父先后等等,都是同这些经典的内容有这样那样的关联的。
由此不难推论,魏晋清谈家们在清谈中也一定还研讨过其他先秦经典,只是材料缺乏,我们无法确知了。
2.论人物批评与品鉴之理
人物批评与品鉴之风从东汉以来就很盛,至晋不衰。但东汉的人物批评与品鉴多是具体的、指实的,魏晋以后则于具体指实之人物批评与品鉴之外,增加了探讨人物批评与品鉴之原理与规则的内容。
近代学术界有一种相当流行的观点,认为魏晋清谈起源于东汉的人物批评。即由于汉末党锢之祸及魏初曹氏父子对诸名士的摧抑,具体指实的人物批评一变而为抽象原理之探讨[174]。此说很值得重新加以检讨。魏晋清谈起源于汉末太学的“游谈”之风,人物批评只是“游谈”风气中的一部分内容,这一点我将在本书第四章第一节中详细论述,这里暂不多说。即单就人物批评一端而论也需要指出:具体指实的人物批评与品鉴在魏晋时依然存在,这只要看《世说新语》中的《识鉴》《赏誉》《品藻》等篇就可以清楚,不烦多所论证。所以,魏晋时探讨人物批评品鉴之理是“踵事增华”,而非“改途易辙”,其中学理演进的因素重于政治压迫的因素。
但是具体指实的人物批评与品鉴虽然在魏晋时依然存在,却不被当时人视为“清言”——即我们现在所说的“清谈”。而只有探讨人物批评与品鉴的原理的部分,如前面谈到的“才性之辨”,才能叫作“清言”。这里有一种情形特别值得注意,即表面上看来是谈有名有姓的具体人物(多是古代人物),但实质上却是通过讨论这些人物引出评鉴之理则,那么,这样的讨论就是清谈了。例如《世说新语·言语》二三条: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
这次诸名士在洛水旁清谈,其中王衍与王戎谈的是历史人物延陵(即吴季札)与子房(即张良),这两个人是当时人研究人物批评的一般原则时常常举来作例子的,例如刘劭《人物志·流业·三》中就举延陵为“清节家”的代表,张良为“术家”的代表;又如姚信《士纬新书》也是一本泛论人物评鉴的书,其中也举延陵为例。可以推见王衍、王戎当时谈的一定不是这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物的故事,而是由此泛论人物批评之理,这自然是典型的“清谈”,因而可以与“谈名理”“论《史》《汉》”并列。
又如《世说新语·言语》七二条载伏滔与习凿齿论青、楚人物,基本上也属于这一类。
3.辨养生延年之可能性
前引《文学》三一条说王导过江只谈三理,养生为其中之一。魏晋贵族知识分子好谈养生,这与他们尚老庄的思想有关,更与他们生活优裕而又多患难的实际状况有关。
养生论的源头在嵇康。他曾作《养生论》,大意说神仙虽有,然非积学可致;而导养得理,延年益寿至数百岁乃至千余岁都是可能的。后向秀作《难养生论》,与他辩论,他又作《答难养生论》以申述之。自嵇、向以后,养生问题大约就成为清谈的常见话题了。
嵇康又著《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并与阮侃反复辩难,亦与养生有关[175]。
4.辨声音有无哀乐之分
“声无哀乐”也是王导过江所谈三理之一,其源头也在嵇康。
在嵇康前,儒家经典一般都认为声音或说音乐是有哀乐的,例如《礼记·乐记》说“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之类。而嵇康独主声音只有善恶即好坏的区别,而没有哀乐之分。哀乐是听者已有的,声音只起触发的作用而已。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一文中托为“秦客”与“东野主人”的辩论来阐明自己的观点,前后八问八答,论析详尽、锋颖精密,既是论辩文的杰作,亦可视为一次激烈、精彩的清谈的书面记录,所以后来同“才性四本”一样,也成为“言家口实”[176]。
5.论梦的成因及意义
关于梦的成因、意义和解析,直到20世纪弗洛伊德提出潜意识学说和精神分析方法以后,才有较大的进展,但是我们在《世说新语》里可以看到当时的学者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了。例如《文学》一四条: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即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乐广析梦为“想”,而“想”是清醒时(形神相接)的意识活动,年轻的卫玠不满意,认为梦是不清醒时(形神不接)产生的,乐广乃加以修改,说是“因也”,即因“想”而起但不即是“想”的某种介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的意识活动。请看,这岂不已经接近潜意识学说的边缘了吗?又如《文学》四九条: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
殷浩的回答不过是俏皮话,但也接触到梦的象征含意这个直到今天也还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
6.论鬼神的有无
论鬼神有无看来也是当时清谈内容之一。《世说新语·方正》二二条:
阮宣子论鬼神有无者。或以人死有鬼,宣子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这不算阮修的新见,其说出于王充,刘注引《论衡》云:
世谓人死为鬼,非也。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如审鬼者死人精神,人见之,宜从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无精神也。由此言之,见衣服象人,则形体亦象人,象人,知非死人之精神也。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之精神也。
王充为东汉具反叛精神之大思想家,其学说实开魏晋思潮之先河。汉代以来名士多取《论衡》以为谈资,是见于历史记载的[177]。
大抵王充之后,士人中持无鬼论者渐多,但以为有鬼者仍占优势,二者之间不免常常辩论,于是鬼神有无也就成为清谈内容之一。以下一则有趣的故事取自干宝的《搜神记》,主角正是阮修的侄子阮瞻,从中可以推见当时人辩论鬼神有无的情形: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辨。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岁余,病卒。[178]
“谈名理”而“及鬼神之事”,而且“反复甚苦”,可见是典型的清谈。清谈发生于人、鬼之间,当以此例为最早。
《世说新语》中还有一段关于阮宣子的记载,也是否认鬼神之存在的。《方正》二一条:
阮宣子伐社树,有人止之,宣子曰:“社而为树,伐树则社亡;树而为社,伐树则社移矣。”
《晋书》本传“亡”“移”二字位置互换,更好理解。其意为,社神如果真有而托身为树,则伐树时社神必迁移至他处,伐之何损?如果是老树成精而被当成社神,则伐掉树社神也就随之而亡,则何惧之有?这话骨子里当然是根本不承认有所谓社神之存在的。
7.论视觉的形成
《世说新语·文学》四八条云:
殷、谢诸人共集。谢因问殷:“眼往属万形,万形来入眼不?”
我们可以立刻确定:第一,这是清谈。殷、谢诸人皆清谈要角,开头点出“共集”,然后谢发问,挑起论辩,这正是当时名士典型的清谈架势;第二,这段记载不完整。因为谢既问殷,殷决无不回答之理,而且可能是往复辩难,但是现在我们只看到谢的问话而无殷的答语。
视觉如何形成?眼睛看万物时,到底是眼光去,还是万物来?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是很复杂的科学问题,在现代物理学、光学出现之前是根本不可能解释的。而东晋名士已经提出来讨论了,我们不能不佩服我们先人的研究精神。早已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的科学,尽管总的说起来不发达,但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很有科学精神的,只是后来没有得到发扬罢了[179]。这一则可为此说提供一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