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箫?
竹枝词好凭谁赏?绝世风流郑板桥。
——董耻夫《扬州竹枝词》
乾隆十八年(1753),板桥罢官南归。他踏上阔别多年的扬州,第一幅画画的是墨竹,题诗云: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重操卖画旧业,板桥感慨万千。据《唐摭言》卷七载,诗人王播少年时孤苦贫穷,曾经在扬州惠照寺跟在和尚后面吃饭,和尚讨厌他,有一次故意吃过饭才敲开饭钟,弄得王播没吃上饭。后来王播做了淮南节度使,开府扬州,重访惠照寺,发现过去他题在墙上无人看重的诗,已被珍重地用碧纱罩上了。王播有感于人世变迁和世态炎凉,作《题惠照寺木兰院》二首,诗云:“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板桥写题《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时,不知是否想到了王播的故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感慨和王播是一样的。二十年前,他落拓扬州“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这次重返维扬,名声远非二十年前可比。崇拜他的年轻人都争着上门请教,各地的画师文士也经常找他切磋研讨。他自己说:“四十外乃薄有名……其名之所到,辄渐加而不渐淡。”[110]“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111]甚至名传海外,高丽国丞相李艮还亲自登门求书。世态炎凉,岂无感慨!
因为板桥名震遐迩,所以一些官吏也求索字画。乾隆十九年(1754)春,板桥游杭州,给杭州太守吴作哲画了一幅墨竹,写了一幅字,吴就“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四十两”,板桥也趁机“过钱塘江,探禹穴,游兰亭,往来山**上,是平生快举”[112]。不料,湖州太守李堂在吴作哲处看见板桥字画,爱不释手,强行夺走。第二天又到板桥下榻的南屏山静寺拜访,邀板桥到湖州去玩。湖州府治乌程知县孙扩图原在山东掖县做教谕,与板桥旧有隙,这次杭守吴作哲为他俩作了和解。同时,孙看到顶头上司湖守李堂这样爱慕板桥,也就格外亲热地邀板桥去湖州、乌程玩。于是,板桥“姑且游诸名山以自适”,游历了苕溪、霅溪、卞山、白雀、道场山等名胜,历时一月,才回扬州。除官吏强索巧取外,还有一些自称朋友的人死乞白赖地求取字画。而这些人中有不少人二十年前对板桥是冷语白眼、诬蔑攻击的。更有一些市井之徒不择手段地收集板桥字画。《清朝野史大观》卷十载板桥曾中过盐商的“狗肉计”:
一日,板桥出游稍远,闻琴声甚美,循声寻之,则竹林中一大院落,颇雅洁。入门,见一人须眉甚古,危坐鼓琴,一童子烹狗肉方熟。板桥大喜,骤语老人曰:“汝亦喜食狗肉乎?”老人曰:“百味惟此最佳,子亦知味者,请尝一脔。”两人未通姓名,并坐大嚼。板桥见其素壁,询其何以无字画,老人曰:“无佳者。此间郑板桥虽颇有名,然老夫未尝见其书画,不知其果佳否。”板桥笑曰:“郑板桥即我也!请为子书画可乎?”老人曰:“善。”遂出纸若干,板桥一一挥毫。竟,老人曰:“贱字某某,可为落款。”板桥曰:“此某盐商之名,汝亦何为名此?”老人曰:“老夫取此名时,某商尚未出世也!同名何伤,清者清,浊者浊耳。”板桥即署款而别。次日,盐商宴客,丐知交务请板桥一临,至则四壁皆悬己书画,视之,皆己昨日为老人所作。始知老人乃盐商所使,而己则受老人之骗,然已无可如何也。
当然,这个故事虚构的成分很大,但结合前面所叙述的强拉入湖州之游,结合《板桥后序》所云“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可以看出,某些人求索字画确实造成板桥极大的不快。于是,他采纳了拙公和尚的建议,自定书画润格。他希望那直率而幽默的文词,加上银子所产生的恐吓作用,能使那些巧取豪夺者望而却步: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帐。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
有人据此误以为板桥死要钱,是个吝啬鬼。其实,板桥生活是非常节俭的。《题兰竹石调寄一剪梅》云:“乾隆二十一年二月三日,予作一桌会,八人同席,各携百钱以为永日欢。”作永日欢会,不过“各携百钱”,可见生活节俭之一斑。至于他对别人,则一贯慷慨好施,绝非聚敛拥财之辈。《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云:“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橐中数千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范县署中寄舍弟墨》云:“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其余邻里乡党,相赒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他在潍县任上时,还特地写信要郑墨关心、体恤贫苦的孩子。《淮县寄舍弟墨第三书》云:“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板桥罢官归扬州后,仍然乐施好善。阮元《淮海英灵集》称其“尝置一囊,银钱果食之类皆贮于内,遇故人子或乡邻之贫穷者,随所取而赠之”。这不仅反映了板桥的慷慨,也反映他赠人银钱又怕人惭愧的一番苦心,表现了他忠厚的性格。
这段时期内,板桥故交凋零。除高翔早已辞世外,乾隆十九年(1754),李方膺病殁;二十四年(1759),汪士慎病殁;二十七年(1762),李鱓病殁。板桥自己也憔悴衰老,身体状况渐不如前。但他仍然往来于兴化、扬州曲曲折折的水道上,卖画为生。他在扬州住李氏小园,在兴化则先居拥绿园,后又居杏花楼。一则题画云:“甲申秋抄,归自邗江,居杏花楼。”甲申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时板桥七十二岁。杏花楼在兴化城西北鹦鹉桥附近,按《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云:“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可知杏花楼是板桥早已属意的住址。[113]
板桥的一生,是坎坷曲折、穷途潦倒的一生。入仕前,贫寒苦读,幻想“修、齐、治、平”,做一番事业。等到中了进士,做了县官,亲身接触到社会的黑暗和民间的疾苦,加之横遭冤诬,身受打击,于是幻想逐渐破灭,决定“从此江南一梗顽”,卖画终老。但尽管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对黑暗官场的愤懑,直到临终的前几个月,他还悲愤地写道: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赃私遍鲁东。板桥老人郑燮自赞又自嘲也。乾隆乙酉,客中画并题。
也就在这一年,即乾隆三十年(1765)乙酉,十二月,扬州、兴化的曲折水道上再也看不到这位杰出艺术家衰老的身影了,这位七十三岁的老人溘然长逝,死后葬在故乡兴化管院庄。
郑板桥的后人是不兴旺的。他的两个儿子早夭了,以郑墨的儿子郑田(字砚耕)为嗣子。有两个女儿,长适赵,次适袁。孙儿叫郑镕(字范金),曾孙叫郑国璋(字文址),大概都是贫穷的读书人。只有他的侄孙郑銮(字子砚),于嘉庆十二年(1807)中举,任过知县,有政声,见于同治《扬州府志》,其他都默默无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