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醒扬州一酒瓢 一、文人相亲(1 / 1)

郑板桥画传 陈书良 1691 字 7天前

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怀豪宕倍从前。

——《再和卢雅雨四首》

“春雨春风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84]解职以后,板桥的心早已如诗中的兰花一样破盆而飞,飞向了瓜洲江岸、烟雨虹桥,飞向了旧居李氏小园寓楼。在骑驴南下的途中,他接到杨州秀才李啸村送来的对联:“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更增添了一种海阔天空、鱼跃鸟飞的豪情。

这时,板桥的好友李鱓也已退出官场,住在家乡兴化浮沤馆。按《重修兴化县志》(咸丰壬子刊本)云:“李复堂鱓因其地之幽僻,曾构楼阁数椽,缀以花草,以为退休之所。赋诗作画,日与诸名士啸傲其间,号曰浮沤馆。郑燮在山左寄诗云:‘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柳线软拖波细细,秧针青惹燕飞飞。梦中长与先生会,草阁南津旧钓矶。’”这一次,板桥算是实现了他的夙愿。罢官回来后,他先回家乡兴化,在浮沤馆旁建造了一座别业——拥绿园。拥绿园环境幽雅,三间茅屋,四围绿竹,板桥终日在里面写字作画,高朋过往,觉得很轻松愉快。下面两段文字,就是他对于这段生活的记述:

旧诗书是我有缘物,新见闻是我最乐事。高朋满座,能为破愁城之兵;绿竹横窗,可作入诗囊之料。以此永日,不知乌兔升沉;借此怡年,亦任燕鸿来往。无心不在远,得意不在多。盆池拳石,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宛然见千古人物之心。

(《闲居赋》)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恬然自适”印跋》)

在晚年,板桥虽经常来往于扬州、兴化之间,但仍以在扬的时日居多。他还是住在二十年前的旧地——李氏小园。这段时间是郑板桥书画艺术的成熟期。板桥与汪士慎、黄慎、高翔、李鱓、金农、李方膺、罗聘诸人游,形成了名闻中外的扬州画派,俗称“扬州八怪”。“八怪”的说法见之于书的,最早是汪鋆的《扬州画苑录》。除指明李鱓和李葂外,汪氏并没有列举八怪的姓名。并且,汪氏所说的“八怪”,完全是近于污蔑的贬意。后来清末李玉棻的《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则带着崇敬之情,提到郑燮、金农等八人的名字。总之,“八怪”所包含的八位画家,历来解释多有不同。至于在扬州方言中,“八怪”是敬称、昵称,含有思想出格、技艺出奇之意,就像人们称号唐代大书法家张旭和怀素为“张癫素狂”一样,就不一定实指八人了。

人事沧桑。板桥罢官南归后,他的朋友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汪士慎在六七年前就病瞎了左眼。这个布衣画家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号“左盲生”,对朋友豁达地说:“衰龄忽尔丧明,然无所痛惜,从此不复见碌碌寻常人,觉可喜也。”[85]肉眼失明了,他就专心一意地运用“心眼”,“心眼”所见往往更本质,更别有见地。他不仅依然画梅,而且悬腕作狂草。金农的腿跛了,人也颇显憔悴,但还是那样豪迈脱俗。最初,还有一个哑妾服侍他;不久,他遣去了哑妾,带着一只瘦鹤寄居在扬州旧城的西方寺中,自称“如来最小弟子”,又号“心出家庵粥饭僧”,吃斋、礼佛、手不停挥地画佛。他笑着对板桥说:“写经之暇,画佛为事。七十衰翁,非求福禔,但愿享此太平,饱看江南诸寺门前山色耳。”[86]李方膺住江宁项氏园,每天与袁枚、沈凤翰游览名山,人们叫他们“三仙出洞”。时不时,他也来扬州住住。高翔衰老得更快。他少年时面聆过石涛的教诲,石涛死后,每年寒食,高翔总是孤零零地到蜀冈北麓的荒烟蔓草间去扫墓凭吊。在板桥回扬的第二年,他就离开了人世。这些故旧的状况当然使板桥叹息。但是,罗聘、项均等后进的异军突起,又使他颇觉欣慰。罗聘是金农的弟子,他自称能白昼见鬼,“凡居室及都市,憧憧往来不绝”。曾画有一幅古今罕匹、荒诞狂肆的《鬼趣图》。

板桥常和这些朋友一起切磋书道画艺。这次重返扬州后,板桥发现黄慎越来越爱画仕女、神仙和佛像,他可以打破画具与材料的限制,指、笔并用,并且笔势雄浑,笔法简洁,气魄摄人!金农原精书法,吸取《天发神忏碑》和《国山碑》的神韵,潜心创新,形成号称“漆书”的新书体。并且,他五十多岁才开始作画,常以淡墨干笔画花卉,别具风格。李鱓的画原来设色清雅,有“水墨融成奇趣”的特色,但板桥觉得近几年他的笔势明显衰退了。倒是罗聘借鬼讽世,正如有人题《鬼趣图》云:“肥瘠短长君眼见,与人踵接更肩摩。请君试说阎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板桥认为自己能理解罗聘的寄托。板桥年事越高,对于绘画的原则越潜心探讨:“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别生时是熟时。”板桥发现,他自己的画风也在转变,他在一则题画中云:

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苏季子曰:简练以为揣摩。文章绘事,岂有二道!此幅得简字诀。

较之以前,他的画风更苍劲简洁了。在与画友切磋时,板桥很诚恳地说过,论画,他题材较窄,不如李鱓;论诗,高翔、金农、汪士慎学富才高,风格鲜明,是一时佼佼;论书,黄慎醇厚、冬心古拙,与自己的六分半书各擅胜场。“八怪”经常在一起游玩,作诗绘画。参与交游的还有华喦、高凤翰、陈撰、闵贞、边寿民等画家。这时的扬州画坛真是群星灿烂,辉耀华夏!

乾隆十八年(1753),板桥的好友卢见曾再度出任两淮盐运使。卢在途中寄诗给板桥云:“一代清华盛事饶,冶春高宴各方镳。风流暂显烟花在,又见诗人郑板桥。”他自然成了主持扬州风雅的人物。

历来扬州的官吏有不少自己就是诗人文豪,如欧阳修、苏东坡、王士禛等,他们经常大会东南文士,诗酒唱和。扬州名胜平山堂就是欧阳修所筑,按《避暑录话》载:

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踞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余朵,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依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浸夜,载月而归。

卢见曾当然继承了这一“传统”。平山堂也是他们经常游宴之地,板桥《平山宴集诗》曾云:“江东豪客典春衫,绮席金樽索笑谈”,即可资佐证。不过,板桥及其朋友们活动的主要地点还是虹桥。乾隆二十七年(1762)板桥的一则《题画》云:“日日红桥斗酒卮,家家桃李艳芳姿。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足见去虹桥足迹之勤。横跨瘦西湖上的红桥初建于明末,原是木桥,因桥上的红色栏杆而得名。乾隆年间将木桥改为石拱桥,像一道彩虹飞跨湖上,遂称虹桥。王渔洋曾生动地描述说:“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陂岸起伏,竹木蓊郁,人家多因水为园亭溪塘,幽窈明瑟,颇尽四时之美。拏小艇循河西北行,林下尽处,有桥宛然,如垂虹下饮于涧,又如丽人倩妆照明镜中,所谓红桥也。”[87]板桥和朋友们最大的文事活动,莫过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虹桥修禊。

修禊是旧时的一种带有游戏性质的迷信祭典。每年三月三日人们集会水边,洗去不洁,也驱除不祥。尤其是晋代王羲之作了《兰亭序》,更使这个民间节日蒙上了一层典雅的色泽。虹桥临波跨水,景物宜人,正是修禊佳地。康熙元年(1662)三月三日,“昼了公事,夜接词人”的风流推官王士禛在此大会在扬名士。王士禛即席赋《浣溪沙》三首,大家纷纷唱和,后成《倚声初集》,有注云:“红桥词即席赓唱,兴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时胜事。当使红桥与兰亭并传耳。”乾隆二十二年虹桥修禊的主持人是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为了借助东南文士壮己声威,卢见曾发起了这次活动。他分别用尤、仙、东、庚韵作七言律四首,据记载一时和者七千余人,编次得三百余卷,是继王士禛后扬州诗坛的一次壮举。板桥有《和雅雨山人红桥修禊》《再和卢雅雨四首》七律八首。《再和》之三云:

别港朱桥面面通,画船西去又还东。曲而又曲邗沟水,温且微温上巳风。放鸭洲边烟漠漠,卖花声里雨濛濛。关心民瘼尤堪慰,麦陇青葱入望中。

可见这位去职县令,在诗酒流连、觥杯酬酢中,仍然不忘民瘼国事,关心麦陇青黄。这在当时的虹桥修禊诗中是很难能可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