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
——《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
由于扬州卖画的不景气,由于漫游的花费和夫人的多病,板桥的家庭生活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就在这落拓烦恼的时候,他谱写了《道情十首》。这时是雍正七年(1729),他三十七岁。
道情渊源于唐代的《九真》《承天》等道曲,以道教故事为题材,宣扬出世思想。南宋时开始用渔鼓和简板为伴奏乐器,因此也叫“渔鼓”或“鼓儿词”。明清以来流传甚广,题材也有所扩大,在各地同民间歌谣相结合而发展成许多种曲艺,演唱者也不一定是道士了,板桥的家乡有很多人就会唱道情。板桥《道情十首》是流传极广、脍炙人口之作,外似通俗平淡,但他“屡抹屡更”,惨淡经营,十四年才定稿,由门人司徒文膏刻版后,不胫而走,和尚乞儿在唱,樵夫道士在唱,诗人墨客、王侯卿相也在唱。不仅当时风靡,而且流传至今。鲁迅先生在《怎么写》一文里,对《道情十首》也给予了好评。
有些人颇觉奇怪,板桥为什么会在那样苦闷、奔波的环境下,沉浸到如此苍茫、淡泊、静谧的境地?其实并不矛盾。如果说,板桥三十岁左右所作《七歌》是呼天抢地,长歌当哭;那么,三十七岁时所作的《道情十首》则是悲极的缓解,是穷途的自我解脱。何况《道情十首》是在十四年漫长的人生旅程上不断地琢磨与凝练的结晶,随着年岁的渐长,经过无数的变故和挫折,板桥的出世思想也就日益浓厚。《道情十首》正是这种思想发展的轨迹。现将《道情十首》移录于此: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自家板桥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销除烦恼。每到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这也是风流世业,措大生涯。不免将来请教诸公,以当一笑。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岩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道情写得情景如画,韵味无穷。前六首反映了当时的民间生活,分别写渔翁、樵夫、道人、头陀、书生、乞儿,我们于其中不难发现板桥自己、父亲立庵公、老师陆种园先生、无方上人等的形象。后四首写历代兴亡,反映了作者对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互相倾轧、争权夺利的丑恶是有所认识的。这十首道情充满了出世思想。板桥在《瑞鹤仙·官宦家》中说:“霎时间雾散云销,门外雀罗张径。”在《念奴娇·孝陵》中说:“蛋壳乾坤,丸泥世界,疾卷如风烛。”与《道情十首》的思想是一致的。但究其本心,板桥并不是真正想出世,只是因为生活的艰难,人事的杌陧,不能照自己的理想去“立功天地,字养生民”,只得退而期与渔父、农夫没世罢了。
这个时期,除了偶尔外出游览和回兴化小住外(如在天宁寺读书),板桥的居住中心仍是扬州。扬州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常和一些书画朋友在虹桥、瘦西湖、平山堂一带游玩。其中位于蜀冈中峰大明寺西南角的平山堂,更是登临纵目的极佳处。北宋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转知扬州,筑堂于此,作为游宴之所。因为从这里望去,唯见江南诸山拱揖栏前,若可攀跻,故取名“平山堂”。板桥《赠潘桐冈》云:“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欧苏共歌泣”,正是他当时生活的生动写照。
雍正九年(1731),板桥三十九岁时,与他甘苦与共的徐夫人病殁了,这给予他精神上莫大的打击。第二年,板桥就要参加南京的乡试,用数十载寒窗的苦功与命运搏斗了,而命运却抢先一步夺走了他的妻子,这是使他终生有剜心之痛的。他在五十岁任范县县令时还刻了一印:“常恨富贵迟”;我们结合他的《贫士》诗:“待我富贵来,鬓发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诮此蘼芜非。”不难理解他的“恨”蕴含了对妻子的一片深情(详见第五章)。
办理妻子的丧事花了些钱,字画又卖不出去,这年冬天,板桥的家境极其艰难。他只能裹着亡妻生前补缀过的破裘御寒。除夕前的辞年祭祖,也只好供上一瓶白水。眼看明年乡试之期迫近,盘缠无着,借贷无门。但是,倘若放弃这个机会,那么他数十载的辛苦又所为何来,他“致君泽民”的抱负又何由得展?希冀和痛苦折磨着这位穷秀才。
恰好这时汪芳藻担任了兴化县令。据《兴化县志》卷六《秩官》载,兴化在雍正九年一年中换了三任县令:沈濂、王士瑾、汪芳藻。汪芳藻“凡语言文学皆足以振励风俗”,民望、政声都很好。于是,郑板桥写了《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向汪县令求援。诗中坦率地叙述了自己穷酸的境况,恳切地呼吁:“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汪芳藻慧眼识英才,赠给了板桥足够的银两。县令赠银,对于板桥来说,不仅是物质上的支持,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勉励。板桥终于雄心勃勃地踏上了去南京乡试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