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
——《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
为了摆脱因立庵先生去世而日益蹇困的家境,板桥决定不设教馆,而以卖画为生。后来,他在山东任上写的《署中示舍弟墨》追叙说:“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困贫,托名风雅。”他卖画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生计,这是很明确的。而前面已简略谈到,卖画的主要市场是距兴化约两百里地的扬州。
扬州,在封建时代是繁华的代名词。它自古以来就是一场梦,对于文士画人来说,它更笼罩着五颜六色的理想光环。唐代诗人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27]面对笙歌沸天的扬州,觉得死也要死在这里。明末别具一格的散文家、史学家张岱的《陶庵梦忆》说,扬州清明日“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而那些地方“皆团簇一块,如画家之横披”,唯有扬州“鱼贯雁比,舒且长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纵横的河道,是这写意长卷上空灵的曲线。小秦淮从新城西南角的“埂子”开始,流过扬州旧城小东门和大东门外的两座钓桥,流过沿河栉比的青楼乐户,挟带着令人沉醉的弦管之声,沿着城墙一路北去,经过水关外的红色板桥,折转进入西郊的胜地。这时,画舫、花影、月光和残脂剩粉都流滑在粼粼的水面上。河岸弯弯曲曲,各种奇形怪状的太湖石仿佛给这条彩带镶上了乳白色的荷叶边,更增添了它的韵致。在旧城西北角,小秦淮与北向的西市河及花山涧水合流,投入瘦西湖的怀抱。
瘦西湖是扬州这图画长卷的中心。它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的艺术珍品。从红梅怒放的梅花岭向西,沿湖有吹台、月观、凫庄、小金山、红桥、平山堂等名胜。王士禛的《冶春绝句》其一云:“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瘦西湖就是这样,画艇穿花柳,鬓影杂粉香,充满了浪漫气息。
扬州不仅有绮丽的自然风光,而且有精巧的人工园林。清时有人对江南名城曾这样评论过:“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28]扬州园林历史悠久。汉高祖刘邦的侄子刘濞在这里做吴王时,曾在雷塘之畔筑有钓台,后来刘宋时的鲍照在《芜城赋》中追慕过它的盛况。隋炀帝曾经屡次来到扬州,在此大造离宫别馆,著名的有江都宫、显福宫、临江宫等。这些宫馆既有崇殿峻阁、复道重楼,又有风轩水榭、曲径芳林,穷奢极欲,著称于世。清初,板桥卖画时,扬州有王洗马园、卞园、员园、贺园、冶春园、南园、郑御史园和筱园等八大名园,其他园林则数以百计,从北郊到平山堂,就有“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美誉。
扬州不仅风物宜人,而且盐商聚集,有些商人富可敌国。如果将扬州比作一辆华丽的马车,那么盐商则是踞坐其上的意气飞扬的主人。据说乾隆有一次游瘦西湖,指着一处秀丽的景色对侍从说:“这里像燕京的琼岛春阴,可惜就差一座白塔。”当时,八大盐商之一的江春得知后,花了一万两银子贿赂侍臣,取得了白塔的图样;然后“鸠工庀材,一夜而成”。第二天,乾隆看见白塔,大为惊异。这位天子老倌得知其原委后,也感叹说:“盐商的财力真了不起啊!”
这些盐商为了美化精巧的园亭,附庸风雅,也就肯花高价购买字画。于是,扬州就成了当时国内最大的字画市场。艺术家都聚集在这里,有声有色地活动在“淮左名都”这个舞台上。他们或在名园游艇中流连,或在青楼酒馆中买醉;或沉思,或狂放,寻求着艺术的灵感。
郑板桥“十载扬州”结识了很多画友,李鱓、金农、黄慎等都与他过从亲密,对他的创作、思想乃至性格都有极大的影响。这期间,统治阶级给予板桥只有冷眼和诽谤。他所感到温暖的,就是这些在贫困中的艺术家们“相濡以沫”的友谊。
李鱓和金农都大板桥七八岁,这时都有相当名声了。他们常常和板桥一起饮酒游玩,切磋书道画艺。李鱓号复堂,气度恢宏,为人爽直而沉默寡言,一望而知见过大世面。他是板桥的兴化同乡,早年在古北口御前献画,康熙皇帝叫他担任过侍从。不过,和板桥相过从时,他已被逐出宫廷,天天喝酒画画,有时烦闷起来,甚至将已画好的画撕裂。他的花鸟画得很精妙,诗也写得好。贺园凝翠楼是他与板桥、冬心等常常流连的地方,楹联“出郭此间堪歇脚,登楼一望已开怀”,就是他所撰。
金农字寿汀,浙江仁和人。满脸络腮胡子,矮墩墩的身材,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衣上满是灰尘,又爱好收罗古董,很多朋友都开玩笑说他是唐人传奇中的“胡商”。他曾从大学问家何义门学习,学问很好。据说有次有个盐商请他吃饭,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为酒令。那个盐商说了句“柳絮飞来片片红”,一座哗然。金农为之解围,说这是古人的诗句,并随口编了四句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阑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大家以为金农博闻强记,佩服得不得了,那个盐商也很感激。金农不仅才华横溢,而且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以布衣终老的气节,这些,都很使板桥倾倒。
黄慎字恭寿。这位来自福建的画家曾从上官周学画,他昼思夜想突破老师的画风,创立自己的风格,这样痛苦地思索了几个月,后来,他见到了怀素的草书真迹,那飞动的笔势和连绵的线条,使他叹息,使他陷入沉思。一次,他在街上行走时,忽然若有所悟,急忙向街旁的店铺借来纸笔作画。果然画面体现了怀素的笔致和墨色,迥然不同于往日的画境。黄慎不禁拍案大笑:“吾得之矣!吾得之矣!”街上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板桥和这些不同凡俗的朋友,常常聚集在茶楼酒馆,吟诗作画。扬州有“茶肆甲天下”之称,当时的茶馆,多集中在北门桥一带。酒楼多集中于红桥附近,供应有通州雪酒、泰州枯酒、陈老枯酒、高邮木瓜酒、五加皮酒、宝应乔家白酒、绍兴老酒、高粱烧酒等南北名酒。郑板桥和朋友们最爱到六安山僧茶叶馆聚会。那馆是六安山的和尚们开的,用的是自己种的茶。板桥曾为这个茶馆写了一副对联: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这些狂客,就是十几年后活跃在江苏扬州地区的一支新兴的绘画流派——扬州八怪。清初,“四王”摹古画派居于“正统”地位,他们以黄公望为远祖,以董其昌为近宗,因循抄袭,造成“人人大痴,个个一峰”的局面。无疑,板桥和他的朋友们是与之大相径庭的,他们给画坛带来了清新之气。
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句话原出于何处,已不可考。王十朋注苏轼《于潜僧绿筠轩》“世间那有扬州鹤”句引李厚注云:“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货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盖欲兼三人者之所欲也。”[29]郑板桥既没有权势,又没有金钱和升仙术,他能在扬州得到什么,他的感受如何呢?他曾写有《扬州》七律四首,记叙了他彼时彼地的观感,兹录于下: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廿四桥边草径荒,新开小港透雷塘。
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
文字岂能传太守,风流原不碍隋皇。
量今酌古情何限,愿借东风作小狂。
西风又到洗妆楼,衰草连天落日愁。
瓦砾数堆樵唱晚,凉云几片燕惊秋。
繁华一刻人偏恋,呜咽千年水不流。
借问累累荒冢畔,几人耕出玉搔头?
江上澄鲜秋水新,邗沟几日雪迷津。
千年战伐百余次,一岁变更何限人。
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
可怜道上饥寒子,昨日华堂卧锦茵。
诗中描写了扬州的畸形繁华,在外似客观的叙述中,带有主观的批判色彩。尤其是“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两句,充满了愤懑和不平,这也是这位贫穷的青年画家对于炎凉世态的痛苦体验。
我们翻阅板桥在扬州十年期间所写的诗文,发现他的思想较以前有了一定的深度。
首先,是他的诗文表现出的兴亡之感。扬州的古迹很多,如隋堤、廿四桥、雷塘、竹西亭、平山堂等,板桥都亲临凭吊。隋大业十四年(618)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缢。唐武德五年(622),葬于雷塘之北。罗隐诗中“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就是指的这个地方。后来,炀帝陵渐渐地荒圮了,已不为人所知[30]。甚至连这样的地方,板桥也“携手玉勾斜畔去”[31],唱一曲动人的挽歌。他目睹着这些荒凉的角落,想象着它们昔日的繁荣。历史的烟云、人事的更替翻腾脑际,他有了新的发现:
任凭他铁铸铜隽,终成画饼。
(《瑞鹤仙·官宦家》)
待他年一片宫墙瓦砾,
荷叶乱翻秋水。
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
(《瑞鹤仙·帝王家》)
应该说,这是板桥思想认识的升华。
其次是他对为富不仁的反感和对人才落拓的不平。板桥当时是“落拓扬州一敝裘”,面对扬州这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世界,他是很反感的。他最看不起那些听命于金钱,俯首向豪富的人。“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就是这种愤慨心情的流露。几十年后,在给乡友的信中,他还时有感触,借题发挥:“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
基于这种感情,他对那些落拓的才士惺惺相惜,为他们呼喊不平。新昌人潘西凤,字桐冈,精于刻竹,处境很困窘。板桥在《赠潘桐冈》中说:
……天公曲意来缚絷,困倒扬州如束湿。空将花鸟媚屠沽,独遣愁魔陷英特。志亦不能为之抑,气亦不能为之塞。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欧苏共歌泣……
其实,这也是板桥自己的生动写照。他没有什么名气,也就没有人为他捧场;画的画又寄托遥深,品格甚高,也就不为俗人所了解;加之笔墨恣肆狂诞,一反“四王”规矩,这就更招人非议了。总之,在这段时期,板桥的字画是不受重视的。正如他后来所承认的:“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32]是个晦气的青年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