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琅琊王氏南迁后信奉道教,给子弟取名都带个“之”字,比如王导等人给子侄辈取名王羲之、王胡之、王彪之、王晏之、王允之等,孙辈取名王徽之、王献之、王恢之等。这似乎是辨认琅琊王氏子弟的一大特征。王导这一辈之后,琅琊王氏名声最大的当属“书圣”王羲之。
王羲之,王导之侄、王旷之子(王旷做过淮南太守,曾劝司马睿南迁)。虽说是书圣,王羲之小时候一点都不聪明,相反还很笨,连话都说不好。虽然名士周顗曾摸着十三岁的王羲之的脑袋,说孺子可教,前途不可限量,但一般人还是把这看作是周顗判断失误。
事实上,王羲之是那种大智若愚、大器晚成型的孩子。一些小时候聪慧异常的孩子长大后往往平庸无奇,而小时候沉默低调的孩子,如王羲之,常常是一鸣惊人的主儿。王羲之正常进入仕途后,表现出了不俗的政治素质。王导之后,东晋王朝高层政治纷争不断。老有那么几个人鼓动北伐,想借北伐给自己贴金。殷浩北伐的时候,王羲之明确写信反对,劝阻他。担任地方官时,王羲之开仓赈灾,奏请朝廷减免苛捐杂税,很有父母官的样子。
王羲之凭借家族势力担任过江州刺史的要职。在刺史任上政绩显著,朝廷屡次要提升他做京官,王羲之就是不去。有人写信劝他,说他傻。王羲之回信表白说:“我没有庙廊之志。”其他人这么说多数不是虚伪的表演就是待价而沽,王羲之则是真的没有庙廊之志,不想攀爬权力的金字塔。他追求的是人生的品质,追求理想的修为。听说安徽宣城的风光不错,王羲之向朝廷请求,希望能去宣城当太守。朝廷原来是想把王羲之提拔到更高的岗位上去,没料到王羲之要求官越当越小,要去一个小郡当太守,当然不干了。朝堂上的士族大家们更不干了:你王羲之可是天下第一望族的子弟,去当什么宣城太守?你不怕掉价,我们这些同类还觉得掉价呢!于是,也不征询王羲之本人的意见,朝廷宣布提升他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会稽(今浙江绍兴)是东南大郡,是江东士族和南渡大族的聚居地,地位突出。会稽内史的地位自然重要。这一回,王羲之高兴地接受了提拔自己的任命——因为他早就听说会稽山水秀美,人文典雅。于是,他打点行装来到了顾恺之形容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覆盖其上,仿佛云蒸霞蔚”的会稽。千年之后,我们会发现王羲之的这个选择是中国文化的大幸。
追求平淡生活的王羲之与清丽秀美的会稽相会后,工作是次要的,生活是主要的。当时的会稽人文荟萃,有和王羲之伯父王导认识、正隐居在东山、离“东山再起”还有段日子的谢安,有达官贵人都以得到他撰写的墓碑为荣的文人孙绰,有游寓江南、提出“色即为空”大论的名僧支遁,有隐居山林、大谈玄学和山水诗的隐士许询,等等。王羲之很快就和这些人打成了一片,还组织了一个叫作“兰亭之会”的聚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永和九年(353年)暮春之初的三月三日,是一年一度的修禊节。
这一天,王羲之、谢安、孙绰等四十多人齐聚会稽山阴城外的兰亭,洗洗身子,喝喝酒水,清谈闲聊。他们不知道,永和九年暮春的兰亭,将会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
根据王羲之的记载,当日的兰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的风光也相当对得起观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因此虽然聚会上没有丝竹管弦、歌舞助兴,但聚会的文人雅士们一觞一咏,大到宇宙,小到具体的花草品类,畅叙幽情。恍惚之间,王羲之感叹上天公平地给予每个人生命,每个人都要走完一生,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感悟良多,有的人放浪形骸,殊途同归而已。行走之人,不知老之将至,常常是刚刚欣赏的东西转眼就成为陈迹。“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王羲之的结论为:“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若干年后的我们审视今天,就像今天的我们审视昨天一样。和王羲之一样,参会者纷纷提笔写文,抒发感想。这些文章,多少带有当时玄学(为了玄专门写得让人看不懂)的意思,更多的是抒发对人生、对宇宙的看法。
会后,众人把文章收集起来,集成一本小集子,委托王羲之作序。王羲之当时已经微醉,也不推辞,提笔立马写了一篇序言。这篇因为编辑需要被定名为《兰亭集序》的文章,一气呵成,初正楷后小草,庄中有变,变中有雅,令人赏心悦目,是书法和文章的双重瑰宝。后人有爱事者,认真察看了帖子,发现王羲之在里面没有写两个完全相同的“之”字。据说,王羲之事后对原稿不甚满意,想重写一份,超越原稿。他聚精会神认真重写了几份,感觉都不如醉酒的时候写得好。索性,王羲之不写了,就将写于兰亭的、带有修改痕迹的原稿定为作品。
《兰亭集序》之所以成为书法极品,一大原因是王羲之将书法提高到了一个新境界。之前人们是为了写字而写字,王羲之是为了欣赏而写字,为了表达而写字,为了内在的修养而写字、练字、赏字。书法开始在王羲之的手中,从实务超脱成了艺术。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境界,也成为中国书法的入门认识。王羲之是琅琊王氏最优秀的书法家,却不是唯一的书法家。官宦世家同时也是文化世家,家人文化素质高于常人。琅琊王氏的前辈王衍、王戎等人都是书法家。二人擅长草书,轻便没有拘束,很符合玄学大家的气质。之后,王敦、王导、王廙、王旷等王羲之的父辈也都写了一手好字。与王家交往的谢家、庾家也出了多位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岳母郗夫人就是有“女中仙笔”美誉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在这样的环境中沾染了习书练字的风气,更得益于大家族的雄厚物质基础和优越生活,将书法从其他事情中独立出来,当作一门艺术来对待。也只有琅琊王氏这样的门阀世家才能培养出新艺术门类的大师。
王羲之在书法的世界中越走越远,后人用八个字形容他的作品: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他的作品被后世奉为神品。如《兰亭集序》的真迹,人们普遍相信被唐太宗带入了坟墓,今人看到的都是摹刻本。
永和十一年(355年)初,厌倦了官场的王羲之弃官而去,在会稽金庭定居下来。晚年的他种地盖院子,教导子弟书画,也去河边放鹅钓鱼,悠然自得。
王羲之的身上完全没有了父辈辗转奔波、指点江山的气度了。同样褪去政治光芒和雄心的还有同辈的王胡之等人。王胡之是王廙的儿子,他们父子俩都是老庄之说的信徒。王胡之的经历和王羲之近似,在山水优美的吴兴当一个生活优裕的太守,心情很爽,不管朝廷怎么调动他的职位,他就是在吴兴太守任上赖着不走。朝廷拿这样的“钉子户”无计可施。王胡之和谢安的关系也不错,两人常有诗歌唱和。王胡之曾向谢安写道:“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阳空饿。各乘其道,两无贰过。愿弘玄契,废疾高卧。”在他看来,功成名就的姜子牙也好,不食周粟饿死的伯夷、叔齐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状态,他王胡之的理想就是高卧山林,听听风声,抚摩泉水。
琅琊王氏在王导、王敦一代人之后就看淡了呼风唤雨的权势,家族第二代的多数人把注意力从政治上转移走了,但是王家的声望依然存在。东晋王朝建立在士族大家支持之上,制定了一整套保障世家大族利益的制度,王羲之这一代人不需要创业干政就能保持权位。如果王家还像王导、王敦那样掌权掌军,反而会触动清静无为的东晋王朝的敏感神经。既然大环境不希望你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本也不愿积极干政的王羲之等人,得以从政坛转身而去,醉情艺术与山水,又何乐而不为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