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考定终身,悲喜两重天(1 / 1)

对于平民子弟来说,科举考试几乎是实现人生跨越、进入官场的唯一渠道。对于绝大多数希望在官场有所作为的人来说,科举考试是唯一的正途。所有人都对科举考试倾注了过分的关注。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王子安》中向我们讲述了科举考试结束之后发榜之前,考生们的紧张和滑稽情形:

“秀才入闱考试有‘七似’: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点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也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考完后,考生都盼望着结果发布,更是草木皆惊、胡思乱想。一想到自己能高中,就仿佛顷刻间楼阁就在眼前,荣华富贵扑面而来;一想到自己要落榜,则瞬间身体冰凉、灵魂出窍。真的是坐立难安,似乎被蜜蜂叮咬了一样。忽然,有差役快马过来传送喜报,考生们的神经一下子绷到了极限。如果没有自己的喜报,考生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就像中了毒的蝇虫,打他都没有感觉。落榜的考生,最初的时候心灰意冷,大骂考官瞎了眼睛,笔墨无灵,发誓要将案头的书本、文具都烧了;烧了还不解恨,还要把灰烬碎踏成泥;踩踏了还不解恨,更要将灰烬倒到阴沟里去。他们往往还发誓从此要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做一名隐者或者苦行僧。谁胆敢再和自己谈八股文,一定要和他动刀子。过了几天后,落榜者的怒气渐渐平了,又对科举考试心痒痒,又开始像破卵之鸟衔木重新营巢,再次投入科举鏖战之中。每次科举发榜的时候,此情此景都一再重现,当局者痛哭欲死,而旁观者看来却非常可笑。

落榜者反响如此巨大,正是因为科举高中能带来巨大的荣耀和现实利益。它的吸引力太大了,大到能改变考生的命运。一个人一旦科举成功,马上就门庭若市,全家风光起来。同乡、同学,乃至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有来祝贺的,有来请吃饭的,有来乞讨旧衣旧笔旧书的,有来求新诗的,有来求你写对联的,甚至有书商找你把往常做的文章、写的诗句,结集出版的。如果是未婚的青年才俊,上门提亲的媒婆会蜂拥而来,女方的条件一个赛一个的出色。女方家庭也不再考虑什么门当户对、财力婚房等硬性条件了,只要是新科举人、进士,哪怕是出身佃农家庭,地主也愿意将女儿嫁过去。

考中进士以后,进士名录会向全国发布,名列其中者会全国知名。康熙八年(1669年)的冬天,浙江德清的举人蔡启僔到北京去赶考,路过江苏山阳县(今江苏淮安)的时候,知道该县县令邵某人是同乡,于是就前往拜访。他把自己的名片递进去以后,邵某人却在上面批道:“查明回报”,还以为蔡启僔是前来打秋风、揩油的人。蔡启僔受到这种侮辱当即掉头拂袖而去。第二年朝廷公布了本年科举高中的金榜,榜发到山阳县,邵县令赫然看到状元正是同乡蔡启僔,马上后悔不已,重金谢过。一次考试、一张金榜就这么改变了蔡启僔的命运。这就是科举考试对一个人“登龙门”般的作用。

洪州(今南昌)人施肩吾在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考中进士,衣锦还乡途中写了《及第后过扬子江》,用考试前后心态的对比真实地反映了科举对读书人“登龙门”的作用:

忆昔将贡年,抱愁此江边。

鱼龙互闪烁,黑浪高于天。

今日步春草,复来经此道。

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

为了鼓励天下读书人安心读书,为了鼓励天下的士子都迷恋科举考试,政府刻意营造了科举高中的隆重和尊贵,朝廷用各种方式来显示科举的荣耀。比如,皇帝要亲自召见所有的进士,依照科举名次唱名传呼,叫作“传胪”。对于读书人来说,由皇帝金口玉言叫你的名字,是人生莫大的荣耀。到了清朝,“传胪”发展成为一个盛大的典礼,在紫禁城的正殿太和殿举行。除了有新科进士全体亮相以外,王公百官也要整齐排列,在鼓乐和鞭炮声中注视着新科进士接受皇帝的恩赐和检阅。第一名进士,也就是状元,最为光彩夺目。他的名字首先被皇帝叫出来。听到名字后,状元要向前站到太和殿丹陛下的中间处。此处的巨石上雕刻着飞龙,是只有御驾才能经过的地方。状元站在御驾所经的地方,左右两边交叉披着两条红绸带,帽子上插着两只用薄铜叶制成的金花,美其名曰“十字披红双插花”。在皇帝的打量和众人的羡慕中,状元的独享殊荣可想而知。

“传胪”之后,还有大规模的庆贺宴会。唐朝进士的曲江唱和,本质就是庆祝宴会。从宋朝以后,进士的庆祝宴会被称为恩荣宴,由政府出资举办。赴宴的除了新科进士,还有此次科举考试的所有负责官员以及礼部尚书、侍郎等众多的官员。皇帝会派皇亲国戚来赐进士酒宴、衣物、果品,在恩荣宴上进士们都会吃到御膳、喝到御酒。一甲的三位进士用的是金碗,随其量尽醉无算。从唐代开始,新科进士一般在曲江宴会之后会到雁塔题名。宋朝以后,题名改为立碑。国子监会立下每一届进士的碑。到清朝,工部拨出专门的建碑银两,交国子监为进士及第者刻碑留名,给天下读书人做垂范。北京城的热闹还没有结束,喜报早已传到进士的家乡。相关部门会竖起彩旗,敲锣打鼓、轰轰烈烈地把捷报送到进士的家里去。于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可以从科举考试中得到体现。

对于高中者来说,之前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都得到了回报。那么那些科举落地的失败者呢?他们怎么办?

落榜考生们不仅面临从头再来的问题,还会受到社会的鄙视。比如,忠厚无用的好人范进,考到五十多岁还不曾进学,当时已经是面黄肌瘦、花白胡子了,戴着一顶破毡帽,穿着一件破旧的麻布直裰,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冻得哆哆嗦嗦,一副失意潦倒的可怜样。同乡们都去庆祝考中的人了,没有人知道五十多岁、不名一文的老范进是如何踉踉跄跄、蹒跚地回到自己的茅草屋里去的。这不是《儒林外史》的虚构,现实情形的确如此,而且有过之无不及。

清朝嘉庆年间举人李贻德,年过五旬,屡次会考不中。有一年,他的一个同年中举、之后同样屡试屡败的朋友死在了北京。李贻德写诗哀悼:“故鬼未还新鬼续,怜人犹自恋长安。”道尽了科场辛酸。不久,李贻德也病死京城。

唐朝元和十年(1815年),举子廖有方落第之后前往四川旅游散心。他走到宝鸡西边的时候,住在一个旅馆里,突然听到有呻吟之声。他循声找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贫病交加的青年。廖有方问他的来去。那青年回答说:“我在长安赶考数年,至今未遇知音。”弥留之际,那青年挣扎着给廖有方磕了一个头,托廖有方在他死后一定要为他收尸安葬,说完该青年就死了。廖有方感慨自己与他同命相怜,把鞍马、行李全都贱卖给村民,备了一口薄木棺,安葬了此人。廖有方临行时不胜悲凉,既不知道这位死者的名字,也不知他家在何处,只能作了一首诗作为留念:“嗟君殁世委空囊,几度劳心翰墨场。半面为君申一恸,不知何处是家乡。”

以上两个都是因多年科举不第而死的例子。还有一些考生因为屡次科举不第而精神恍惚乃至精神失常。唐朝赵璘在《因话录》中记录了这么一个例子:当时有个读书人叫作陈存,写的一手好古文,可惜就是不擅长考试。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过于紧张,每一次考试来临的时候,陈存都会“突发状况”,要么身体不适,要么发挥失常,老是考不中进士。礼部尚书许孟容知道陈存有真才实学,在他主持科举考试的时候,决定多方为陈存提供方便,一定要让陈存考中进士。陈存知道后千恩万谢。临试的前一夜,陈存的心情依然万分紧张,同伴就给他准备了食物,安慰他舒缓情绪,抓紧休息。第二天五更天了,陈存还没有起床去参加考试,同伴就进来叫他,叫不应,仔细一看,陈存已经中风瘫痪了。南唐时期,读书人齐愈考中进士。得知喜讯后,齐愈骑马在街上走,走着走着,突然大笑不止,从马上摔了下来。旁人将他扶起,许久才把他救活过来。

浙江省贡院门口有一副对联,是清代著名学者阮元在担任浙江巡抚的时候写的。这副对联的上联是“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下联是“出门一笑,看西湖月满,东浙**”。它用文学的语言表现出了考生的自信,突出了科举考试阳光的一面。只要考生有本事,大可笑傲考场。然而,科举考试的成功与否,并不是取决于一个考生的真才实学,其中有很多偶然性的因素。考试就是紧张、激烈的竞争。自有据可考的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的第一位状元孙伏伽开始,到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为止,在1283年间中国只产生了五百零四名状元。而参加考试的考生,数以百万甚至可能千万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科场成功,绝大多数人注定要像范进那样穷困潦倒,或者是像陈存那样过于紧张而精神失常,甚至像金法那样得了精神病以后,不治身亡。当然也有少数人像黄巢那样,看破科举,走到了政权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