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三 杂记类二(1 / 1)

游黄溪记

柳子厚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沈沈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齶。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鼐按:朱子谓《山海经》所纪异物,有云“东西向”者,盖以其有图画在前故也。此言最当。子厚不悟,作山水记效之,盖无谓也。后人又有以子厚此等为工而效法者,益失之矣。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

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焉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永州万石亭记

柳子厚

明日州邑耋老杂然而至,曰:“吾侪生是州,艺是野,眉厖齿鲵,未尝知此。岂天坠地出,设兹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欤!”既贺而请名。公曰:“是石之数,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万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也,岂专状物而已哉!公尝六为二千石,既盈其数。然而有道之士咸恨公之嘉绩未洽于人,敢颂休声,祝公于明神。汉之三公,秩号万石,我公之德,宜受兹锡。汉有礼臣,惟万石君,我公之化,始于闺门,道合于古,祐之白天。野夫献词,公寿万年。”

宗元尝以笺奏隶尚书,敢专笔削,以附零陵故事。时元和十年正月五日记。

始得西山宴游记

柳子厚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柳子厚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柳子厚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元、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柳子厚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种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已、曰奉壹。

袁家渴记

柳子厚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支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柟、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世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记

柳子厚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菖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儵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颠,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茅顺甫云:清冽。

石涧记

柳子厚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于此邪?后之来者,有能追余之践履邪?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

柳子厚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州东亭记

柳子厚

既成,作石于中室,书以告后之人,庶勿坏。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记。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

柳子厚

古之州治,在浔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汇。

北有双山,夹道崭然,曰背石山。有支川,东流入于浔水。浔水因是北而东,尽大壁下,其壁曰龙壁,其下多秀石可砚。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独立不倚,北流浔水濑下。李穆堂云“北流浔水濑下”,“流”字当作“枕”。又西白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积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众。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东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则廓然甚大,无窍正黑,烛之,高仅见其宇,皆流石怪状。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出之,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枰于上,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柽,多槠,多筼筜之竹,多橐吾,“多橐吾”穆堂改“多蓑荷”,伯父姜坞先生云:《尔雅》“菟蒵颗冻”注:款冬也。邢疏《本草》“款冬”一名“橐吾”。其鸟多秭规。

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在多秭归西,有穴类仙弈。入其穴东,出其西北,灵泉在东趾下,有麓环之。泉大类毂,雷鸣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涧,因伏无所见。多绿青之鱼,多石鲫,多儵。

雷山两崖皆东西,“雷山两崖皆东西”,鼐疑“西”字当作“面”。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云气作雷雨,变见有光,祷用俎鱼、豆彘、脩形、糈稌、阴酒,方侍郎云:“形”当作“刑”、“铏”,羮也。见《周官》内外饔职。虔则应。

在立鱼南,其间多美山,无名而深。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东流入于浔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