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中外声名归把笔(1 / 1)

在“荣总”住了二十五天,张大千终于大解脱了。那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二日,农历恰好是二月十九,相传这天是观世音生日,而张大千走了。

病情突变发生于清晨六时四十分。张大千血压急速下降,不过数分钟的工夫,动脉血压降至零,呼吸亦随之停止。医疗小组仍旧竭尽全力急救,延至八时十五分心跳完全停止,正式宣告死亡。

张大千的恩师清道人去世后,陈散原以《清道人卜葬金陵哭以此诗》为题,写了一首七律,第二联是“中外声名归把笔,烦冤岁月了移棺”,这两句诗亦可用来哭张大千。有极少数的人,认为他是“烦冤岁月了移棺”,不过,“烦冤”亦只极少极少的一撮人替他带来的,我们宁愿相信“中外声名归把笔”这句话是实录。

他的“中外声名”充分反映在他的身后哀荣上。蒋经国先生在闻知噩耗后,随即指派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蒋彦士为代表,慰唁家属,同时特派“总统府”资政张群为治丧委员会主任委员。第一次治丧委员会于四月五日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举行,由严家淦主持,推定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为总干事,治丧委员除张群外,包括“副总统”谢东闵及“五院”院长在内,计达一百一十七人之多,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从不参加公开活动的张学良。

第一次治丧委员会除了决定遗体在四月十四日火化,骨灰于十六日安葬梅丘之下以外,最重要的一项举动是公布了他的遗嘱。

这份遗嘱立于张大千八十一岁那年,正确的日期是一九七九年四月十二日,见证人为张群、王新衡、李祖莱以及律师蔡六乘。张大千将全部遗产分为三部分:一是自作的书画,二是收藏的古人书画文物,三是摩耶精舍的房屋及地基。其中又分为“特留分”与“遗赠”部分。

在“特留分”中,张大千将自作书画分为十六份,其中十五份由他的一妻八子六女均分,另余一份赠与“姬人”杨宛君。张大千在遗嘱中强调,所作书画,价值难估,在继承开始时,应由遗嘱执行人与各继承人协商分配,倘不获协议,则由遗嘱执行人决定。他希望各继承人珍视其遗泽,勿斤斤于其价值。

遗赠部分包括摩耶精舍的全部产权,以及他所收藏的书画文物,包括董源的那幅《江堤晚景图》在内。但张大千在立遗嘱之时,并没有留下目录,因此遗嘱执行人遭遇了难题。

当时不列目录的原因,是可以想象得之的。张大千不是一般的收藏家,法书名画,一经入藏,非万不得已不会割爱,哪怕“球图宝骨肉情”“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而实际上却是“别时容易”。不过,这并非说,张大千的收藏在他立下捐赠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遗嘱以后,一定还会变卖,如果他的境况好,收藏还会增加。总之,云烟过眼,变动不居,是无法制出一个目录的。

因此,当四月五日,他的遗嘱由蔡六乘律师在治丧委员会中宣读公布以后,便有许多心存恕道,顾念到遗族生活的人,在私下谈论:只要张大千有这片心就够了。张大千近年开销大、收入少,如说出售藏品维持开销,也是情理中事,所以随便捐几件应应景,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但局外人固可持此想法,遗嘱执行人却不能不体念张大千的本意。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摩耶精舍的孤儿寡妇,亦愿尽力达成张大千的遗志。哪知有个遗嘱见证人,居然就“动脑筋”了,甚至去游说两位“国之大老”,请他们出面有所主张。当然,碰壁是可想而知的。

平心而论,张家如果留下少许书画文物,是没有人忍心加以责备的,而且事实上亦没有人能说张大千的某一项珍藏应该捐出来。因为有些珍物,在他生前就已经放弃主权了。譬如《文会图》是他与徐雯波的定情之物,就不在“特留分”中,又如大风堂有张古琴,名为“春雷”,在岭南四大名琴中居首。据专家考证,“春雷”是唐琴,宋徽宗建“百琴堂”,以“春雷”为第一,以后此琴为宋徽宗的外孙金章宗所得,为明昌御府的名物,曾挟以殉葬,十八年后出土,居然丝毫无损。至元朝为耶律楚材所收藏,数百年辗转落入汪精卫的长兄,在广东游幕的汪兆镛手中。张大千复得之于汪氏,生前以其子葆萝深好此道,张大千特将“春雷”赐与,不算他的珍藏,当然不在“遗赠”之列。

由此可知,张氏后人,若因某种感情上的因素,留下几件先人的珍藏作为纪念,不仅无可非议,且亦无从指证,但就因为有人别有用心。徐雯波及张葆萝很明智地做到一尘不染,将应该遗赠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书画文物,全部列成目录,计书画七十五件,宋绢及明清纸七件,清墨一盒,大风堂选毫四支,石砚一方,木雕观音像一座,奇石五块,总计九十四号,于五月十三日,也就是张大千八十五岁冥诞的那一天,正式点交给台北“故宫博物院”。当时报上有个“热门话题”的专栏,称之为“大风堂珍藏涓滴归公”。

这篇专栏描写了捐赠仪式的观感说:“张大千的家属,遵照大千先生遗言,将大风堂收藏的古代书画七十五件捐赠‘故宫’。捐赠仪式中,张夫人徐雯波和大千先生子嗣张葆萝睹物思人,神色凄苦。

“大千先生的遗嘱中,写明古人书画收藏捐赠‘故宫’,但没有说明件数。外人仅了解张大千的藏画,有部分在他生前已送给妻子儿女作为礼物,尚留多少,不得而知。

“据透露,一位张大千遗嘱见证人,曾经对书画捐赠‘故宫’的这一部分有意见。大千先生的家人为完成大千的遗愿,不顾他人作梗,慨然捐出七十多件。

“张家捐赠的大风堂收藏,价值连城。若为私人利益着想,捐出二三十件的话,也不会有人批评。如今七十五件归属‘故宫’,大千先生遗族似有大师教诲之胸襟。

“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在捐赠仪式中致词,认为若无贤妻良母如张夫人,孝子顺孙如张葆萝和张心声等,这一件事情恐怕不会这样顺利而在短期内实现。秦院长话中含义深远。”

秦院长亦不负所事,不负死友,除了将大风堂捐赠的珍藏,举行特展,印制精美图录,让世人都能像张大千生前一样,神游于古人的仙笔妙墨中以外,还特为此编印了一本纪念册,序前列彩色遗容、“中正勋章”及证书照片,然后是张大千一生收名定价的“总统褒扬令”:“四川张爰,耆年令望,艺苑宗师,天赋高华,发为绘事,深功博古,妙悟创新。所作自东徂西,驰誉光国,历名都而展出,拓异域以流传。远游归来,多难明志,中原海上,下笔成图,托忠爱于丹青,写山河之壮丽。揆其艺术成就为独步,于我文化复兴为有功,继往开来,永垂不朽。遽闻溘逝,悼惜殊深,应予明令褒扬,用昭文节。”文节二字有如“谥法”,这道褒扬令不妨视之为张大千的“易名”之荣。

捐赠摩耶精舍,就不如捐赠古人书画那样顺利了。占地五百坪的摩耶精舍,价值很难估计,仅以花木一项而论,纵然非琪花瑶草,亦绝不是台湾寻常能见的凡卉,这一笔经常维护的费用,十分可观。“史博馆”敬谢不敏,台北“故宫”秦院长则表示,接管具有纪念性的摩耶精舍,担子太重,心理压力太多,何况维护管理的费用及人员也超过“故宫”的负荷。

因此,治丧委员会及张氏家属都希望由台北市当局接管,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问题较小,但台北市长杨金丛却挑不起这副担子。

杨金丛表示,经费、人力都不是他能做主,需要市议会通过。同时他建议由台北“故宫博物院”接管,因为无论就地理位置以及维护摩耶精舍的文物所需的专才来说,都非台北“故宫博物院”莫属。

杨市长所指出来的困难,确为实情,但经费、人力都不是不能解决的,他内心中有一个预见的困难没有说出来。如众所知,市议员一向吃定了市当局的官员,摩耶精舍如归市当局管理,可能有少数市议员,为了个人交际,要求借用摩耶精舍,特别是借文化交流之名招待日本人,很难使得市当局拒绝。那一来,不过三五年工夫,一定搞得摩耶精舍面目全非。如果说个“不”字,近则提出质询,远则杯葛[1]下年度有关摩耶精舍管理费的预算。所以归根结底,仍旧归台北“故宫博物院”接管,订定严格的参观办法,实在是很正确的措施。

最后要谈到《庐山图》了。“史博馆”对摩耶精舍望然而去之,对《庐山图》却颇有兴趣。当张大千最后的一次画展揭幕以前,“史博馆”还要求张大千为他们画一幅跟《庐山图》一样大的《黄山图》,此辈大概真的以为张大千是曹霸,“丹青不知老将至”。妙的是张大千满口答应。我猜想张大千当时或是这样在想:“我八十五岁这一关过得去,当然要给你们画。不过也要看我那班好朋友,准不准我再拼老命。”

当然,“史博馆”是妄想。事实上一幅未完成的杰作,宜不宜由公家收藏,亦是一个很值得考虑的问题。笔者最近听说,张大千对《庐山图》的布局,是在举行“开笔典礼”的那天,便跟他的客人谈过的——左方空白之处要画鄱阳湖中的点点风帆,以及对岸的道路城郭,图中还要补一座宝塔。为此,张学良、秦孝仪都送了他一座小铜塔,供他做造型的参考。

《庐山图》是应李海天之请而画的,虽未完成,似乎亦应归李海天。问题是,名为送画,实际上是君子式的交易。张大千身后还有画债,许了妻儿的“特留分”根本是一句空话。见此光景,李海天很大方地表示,对于这幅画如何处理,他毫无意见。至于张葆萝两次至日本访梅,在他那里挪用过两万多美金,他亦绝口不提。以他跟张大千的交情,这自然是小事一桩。

为了料理张大千的善后,摩耶精舍开过几次家族会议,每次都邀请遗嘱执行人参加。对于《庐山图》的归宿,其中的一位执行人提出一项建议:此图应为张氏传家之宝,张大千八子,可能的话,都应在图旁签名盖章。倘或以后因无法保存而必须变卖时,应征得每一个人的同意。这也就是说签署的每一个人都拥有否决权。

此一建议,已为张大千的遗属所衷心接受。张大千生有九子七女,长子心亮早亡,八子心健殁于十年前,张大千一直不知道,所以遗嘱中仍为他“特留”一份。七女中只第六女心碧早亡,余均健在;七子中,三子留在大陆,六个女儿年序较小的三个是在台湾或者海外。

张大千留在大陆的家族,曾带给他很大的困扰。如长女心瑞,原与她的继母徐雯波同学,嫁婿萧建初,亦为大风堂的入室弟子,最为张大千所钟爱。一九六三年她曾携女至香港探父,并随张大千至巴西住过八个月。

张大千原来希望她能带一个儿子来看他,结果是带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出来。这个小女孩,据张大千自己形容:“聪明是聪明极了,伶牙俐齿,可就是一口大人腔。”

所谓“大人腔”,即已懂得向张大千索画。这次见面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张心瑞第二次出境,是在一九七八年。她住在美国环荜庵,格于出入境管理法,无法来台省亲,不久萧建初也到了美国。同时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美术月刊》上,发表了一篇《张大千先生的画业》,作者正就是萧建初与张心瑞。照中国的传统,儿女只能谈父亲的艺事,只能据实记录,但可颂扬,不得评论,对外界的批评,如有苛求之处,并应力加辩护,至于“为亲者讳”,更不在话下。因此,张大千的一婿一女以“客观”的立场,谈论他的书画,自然会惹张大千生气。他自比为平剧《鸿鸾禧》中的丐头金松,说“他们两夫妇来耍我这个老丈人了”。

这年张大千八十岁。张心瑞既不能来台,张家便有人提议,何不就在“老太爷生日”那天,将在巴西、大陆的儿女孙辈都集中起来,请“老太爷”到环荜庵来受贺。

做此建议的人,很可能出于天真的动机。可是,刚刚在兴建摩耶精舍的张大千哪会看不出其中包藏的意思?他以孝子贤孙,应该来替“老太爷”拜寿,没有“老太爷”重洋万里去迁就儿孙之理,一口拒绝。

张大千去世那天,我正好应台湾中山大学李校长及高雄市许市长联名邀请,配合他们合办的《红楼梦》资料展览,在做有关《红楼梦》的讲演。北返以后,应《联合报·副刊》之嘱,写了一篇追悼张大千的稿子,题目是《摩耶精舍的喜丧》,四月七日刊出以后,颇蒙知好见许。如何怀硕除了给我打电话以外,并特别在他评论张大千艺事的文章中提到。但不幸地,我提到张大千的“术”,由于刚讲过《红楼梦》,思维中有残余印象的关系,因以王熙凤作比。我是这样说的:“大千先生是个非常好胜争名的人,但又要好胜而不树敌,争名而不见妒,这就非有一套过人之术不可。其用心之深之苦,看看《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可以想象一二。”这是说张大千如王熙凤的细心、周到、体贴、能干,以及受了委屈,眼泪往自己肚子里流。“其用心之深之苦”,是为了要做到“好胜而不树敌,争名而不见妒”,文气甚明,何尝有何贬词?哪知别有用心之徒到处扬言,说我骂张大千如王熙凤之狠之毒。而且口头谤讪之不足,且公然发而为文,实在可笑之至。

此书到此告一段落,但还有一些个人的观感可谈。一个月以前,我以《追忆大千居士》为题,集李义山[2]的诗,做了一首七律:

万里云罗一雁飞,十年移易住山期。

天涯地角同荣谢,日下繁香不自持。

直道相思了无益,上清沦谪得归迟。

狂来笔力如牛弩,一片非烟隔九枝。

这首诗集句,用的韵是四支,而“飞”字为五微。李义山的诗,一东二冬,四支五微通用,因而援例。后来承精于诗律者指教,用支韵,而首句押微字之飞,名为“孤雁入群”,如用在末句,则为“孤雁出群”,原不算犯律。

最后两句,是写张大千的泼墨画。未几有一位我的畏友,为易末句曰“自有仙才自不知”。从古以来,被许为“仙才”者,只有一个李太白,他自己的“梦游太山诗”[3],亦有“稽首再拜之,愧我非仙才”之句,但这是用汉武帝的典故。

《汉武帝内传》记“西王母”批评汉武帝说:“刘彻好道,然形慢神秽,虽当语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也。”李白“自愧非仙才”本此,说他自己不是做仙人的材料。但后人认为他与李长吉的才情,皆非人间所有,不同者一是“仙才”,一是“鬼才”。

我那位畏友,是深深惋惜张大千在绘画上的“仙才”,自我埋没了,只在“狂来笔力如牛弩”时,偶尔一现而已。而所以自我埋没者,都缘为俗尘所累,他好名,好朋友,好热闹,好挥霍,好美食与美妇人,俗尘何止万斛?如果他能像八大山人那样,“片肉旨酒,可以卒岁”,或者虽如石涛,未能免俗,但“风月从来不弃贫,举杯招月伴闲身”,不为物欲所蔽,内心有如唐太宗诗句中所向往的那种“超然离俗尘”的境界,而非“自诩名山足此生”,却又“结庐在人境”,他早就会发现自己在绘画上的“仙才”,岂止赵松雪以降“五百年来一大千”。真是“一洗万古凡马空”,顾恺之、吴道子不足数。

这是很深刻的一种看法,对我来说,是一种启发。可是我不能改用“自有仙才自不知”这句诗,因为前有“不自”字样,太犯重了。

话虽如此,却未能“割爱”。前几天我开车经过摩耶精舍,又想起了李义山的这句诗,同时也想起了自报馆影印来的一段数据。这段数据是不新也不算太旧的“新闻”,主标题是《南张北溥画价疲软》,副标题是“假画充斥,买主心惊”,内容报道香港书画市场,拍卖张大千的画的数量和价格,都和“预估相差一段距离”,因为“假画多,买者在信心欠缺的情况下,往往迟疑,价钱也跟着抬不上了”。

那位记者小姐接着追溯胜国王孙溥儒的情况说:“溥心畬作品的价钱,除非上上品,在国际拍卖场难以提高,也是受假画之累。那些手法高明的赝品,在市场鱼目混珠,经验饱足的买家也难免上当。张大千生前,台北市面上已有相当数量的张大千赝品,他过世以后,造假更为猖獗。”有个专家五月间在香港“参观了三个以张大千为主题的画展,三个会场的展品,十之八九都有问题”。

这样多的假画是哪里来的呢?据报道:“一些张大千假画,出自张大千学生之手。张大千在世的时候,拍卖公司或收藏家,必要时可以请他本人鉴定,是否出自自己的手笔,如今当事人不在,要靠行家鉴赏的眼光。”

回忆到此,真所谓“感不绝予心”,归来又集李义山支韵诗得之绝句:

(其一)

自有仙才自不知,

月中流艳与谁期?

回头一即箕山客,

尽日灵风不满旗。

(其二)

记着南塘移树时,

信陵亭馆接郊畿。

从来此地黄昏散,

雨落月明俱不知。

(其三)

芳桂当年多一枝,

春兰秋菊可同时。

绛纱子弟音尘绝,

莫道人间总不知!

集成检点,巧的是每一首都有“不知”二字,因以“不知”名篇。正是:

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鹓雏竟未休。

[1] 意为抵制。

[2] 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

[3] 指《游泰山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