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斯德哥尔摩(1 / 1)

早上还在下雨,所以我放弃了在赶火车之前再探索一番哥德堡的想法,直接去了火车站。在那儿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一块瘪瘪的冰过的面包。火车于10点05分准时出发,在瑞典漫无边际的松树林中飞驰了四小时二十分钟后,我加入了看起来十分灰暗的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的人流中。

我来到车站的游客招待处想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我需要填一张有大约700个问题的表,但我觉得这么做完全是值得的,因为我要住的旅馆——瑞达加坦城堡是一个充满魅力又小巧精致的好去处。它离车站有一英里远,很亲切,又干净,价格也非常公道,实际上上述表述可以用在形容瑞典的任何事物上。

我先去了斯德哥尔摩老城,它位于斯特伦布朗桥的另一边。它给人一种奇怪的中欧城市的感觉:道路狭长陡峭,两旁立着严肃沉重的建筑物,显示出一种褪了色的红土陶器的颜色。这些建筑物某些部位的灰泥巴已经大块大块地脱落了,仿佛无意间被炮火袭击了一番。墙角也有很多泥巴块脱落,感觉是卡车倒车时不小心撞下来的。这个老城有一种饱经风霜的韵味,但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它没有一点儿曾经繁荣过的气息。大部分的窗户都脏脏的,铜质铭牌和门环看起来都像没有抛过光似的,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亟须重新粉刷一遍。这个老城就是我想象中克拉科夫[1]和布拉迪斯拉发[2]的样子。但或许只是因为下着一场连绵不绝的雨,才不可避免地让灰尘降临这座城市。瑞典的雨是不是永远不会停呢?

我走在路上,弓着背,双眼低垂,试图避开沿着陡坡湍急而下的激流和铺着平滑鹅卵石的小路。我瞥向了一家古董店的橱窗,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此刻拥有一顶礼帽,或一把伞,或一张前往百慕大[3]的机票。我躲到一家昏暗的咖啡店里,瑟瑟发抖地在那儿坐着,用双手捧着一杯三美元的咖啡,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哗啦啦的雨,我觉得自己快要感冒了。

我回到旅馆,洗了一个不加节制的蒸汽浴(费了很多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才感觉稍微舒服了些。在这个下午余下的几小时里,我一边研究斯德哥尔摩的地图,一边等着天气好转。下午5点左右,天空停止了哭泣。我立马穿上还湿漉漉的运动鞋,出门到附近的北马尔广场和临近海滨的小型方形公园——昆斯公园之间的几条街上逛了逛。一切看起来都好多了。这是一个周六的夜晚,街道上挤满了约会的朋友和情侣,他们情绪高涨地奔向遍布这一带的小餐馆和小酒馆,想要寻欢作乐。

我一如既往地觉得很饿,经过仔细挑选,我最后选择了一家看起来气氛最好、也最受欢迎的小酒馆。它叫马特帕拉塞特,看起来和洞穴似的,但能够俯瞰诺尔马尔斯托格广场(Norrmalmstorg)。它看起来很亲切、温暖、干净,里面挤满了人,但是它的食物是我在所有开在医院附近的餐馆里吃过的东西里最糟糕的:一份灰不溜秋的沙拉,里面的烂黄瓜和蘑菇的口感就跟旧报纸差不多;一碗已经快要烤焦的宽面条,每次我用刀叉去戳它,它就会往后缩一下,感觉像是我在折磨它一样。我被搞得焦虑极了。我觉得吧,欧洲再也不会有其他地方能够让这么一家店给大家做吃的,还一直都在营业,人们竟然还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吐槽归吐槽,我还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光了所有食物。一方面是因为我实在太饿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顿饭让我花掉了在布莱顿[4]待一周所需要的钱。我真的很少像今天一样,纯粹为了补充能量吃东西。

随后,我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散步之旅,雨也停了,我感觉自己和斯德哥尔摩更加坦诚相见了。它确实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城市,比威尼斯还水灵,它的人均公共面积比欧洲其他任何城市都大。它位于14个小岛之上,几英里之内还有超过25000个小岛。这两万多个小岛上都有度假别墅,每到周末,这个城市就会向这些小岛输送大量度假人口。我走过了宽阔的、树木成群的大街,又走向通往市中心北部的稍微窄一些的街道。这些街道两旁遍立着六英尺高的建筑,它们看起来既严肃又冷酷,却神奇地传达出一种家的感觉。这里至少有四分之三的窗户是暗的,没有亮灯。在周五晚上到周日下午的这段时间里,这里一定是扒手的天堂。

我渐渐地产生了想要住在这样房子里的想法——当然不一定要是欧洲的房子,也可以是布宜诺斯艾利斯[5]或是达累斯萨拉姆[6]——它必须位于一个外国城市的中心地带,充斥着艾奥瓦没有的吵闹、味道和风光。我发现自己会被这些街区吸引住,在这些叫不出名字的街道上连逛好几个小时,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逛完后,我就回到了市中心,对斯德哥尔摩十分满意,除了食物,它真是哪儿哪儿都让人舒心。

我在斯韦亚瓦根大街上发现了一家电影院,1986年,瑞典已故总理奥洛夫·帕尔梅就是在这里被刺杀的。那时,他正和夫人从他们位于附近的家到这里来观看一场关于莫扎特的电影。当他们从电影院里走出,正准备回家的时候,一群疯子从暗处突然出现并且射杀了他。这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之一吧,这里一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让总理这种级别的人物走在大街上(不带保镖,和普通人别无二致地在人群里排着队)的地方。

瑞典的警察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帕尔梅是在晚上11点21分被刺杀的,然而道路封锁禁令直到午夜12点50分才下达,机场直至凌晨1点05分才关闭,巡逻车里的警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四处巡逻究竟是要找啥。警察封锁隔离了电影院外的一大片区域,也召来了法医专家对现场进行了一分钟的勘查,但是凶手打出的两颗子弹壳还是被行人发现并上交的。一个300人的警队花了11个月的时间和600万美元去调查这起谋杀案,最后,他们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国王街——斯德哥尔摩的一条主要商业街游走,经过了一家百货商场——葛丽泰·嘉宝[7]曾经在里面的女帽部工作,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步行街——皇后大街向前走,感觉好像步入了另一个城市。皇后大街有一英里长,这同时也意味着,它有整整一英里是十足无聊、毫无魅力可言的。它被那些雨水淋湿的垃圾所淹没,整条街上都是东歪西扭的醉鬼。我停下来想看看商店的橱窗,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在我的右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正在对着橱窗撒尿,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撒尿一样严谨,其实一点儿都不。他已经酩酊大醉了,但他穿着一件西装,看起来非常体面且受过良好教育。我对他感到很失望,正如我对数以万计乱丢汉堡包盒子和薯片包装袋的人非常失望一样。他们的行为配不上瑞典,我本来期待的瑞典要比这儿好得多。

我慢慢地对瑞典产生了敬佩之心。因为它又有钱,又公平得像是个社会主义国家,我认为这两点是每个人都应该享受到的。而我所在的国家,如果一个孩子身患脑瘤,但他父亲付不起医药费,那他就会被送回家等死,而且人们不觉得这么做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情;经济低迷的时候,只要经过州保险专员许可,一家保险公司就能撤销14000个重症患者的保单(加利福尼亚1989年就干过这事)。所以我对瑞典的钦佩之情无以言表,因为它不惜一切代价给所有公民提供平等和公正的社会环境。

瑞典的优点还不止这些,它们实现了既富有又成功的愿景,不像英国。这么说吧,英国社会主义者的首要目标是让每个人都成为像英国工厂的工会代表一样贫穷和落后的人。多年以来,瑞典在我心里就是理想社会的化身。但如果构建一个完美的社会是以极其高昂的生活成本和以承接殡仪业务为乐的生活方式为代价的话,我是难以接受的。而且这里到处是垃圾,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着店面撒尿这种事也发生得太多了。

我还是很饿,于是就在临近海滨的一家移动快餐店停下来,花钱买了一种汉堡包,这种汉堡包能让你思考,这东西是不是标志了人们从此开始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把食物仅仅当作是维持生命的工具。说它是一坨屎,简直就是在侮辱粪便。我吃了三分之一,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雨又开始下了,而且我的感冒变得更严重了。我带着满腔的低落回到了旅馆。

第二天醒来时,我的鼻子里全是鼻涕,运动鞋里也全是水,但是斯德哥尔摩看起来比昨天更好了些。旭日东升,空气干净,看上去更像是10月末,而不是4月初。海湾里的水闪着光,像泳池里的水一样蓝。我沿着海滩大道往前走,这是一条居民区内的林荫大道,一旁是停满船的海港,另一旁是壮观的公寓住宅。它通向佐加顿斯岛,站在那个岛上远眺,市中心的公共绿地可以一览无余。那真是最棒的地方!

实际上,佐加顿斯岛只是一个遍布草坡和林地的城市公园,但有各种各样的好地方点缀其间:诺迪克生活博物馆、游乐场、常驻马戏团、科米迪茶馆、生物博物馆、斯堪森露天博物馆、科技博物馆等。我到那儿的时候,所有场所都差不多刚刚开始有动静。斯堪森露天博物馆外的售货亭刚撑起凉棚,小露天咖啡厅里的椅子被搬到了外面,售票亭也已经做好准备,等待着一大拨即将抵达的开心游客。

我走进小岛深处,沐浴在温暖的晨间阳光下。每经过几百码,大路就会被分成三四条支路,无论我走哪一条,都能遇见全新的夺人心魄的风景:水面倒映着对岸城里的铜绿色屋檐、纵马驰骋的英雄(古斯塔夫或阿尔多夫斯)雕像、遍布新鲜叶子和金色阳光的树丛等。偶尔还会遇到一些我觉得不会出现在城市公园里的东西:寄宿学校、意大利大使馆,甚至还有那些只会出现在海港山丘上的壮观又美丽的木制房屋。

欧洲城市有一件为人称道的事便是没隔几步就会有个公园,比如丹麦的蒂沃利公园、巴黎的布洛涅公园和维也纳的普拉特公园,而且一个城市还不止一个。你不仅可以四处溜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还能享受一顿大餐,或是逛逛游乐场,参观参观有趣的天文台、动物园和博物馆。佐加顿斯岛可能是这些公园里最好的一个。我在里面待了半天,懒洋洋地环岛散着步,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休息,再拍拍屁股继续看风景,还在斯堪森露天博物馆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一个个的家庭走过。我忍不住又把斯德哥尔摩夸了一遍。

我朝着市中心皇后大道的方向往回走。在春日的暖阳下,我感觉自己的感冒好了一大半。两辆扫路机在打扫周六夜晚的垃圾,对此我是喜闻乐见的。虽然,它们实际上也就是启动开关象征性地扫两下而已,因为它们的刷子是碰不到门口、椅子下面、墙外以及其他几百个垃圾堆积的地方的。所以留下来的垃圾和被扫起来的垃圾一样多,而且路过的行人又会在刚刚打扫过的地方丢下新的垃圾。

我想我需要一份英文报纸和一包餐巾纸,因为我一直在流鼻涕。但在我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家店是开着的。周日的斯德哥尔摩一定是整个欧洲最死寂的城市。我在一家麦当劳买了杯咖啡喝,给自己拿了75张餐巾纸。然后沿着一座矮桥,走到了斯开普舒尔曼和卡斯泰尔霍尔曼(两座沉睡在海港中的可爱小城),随后回到了斯德哥尔摩老城。在阳光的沐浴下,老城区显得美丽了很多。那些布满尘土的土黄色建筑看上去也变得熠熠生辉,投射在门口和窗前的纵深阴影也给所有东西增添了一分质感和贵气。这些可都是之前完全没有的啊!

我绕着偌大的皇宫走了一圈(我说的偌大,是指它有600个房间),这可能是最无聊的建筑了。我不是说它丑或者让人感觉不舒服,而是它真的很无聊,毫无特点,就像是孩子们在纸板箱上挖个洞用来做窗口的那种纸房子一样。不过,我还是开心地看了看哨兵,他们看上去像是全世界最怂的士兵。瑞典已经享受了150年的和平时光,并且一直坚定地走不动武路线,我猜他们应该不想让自己的士兵看起来又壮又凶,所以就让他们戴上了那种看起来很像浴帽的白色头盔和唐老鸭戴的那种白色手套。这真的很难让人不想走上前去告诉他们(有些话一到嘴边是收也收不住的):“你知道吗,哥们儿,你看起来真的很滑稽!”

我走下山,来到海滨地带,穿过索多邦桥。我在中途驻足,倚靠在栏杆上,再次被这些由桥、岛和水构成的景致所吸引。我正站那儿享受着呢,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雨滴在了我的头上,然后一滴又一滴,纷至沓来。

我抬头一看,西边的阵阵乌云滚滚而来,不到数秒,天空就一片昏暗,大雨突然间砸了下来。刚刚还在温暖的阳光下手拉手懒洋洋地走路的人,此刻正用报纸遮住头,冲到能够避雨的地方。而我站在那一动未动,我被瑞典反复无常、变幻莫测的天气惊呆了。我凝视着远处灰蒙蒙、布满雨水的河流,尽情地用我从麦当劳取来的餐巾纸擤着鼻涕,心里想着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个交易鼻涕的市场,那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最终,我又凝视了一下毫不友善的天空,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我要去罗马!

[1]位于波兰共和国的克拉科夫省,是中欧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2]斯洛伐克共和国首都,历史悠久。

[3]百慕大群岛,位于北大西洋,是自治的英国海外领地,旅游业发达的珊瑚岛群。

[4]英格兰南部的海滨城市。

[5]阿根廷首都,是阿根廷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和交通中心。

[6]东非桑尼亚的前首都,是桑尼亚的经济和文化中心。

[7]瑞典籍好莱坞影视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