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旅程的早些时候,从冲浪者天堂开回悉尼时,我在新南威尔士东北部一个叫阿米代尔的让人愉快的大学城,停下来喝了杯咖啡。我在迷人的小巷中简单地溜达了两步,巧遇了一座叫矿产资源管理局的官方建筑——不知为何——我走了进去。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这么丰富的矿产是在澳大利亚,而不是——比方说,我家后院,进去时想着也许谁能为我解答。在澳大利亚这样快乐而开放的社会里,像小报记者般探听消息的好处之一是,出现在矿产资源管理局这样的地方,即便脑子里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也会有人邀你进去,回答任何你愿意提出的问题。
结果是我和一个热心的,叫哈维·亨利的地质学家待了半个小时,他告诉我实际上澳大利亚并非拥有难以置信的过量矿产资源——至少在每平方米矿物资源的层面不是。相对较少的人,短暂的历史,又加上澳大利亚的面积太大,因此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未经开发,未经勘察。为了让我正确客观地理解,他带我穿越了工作区域,看他的谋生之道。他制作地质图,巨大、详细、让人难忘,像设计图一样卷着。他在一整面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它们是古老的蓝图。就连未受训练的眼睛也能看出,它们记录了地形所有的条条块块,特别强调矿物盛产带。每一张,他解释道,都覆盖了新南威尔士的一部分,六十公里长四十公里宽,制作要用十到十五年的工作量。阿米代尔的团队在整个过程中,要勘察八片这样的土地。
“大工程。”我感叹道。
“当然,可我们总能找到新东西。”他收起一张地图,露出下面一张。“那个,”他说,轻敲着地图的一部分,填着平淡柔和的色调,“是一处新的矿藏,在靠近奥兰治一处叫凯蒂丝山的地方。有两亿吨含矿砂。”
“是好事,对吧?”
“非常好。”
“那么,”我略有所思地问,试着把握这一切,“如果做一张六十乘四十公里地带的地图,要花十到十五年,而澳大利亚有八百万平方公里,那整个国家有多少被仔细考察过?”
他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哦,几乎没有。”
我觉得难以置信。“真的吗?”我问。
“当然。”
“那么,”我继续略有所思地问,“如果你把我随机地降落到内陆某地,斯特兹雷基沙漠之类的,我会落在某块从未被考察过的土地上?”
“正规考察?几乎肯定是。”
我花了点时间,吸收这一说法。“那么有多少矿物资源在那儿等着被发现?”
他看着我,像一个工作无法完成的人那样快乐地两眼放光。“没人知道,”他说,“不好说。”
现在,记住这一点,我带你去孤独海岸高速路,从珀斯北部到四千一百六十三公里以外的达尔文。在这儿的海岸附近,有几个小镇和不少可见的耕作,可向右穿越淡绿色的低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内陆挺进时,你会发现,自己身处要命的、混乱的空旷之中。没人知道那儿到底有什么。我发现这么想非常刺激。即使现在,人们有时还会有惊人的轻松发现,这种发现一般只会在地图上没有的国家发生。就在最近,某些笑嘻嘻的家伙,从西部沙漠里淘出六十磅重的实心金块。这几乎是迄今发现的最大金块,而它就躺在沙漠里。老天啊!
矿物专家或许会研究卫星图,或由低空反复飞行的飞机生成的图表(哈维·亨利不经意地提过,他管它们叫“幻想地图”),可这种近距离的调查,包括在干涸的河**徘徊,带走岩石以便后续分析研究的,只不过是刚刚开始。问题不仅仅是因为澳大利亚有广阔的沙漠——天晓得那已经多么使人畏缩了——还因为走入未知地域的风险。就像英国古生物学家理查德·福迪写到的:“路只会暂时显现,在雨水冲刷中消失,困惑焦急的过路人只能探出窗口,寻找破碎的小树枝,或许能暗示之前有辆车经过……这儿极容易迷路,到了吓人的地步。”
在这样的环境中,未经证实的流言自然而然激长。最有名的故事关系到一个叫哈罗德·贝尔·拉塞特的人,他于20世纪20年代声称,三十年前在沙漠中心无意地发现了一条长达十英里的金矿矿脉,但由于许多无法由他掌控的原因,没能再回去。尽管故事有些不大可能,可显然比一个光秃秃的描述来得更可信。不管怎样,拉塞特设法说服了几个好奇的商人,甚至某些大公司(比如通用汽车)资助考察,1930年从爱丽斯泉出发。在几周迷乱又毫无成果的漂泊后,拉塞特的赞助商们开始失去信心。队员一个接一个离弃了他,最后只剩下拉塞特一个。有天晚上,他的两峰骆驼逃跑了。徒步又迷路,他最后死得孤单又痛苦。我敢说他喝了不少尿。无论如何,他没找到金矿。人们至今还在寻找它。
尽管拉塞特肯定不是受骗了就是个骗子,可有一大片金矿矿脉正坐在沙漠中的想法,并非完全不可理喻。人有了巨大发现,之后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这完全可能。比起忘记了沙漠中重大发现的拉塞特,其他人要仔细留心得多。比如斯坦·阿瓦米克,一个地质学家,在不规则又极其炎热的皮尔巴拉矮山附近——澳大利亚西北部,至今大部分未经勘探——搜索时,碰巧遇上一块露出地面的岩层,内含微小的叫作叠层的化石化有机物,可以追溯到大约35亿年以前生命之初。在阿瓦米克发现它们的那个时代,它们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化石。从科学的角度,这些岩石和拉塞特想不起来的金矿矿脉同样珍贵。阿瓦米克收集了一些样本,回到文明社会。可等他回到皮尔巴拉想继续他的研究,却再也找不到那块露出地面的岩层。它消失在无尽的一模一样的矮山中。在那儿某个地方,那些原始叠层依然等待着被再次发现。把它们换成金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自那以后,其他相似或更有来历的叠层石床,在别处亦有被发现,不论是澳大利亚内部还是远在他乡。不过,其间,在西澳大利亚海岸孤独伸出的鲨鱼湾里,在它温暖的浅水中,科学家发现了某个同样非凡,甚至更出人意料的东西。他们发现了一个活叠层的社区——和地衣构成相似的群体,安静完整地复制了生命之初存在的地球条件。这就是我要去看的。
从珀斯向北开大约八小时到鲨鱼湾。中午刚过,车子开到一处叫当加拉的地方,路开始向大海蜿蜒,我终于能看上一眼蔚蓝的大海。西澳大利亚的这一部分叫作巴达维亚海岸,正巧是另一个我感兴趣的地方。在杰拉尔顿,六百英里内唯一值得命名的小镇(当然也是唯一交通灯多于一组的地方),我停下来喝咖啡,碰巧把车停在了镇中心一座小海洋博物馆外。我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既想继续向前走,又好奇于里面有些什么,后来任性地走了进去。我多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因为这座博物馆大部分都用于介绍那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巴达维亚,一艘海岸因之而命名的船。它是被人遗忘的商船,在1629年误撞上了澳大利亚海岸,结果展开了海事纪年中一段怪诞又难以置信的插曲。大多澳大利亚的历史记载,不过是给它一个脚注(曼宁·克拉克连提都没提)。这有点儿意外,因为它是欧洲人在澳大利亚土壤上的首次逗留,也是澳大利亚历史上,对白人最大的一次屠杀。可我想办法说服了自己。
在1629年,我们的故事开始时,荷兰海员刚刚发现从欧洲到东印度群岛最便捷的水路,不是绕过非洲好望角,径直穿越印度洋,而是向下至南纬40°——著名的“咆哮西风带”——让那些剧烈的海风推着你东行。当然,如能设法不撞上澳洲,这方法不错。可惜,这是1629年6月初,拂晓前两个钟头,降临在船长弗朗西斯·派森特身上的命运。巴达维亚搁浅在一个沙质的障碍物上,一个叫作阿博尔豪斯的群岛,在澳大利亚西海岸。船几乎立刻分崩离析。
船上的三百六十个人有一部分在困惑中淹死了,有两百人左右挣扎着游到了岸边。等太阳出来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在一座荒无人烟的沙洲上,只有少许海上营救的供给和极其暗淡的前景。他们离巴达维亚(如今叫雅加达)有一千五百英里。派森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宣布他将带一队人马,划帆船附载的大艇,试着去遥远的东印度——一个微弱却是唯一的希望。
他留下一个叫杰罗尼莫·康纳利兹的人主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法肯定,但似乎康纳利兹是个疯子兼宗教狂——永远都是危险的混合体。可以肯定的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中,他和几个忠实的追随者屠杀了绝大部分幸存者——男人、女人、小孩,共一百二十五人。剩下的那些成了他们的奴隶——女人烧饭,提供性服务,男人捕鱼,长时间劳作——除了一小群人,他们穿越一条艰难的海峡,逃至一两百码外的另一个沙洲。在那儿他们用贝壳和浮木做成武器,建立了一座碉堡,以挡开康纳利兹那伙人偶尔投掷的攻击。
派森特不知留在身后的混乱,他已心乱如麻——毕竟,他弄沉了一条全新的船,一条荷兰商舰中的骄傲——他向帝汶海进发,神奇地到了巴达维亚。在那儿上级目瞪口呆地听了他的故事,又给了他一条船,命令他立即回去找幸存者。
事发五个月后,派森特回到了阿博尔豪斯群岛。在那儿,这位曾犯下大错的船长,发现幸存者们卷入了一场内战,只差一点儿就站在错误的一方,将船交给发疯的康纳利兹和他丧心病狂的同伙。不过最终,他设法辨别出真相,给这夺命的小沙洲带来了秩序和公正。康纳利兹和他的六个党羽被迅速绞死。剩余的多数被鞭打严责,用铁链锁起来带回巴达维亚,以便进一步矫正惩罚。但出于不明的原因,派森特决定不怕麻烦,让两个恶棍——一个叫伟达·鲁斯的海员,一个船上的侍者简·派尔格鲁姆——划向大陆,把受罚的人放逐至那儿。
在1629年11月16日,他们搁浅在一处叫红峭壁海滩的地方。那两个荷兰人的下场如何,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两件事——他们是世界上最遥远的欧洲人,也是最早的澳大利亚白人。
我从热心的博物馆工作人员那儿得知,红峭壁海滩在一处叫卡尔巴里的地方,沿海岸线向上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因为它正好在去鲨鱼湾的途中,我决定在那儿过夜。下了西北海岸高速路后,沿一条支路大约走四十英里,穿越一片绿色的平原,那儿,石南灌木丛覆盖了视野所有的范围。到卡尔巴里,夜幕已降临——去看荷兰人的登陆点已太晚——因此我在沙滩边的汽车旅馆要了个房间,在小镇上溜达了一会儿,满足自己。卡尔巴里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地方。建自1952年,某些渔民发现近海的水中富产龙虾。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通往西北海岸高速的路铺好之前,除了通过海路,它与外部世界毫无联系。今天捕鱼业依旧是社区生活的中心,但也发展出一块小型度假区。两者共存得非常好。
环境几乎不能再好了。它面朝一大片海湾,被长长的白沙洲遮蔽着。我穿过温暖的夕阳走去滨海人行道。阿博尔豪斯群岛在海那一头六十英里远——从大陆上根本看不见——但我能清楚地看见,离海岸一两英里叫红峭壁的岬,两个暴动者被流放在那儿。
沿着滨海人行道漫步时,两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两百码外海湾中有一条半沉没的船,被缓慢地拖进海港,穿过一条沙洲间狭窄的海峡,许多人在围观。旁观者中最大的一群人,在一英里外的码头上,那一岸似乎是海港的商业区。我们这一岸的海港度假区也有许多人——坐在沿海滩停着的汽车发动机罩上,从海滨之家或公寓小屋的阳台上遥望,从商店和酒吧走出来,站着观看。总之,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一种几乎可怕的安静。
我向一个坐在汽车上的男人打听。“哦,是条昨晚被礁石撞出了洞的渔船。”他解释道。事故在凌晨两点半发生,在远海处,有一阵子,似乎这船经历了极大的危险。更让人紧张的是,船长带着他七岁的孩子——显然把他带出去是作为奖励。另三艘本地的渔船出去营救他们。我看了看我的表,到现在为止,他们在大海里已待了十六个小时。我对向我提供消息的人谈到这一点,他对我笑了笑,仿佛在道歉。“对于小镇来说,这一天很漫长,”他说,“我们都焦虑不安。不过,似乎一切都还好。”
卡尔巴里全年的人口大约一千五百人,我猜小镇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这里。当船穿过沙洲,它的安全仿佛最终得到确认,海港两岸的人们都热情地鼓起掌,喊着鼓励的话,仿佛在欢迎赛船的赢家。我觉得这好极了——整座小镇,出来看一艘受了伤的当地渔船怎样被带回家。如果我发生意外,凶险的一夜之后,肯定找不到一千个人看着我蹒跚入港。我决定好好喜欢卡尔巴里。
清晨我起了个大早,沿海岸开了一两英里去红峭壁海滩,我听说在那儿会找到一个石冢,标志着那两个淘气的荷兰人,被留下来面对孤独命运的地点。它十分戏剧化——一块非常大的岩台,被海浪冲击着,浪花四溅。一条长长的暗褐色海滩,相隔一定距离就有招牌写着:“小心——危险的家伙。”大海是一片明亮的蓝绿,长长的海滩被大浪猛烈地敲打。
我在周围好好地转了两圈,但哪儿也找不到石冢,这一时间周围也无人可问询,除了沙滩远端有一对夫妇,他们在训练一只跳跃的小狗。不过没什么关系。石冢是在事情发生后很久才建的,无论谁造都是猜测而已。因此我只是享受着阳光和被海清洗过的空气,惊讶地意识到,站在这儿并非一点儿也不好玩。这是个可爱的地方。大海极其丰富多产,身后的小山富含建筑的材料。鲁斯和派尔格鲁姆,再一次因为神秘的原因,被派森特赋予了相当丰富的财富。他们有一艘小船、食物和水,一些工具,某些可以和原住民交换的小玩意儿,如果能找到原住民的话。打发日子的话,世上肯定有糟得多的地方——尤其是他们的另一种命运:巴达维亚是他们发臭又有瘴气的地牢。假如能与原住民保持热情友好的关系,能让自己在这儿过得相当不错。
我被这一念头吸引住了——它在这儿明摆着是可能的。从珀斯起西澳大利亚的海岸线美丽得惊人,几乎完全未被开发。在卡尔巴里之外,到卡那封大约两百英里间,没有一座城镇,只有一条开向大海的支路——我向鲨鱼湾进发的那一条。在卡那封之外,到达尔文的一千八百英里,基本又是这样的情况——只有一条无人打扰的壮丽海岸,间歇地点缀着小社区。西澳大利亚总共有七千八百英里的海岸线,只有大约三打海岸社区,包括我刚来的西南半岛附近的那些。
当然,那就是为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了鲨鱼湾的叠层。尽管它们就在那儿,在一块可进入的贝壳海滩边缘,傻子也看得见的地方,可直到1954年,它们才被人注意,又过了十年才被科学定义。而另一个原因是,这里有两万三千英里的澳大利亚海岸线要调查,全弄完得花些时间。
从卡尔巴里回到西北海岸高速又是四十英里路——依然只有一条路进进出出——然后再来一百多英里到鲨鱼湾。在两个半小时中,我只遇见了另外三辆车和一列孤独滚光的公路列车。一度,我在前方远处的路上看见一两个神秘的黑点。结果是两个工人,他们在高速路中间挖洞,离他们作业处仅五英尺的地方,两个方向上各只放了一个橙色塑料圆锥体。你要知道,这是西海岸的主要高速路。这十分有趣地提示了我,离家到底有多远。这大约是在澳大利亚,从主要人口中心能去的最远处。从我现在走的路,去悉尼大约是四千公里,去更近的布里斯班是五千公里。就连爱丽斯泉,向东最近的城市,因高速路走向的形状,也有四千公里的路程。最后,在一处毫无特点,哪儿也不是的地方,我找到了去鲨鱼湾的岔路。我沿着一条新铺的支路走了一两英里,上了另一条没铺柏油的支路,经过一片多沼泽的景观,又开了一英里左右。它结束于一个电报中继站,在一处叫汉姆林池的地方——一个白色木建筑群的集合体,其中的一座现在自称为博物馆,另一座是咖啡屋,还有礼品店。
这停车场只有两三辆车停在里面,但就在我站着读信息板时,两辆巴士结伴开了进来,因气动停止而喘息,立刻卸下一连串的乘客——都白发苍苍,手持相机,在让人难以忍受的耀眼阳光下,困惑地眨眼。他们似乎来自不同的国家或地区——美国、英国、荷兰、斯堪的纳维亚。跋涉了这么远,我不想和一百个叽叽喳喳的陌生人分享这一经历,我沿着一条白色的小路去海边凉爽地走了一趟。天热得要命。从海上刮来一阵风,却似乎只带来更多的热浪。大约走了半英里,小路带我到了一处深碧绿色的海湾,阳光奢侈,风平浪静。越过水面一段距离,一条白色沙洲以懒懒的曲线伸入大海。这,我猜,便是福雷岩床——三十英尺长的沙丘屏障,几乎将海湾围住,给了它特别的品质,即温暖、浅、含盐量极高的水(叠层石为王时,曾在地球上四处盛行的那种)。
四下里没有任何人类入侵的迹象,除了正前方一条俏皮的“之”字形木走道,约一百五十英尺长,伸入海湾,在某些低矮、暗色、原始样貌,并不打破海水平静表面的石块之上。我找到了我的活叠层。我急切地登上走道,沿着它通向第一团。只有三四英尺深的海水像玻璃一样透明。
叠层石是如此原始的自然地貌,它们连规则的形状也没有,就这么涂抹开。在近海岸处,它们形成一片巨大的、微微起伏的平台——有点儿像非常古老、没有铺好的沥青。远处的它们呈现出各自的团簇,让人想到巨大的牛肉派,或像一坨粪便,来自一头饱受困扰的大象。大多数书里说它们是球棍状、花椰菜状,甚至是柱状。实际上,它们是无形的灰色泡泡,没有特征,没有光泽。
必须承认,叠层石的形状并不是一幅美观而动人的景象。我担保第一次看见一块活的叠层石床,你的反应会是说“唔”,用一种模糊、沉思、小心称赞的声调,就好像给了你一块开胃饼干,尝起来比看上去好,却没有好到让你立刻想要下一块,或这辈子还会想要。那声音是在说:“好,我等会儿再要。”
让人激动的不是叠层石的样子,是它们的概念——在这方面它们无与伦比。呃,想象一下。你在看的是活着的岩石——安静地对地球上最早出现的有机结构起着复制作用。你在经历三十五亿年前的世界——倒回了四分之三的陆地生命时刻。如果这想法无法让人激动,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就像之前提到的古生物学家理查德·福迪曾指出:“这真的是时光穿梭,如果世界能完全理解它的神奇之处,这一景观将会和吉萨的金字塔一样著名。”这话说得很对。
叠层石和珊瑚一样,活着的部分都在表面,你看见的大多是前代死掉的部分。如果仔细看,有时能瞧见从组织上升起一串细小的氧气泡。这是叠层石仅有的花招,确实没多少,不过正是它让我们今天的生命成为可能。气泡由叫作蓝细菌的原始海藻样微生物产生,它们生活在岩石表面——每一平方码大约有三十亿个,省得你数——每一个捕捉一个二氧化碳分子,一点来自太阳的能量,混合后为它们最不起眼的生命意图添柴加火。这一简单过程的副产品是最微弱的一丝氧气,但足够多的叠层在足够长的时间里呼吸,就能改变世界。在二十亿年间,这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但在这一段时间里,叠层将大气中的氧气量提高了20%——足够允许发展其他更复杂的生命形式,比如说,我。我的感激真情实意。
这中间的化学过程,让微小的细胞略带黏性。尘埃粒和其他沉淀物附着在它的表面,这些慢慢地,凝结共生入我此刻注视的岩石。叠层石在这儿繁荣生长,并非条件对它们特别有帮助,只是对其他生物不利而已。叠层石在别处无法生存,不是被较强的潮水冲走,就是被捕食。这儿在苦涩的咸水中,他物难以生存,便无法将叠层石掠夺。
叠层石让地球存在生命,之后又成了它们的猎物,被吃得濒临灭绝,这当然有一定的讽刺意味。现在,某件略有些相似的事正在发生。我站着研究晶莹的海水,能听见那些上了年纪的一日游旅客沿小路走来,几分钟后,他们中较敏捷的已上了走道。一个戴着迈阿密海豚眼罩的妇女,走到我身边,盯着海水看了一会儿,挥走一两只苍蝇,然后看了看她的丈夫,用一种能将铮铮铁骨活活腻死的声音说:“你是说我们跨越整个大洲就为了这个?”
我愿意热心待之,因此转过身,带着理解的微笑,集中所有的和善与圆滑,努力让她欣赏这躺在我们脚下的奇迹。我让她意识到叠层石看上去不怎么样,但解释了它们勤奋的、极微小的化学抽搐,如何在一段长得无法想象的时间里,让世界变得像今天一样绿,一样可爱。我又指出,在地球上只有其他两个地方,发现过这样的活物——一处在澳大利亚别的地方,另一处在巴哈马遥远的珊瑚礁,都要小得多,也几乎无法接近——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处,游客可以相对舒适地观察这些卓越生物完整朴素的美丽。因此,我总结——这里我贡献了自己最温暖、最讨好人的微笑——这绝对值得跨越整个大洲。
她听着,那样子,我只能称之为被吓呆了的恭谨,目光从未离开我的脸。接着她把手搭上我的小臂,说:“你知道你的晒伤有多严重吗?”
我在附近的贝壳沙滩走了走,直到苍蝇的骚扰让漫步变得不再可能,我又晃回了电报站。博物馆被锁住了,一片漆黑,于是我进了咖啡屋。我猜一日游的人会停下来弄些茶点,因为负责的女人忙着收拢杯盘。我一时好奇,她如何能喂饱一海滩的人,最近的超市在一百四十英里外。
“你好,亲爱的?”她经过时轻快地说。
“我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参观博物馆。”
“当然可以。我会让麦克带你去。”
麦克是麦克·坎特罗尔,一个同样欢快的中年人,戴着俗气的耳环,十分随和,从厨房里出来时在茶巾上擦了擦手,因为可以不用洗碗,看上去很高兴。他带我去了博物馆,开门锁时稍有些困难。博物馆又小又不通气,感觉似乎几个月没被打开了——他告诉我没多少游客要参观这儿——但非常可爱。有一间屋子大部分用于介绍叠层石。里面有个鱼缸,一块叠层石悄悄地躺在里面冒泡泡——显然是世界上唯一被俘虏的小东西。在一台老的电视录像机中,他给我看了一段四分钟的视频,简单明了地概括了叠层石是什么,又如何形成。
博物馆的剩余部分,留给了它作为电信哨点的时代——最初是电报,后来又是电话,比我想象的要有趣,尤其是有一面墙,被一张线路工人的照片占了大半,这人名叫阿德齐·格罗斯,光屁股站在梯子顶端,修理一条电报线,那放眼世界的模样,仿佛这绝对是在内陆电报修理的正确装扮。麦克告诉我,他光着身子因为刚带着梯子从默奇森河游泳回来,不想把衣服弄湿。我没说什么,但想到湿衣服在沙漠中几分钟就干了,可靴子——他穿着的唯一东西——却要好几个小时。我怀疑阿德齐·格罗斯**修电报线是因为,他喜欢这样。我对此的评价是:为什么不?
我也听说了莉莲·奥多纳休太太的有趣故事,在有自动电话转接之前的年代,她是这里的电话接线员。在卡那封,路的前方有一个大的碟形卫星天线,直到20世纪70年代,美国国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NASA)都用它追踪经过印度洋的航天器。1964年的某次任务中,卡那封天线和阿德莱德附近追踪站间的通信线路中断了,所有的信息都必须经过奥多纳休太太和她古老的装备。整个漫长炎热的夜晚,奥多纳休太太坐在她的总机前,小心地记录着电码消息符,从一个站点接收,再转至另一个。每一次双子星太空船经过南部的天空,这次任务的命运——我爱极了这一部分——掌握在一个谦逊的小老太太手中,她忠心耿耿地坐在一栋白色的小屋子里,在澳大利亚西海岸一条灰尘弥漫小路上。她因为加班挣了六澳元,麦克告诉我。我也爱极了这一部分。
我们出来后,麦克锁了门,我们一起穿过了停车场。我问他为何会在如此孤独的地方。他说和妻子瓦尔——柜台后那个欢快的女人——来了不过三个星期。他们是“新来的灰发游牧者”——变卖家产,买一辆房车,在敞开马路上生活的退休者(现在通常是提早退休的人),不时地稍作停留,挣些小钱,但从不在某处停留,基本永远在迁移。早个半年,这对于我绝对是最沉闷、最难以想象的惩罚——没完没了地开车,穿越又热又干又空旷的风景。但如今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些空旷、耀眼的阳光有一种妖媚的特质,你有可能永远不会感到厌倦。此外,澳大利亚充满惊喜。总是路边就有些什么——一条树顶走道,一片藏有古老生命形式的海滩,歌颂荷兰意外海难或**电报修理员的博物馆,像麦克和瓦尔·坎特罗尔这样的好人,一整个渔村出来看一条沉船蹒跚回家。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几乎总是不错。或许这只是我此刻的心情,但我觉得它还能保持很长一阵子。
我感谢麦克带我四处参观,回到反光的车上。隔了一段距离,我也能感觉到里面将热得难以忍受,因此我打开车门,让它透透气,带着我的地图册,去了海滩路边一棵弯树的树荫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烦恼,因为回到珀斯唯一的路,就是我的来路,沿着又长又空的西北海岸高速。可我站在那儿,懒懒地翻阅西澳大利亚的其他几页——它太大了因此需要好几页——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小块加亮的地标上,靠北领地的边界非常近。那是一系列小山,叫邦格尔邦格尔,名字极好听。我到最近才听说过这些。邦格尔邦格尔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砂岩地块,多少年来,粗糙的干风已将地表雕刻成奇异的形状——纺锤形的尖塔,几英亩矮胖的圆土包,挡浪墙。整个地区伸展了有约一千平方英里,据《澳大利亚:大洲印象》一书所写,这些奇特的形式“直到80年代才被广为所知”。想一想吧,世界的一处自然奇观,有英国的一个郡那么大,不到二十年前还无人探访,基本不为人知。
我突然有一种想去那儿的强烈愿望。我什么时候还能离得这么近?此外,正好可以开进皮尔巴拉,去看看马波巴,澳大利亚最热的小镇。我能去看看斯坦·阿瓦米克找到了又弄丢了他化石叠层的地方。从那儿去达尔文只要沿着维多利亚高速走一小段。雨季很快就要结束,因此我可以去卡卡杜国家公园——据说是个奇观,可等我到那儿附近才发现只是个人工湖——甚至穿越昆士兰,去看看库克敦。不知为何,我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当然这只是幻想,可能因为日照过多,我不愿再走四百五十英里高速孤独的回头路去珀斯,也不愿结束这段冒险。我用手指当卡尺测量距离,既惊恐又一点儿也不惊讶地发现,到邦格尔邦格尔的出口还有一千六百英里——再加上一百英里左右,粗糙边远,既不受保护又不安全的小路。这儿我已经到了澳大利亚西海岸一半的地方,在世界的最边缘,那儿却还有一千六百英里一样具有魅力的空旷。这个国家大得多么离奇。
但这当然就是澳大利亚——里面有如此多的发现,找到却要付出如此多的艰辛。你永远连一半都看不完。空闲时我在想,如果打电话回家宣布:“亲爱的,我们把房子卖了买个澳大利亚房车。我们要去看邦格尔邦格尔。”我妻子会说什么。老实说,这大概行不通,因此我关了车门,爬进驾驶室,开始了回到珀斯的漫长旅途。
每次长途旅行将近时,我都会有一种阴郁的心情。再过一两天,我就会回到新罕布什尔,所有这些经历会像迪士尼电影里的一样,收进我大脑里布满灰尘的阁楼,在我累积了半个世纪的可笑混乱生活中找一处空。不用过多久,我就会想:“呃,我瞧见那只大龙虾的地方叫什么来着?”接着:“我去过塔斯马尼亚州吗?你肯定吗?让我看看书里怎么说的。”最后是:“澳大利亚的总理?不,对不起。不知道。”
在澳大利亚生活会继续,而我将对其一无所知,这想法似乎很让人忧愁。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谁赢了汉考克的遗产。我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对在大堡礁搁浅的可怜美国夫妇,是否有人找出了他们的下落。中国移民可能会来到这片陆地,然后叫出租车,而我也不会知道。鳄鱼会攻击,森林大火会咆哮,总理会蒙羞下台,神奇的东西会在沙漠中被发现,没准又弄丢,而这些一个字都不会再进我的耳朵里。澳大利亚的生活还会继续,我将一无所知,因为一旦离开澳大利亚,澳大利亚便不存在了,这个想法多么奇怪而悲伤。
当然,我可以理解。澳大利亚大部分是空旷的土地,又离得非常远。它的人口很少,因此在世界上扮演配角。它没有政变,没有肆意捕捞,没有武装的可恨暴君,不大量种植可卡因,不以一种鲁莽而不宜的方式仗势欺人。它稳定,和平,优良。它不需要被关注,我们就不关注。可我要告诉你:损失都是我们的。
你瞧,澳大利亚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绝对是。我要说的就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