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发生在一个可能永远也不被人所知的时刻,这件事出于只能被猜测的原因,以几乎不可信的方式发生了。我暗指的当然是澳大利亚的移居。

一直到最近,计算澳大利亚现有人口才不是个大问题。在20世纪初,原住民被认为在大洲存在了不到四百年。到了60年代,估算这一时间值可能为八千年。接着在1969年,一名来自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堪培拉分校的地质学家,名叫吉姆·鲍勒,他在新南威尔士西部某炎热而孤独的角落里一处叫蒙戈的地方,在一条干涸了很久的湖**闲逛,被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具女人的骷髅,微微冒出沙丘。骨头被收集,送去做碳年份测定。报告显示女人死于两万三千年以前,这份报告的出现,一下子让澳大利亚的已知居住期几乎乘了三倍。自那以后,其他发现又将这一年代向前推了许多。今天,有据可依的结论表明,人类到达澳大利亚的时间至少在四万五千年以前,但也很可能是六万年前。

澳大利亚的第一批居住者不可能是走来的,因为整个人类时期,澳大利亚一直是个岛屿。他们不可能独立地出现,因为澳大利亚没有可做人类祖先的类人猿生物。最初的到达者只能通过海路,很可能是从印度尼西亚群岛的帝汶岛过来,这儿就出现了问题。

为了把现代人放进澳大利亚,你必须接受,在如此遥远的某一时刻,在已知的行为现代的人类出现之前,在南亚生存着一个人种,足够高等,他们乘船,很可能是木筏,在近海岸捕鱼。不要理会考古学记录,说在那之后三万年,地球上才有人会干此事。我们不得不将这些人水运。

接下来我们得解释,是什么让他们穿越至少六十英里开阔的大海,去一处他们并不知道存在的土地。这一推测的结果便是,一艘简单的捕鱼筏——可能比一只漂浮的平台多不了多少——偶然地进入了大海,可能因为世界这一部分特有的暴风。那么这艘筏无望地漂流了几天,被冲上了澳大利亚北部的海滩。到此还都合情合理。

自然会被问的问题——却很少被提到——是在这里如何繁殖大量的人类。如果是单独一个渔民被带至澳大利亚,那么显然他必须找出回家的路。报告表明,他有可能劝说足够多的人和他一起来,开创一个新的聚居地。这当然表明,当时有的航海技能,足够让他在不可见的大陆间来回穿梭——一种史前人类很少能有的非凡才能。另一方面,如果这一旅行是单程的,偶然的,那必然涉及男女兼有的一群人。他们要么一起在一艘大筏上(尽管不太可能),或一队小筏,并成功地预测了风暴,在海上度过了几天。最后他们被冲上了最接近的澳大利亚北部海岸,在那儿重新组合,建立了一个社会。

你不需要大量的人口来繁殖澳大利亚。约瑟夫·布里德赛尔,一位美国学者,估算一群二十五人的创立开拓者,在两千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就能产生出一个三十万人的社会。但你依然要把最初的二十五个人弄到那里——比一艘筏或两条被抹去的航线,似乎能解释得要多。

当然这一切可能以其他各种方式发生,可能要几代人才能完全开动起来。谁也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澳大利亚原住民在那儿,因为他们遥远的祖先穿越了至少六十英里相当难应付的大海,比地球上敢做出如此尝试的其他任何人要早一万年,并且数量足够开拓一整块大洲。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巨大而重要的成就。那它得到过多少注意?呃,自问一下,上次读到与之相关的材料是何时?在与人类散布和文明兴起有关的材料中,你瞧见过哪怕只是顺便提到原住民这一角色是在何时吗?他们是星球上的隐形人。

导致这问题出现的最大原因是,大多数人几乎不可能明白此处需要考虑的时间跨度有多么巨大。假设一下争论中说的原住民在六万年前到达是真实的(这是罗杰·卢因在《进化原理》——一部标准文本中所用的数据),按这种规模,澳大利亚的欧洲居住者占领的所有时间占了总时间的0.3%。也就是说,在其余99.7%有人居住的历史中,原住民独占澳大利亚。他们在那儿的时间长得无法想象。这儿还有他们其他未受赏识的成就。

原住民到达了澳大利亚,当然,这只是故事的开始。他们同样主宰了大洲,用惊人的速度分散开,发展了不同的开发策略和行为模式,或适应了每一种极端的地形,从最湿润的热带雨林到最干旱的沙漠。地球上没有人在更多种的环境中,取得了更大的成功,维持了更久的时间。普遍得到承认的一点是,原住民保存并继承了最古老的文化。有人认为——比如说受敬重的史前学家约翰·牟尔万尼——澳大利亚语系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语系。他们的艺术、传说、信仰体系无疑都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

这些显然也是重要的卓越成就。它们提供了无可争辩的证据,说明早期原住民说话、合作,使用了先进技术和组织技巧的时间,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要早得多。这些成就得到过多少注意呢?呃,又一次,直到最近,几乎没有。我意识到此完全出于偶然,离开艾伦和卡梅尔,飞往悉尼之后,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新南威尔士州立图书馆。在那儿查找某些其他东西时,看见了一本1972年版的《拉鲁斯考古学百科全书》。我好奇于他如何谈论三年前在蒙戈湖的发现,便拿下来看了看。实际上,整本书只提了一次澳大利亚原住民,是这样的一句话:

“原住民在旧大陆也是独立进化,但他们代表了一种非常原始的技术和经济形态。”

就这些。整个关于原住民文化的讨论,在写于20世纪后三分之一叶的又重又权威的学术作品中,只有这一句。当我说这些原住民是世上的隐形人时,相信我,这些原住民是世上的隐形人。真正的悲剧是,这才仅仅是一半。

从第一次接触开始,欧洲人便对原住民有了深深的好奇。当詹姆斯·库克和他的同伴驶进博特尼湾,他们惊讶于大多数他们所见的原住民坐在海岸上,或用脆弱的树皮土木舟在浅水中捕鱼,几乎没注意到他们。他们“几乎不从眼前的活动中抬起眼”,如约瑟夫·班克斯的记录。吱嘎作响的“奋进号”显然是出现在他们面前最大最惊人的建筑,可大多数原住民对此不过是匆匆一瞥,像看一朵飘过的云彩,继续他们的工作。

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似乎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说,原住民的语言中,没有“昨天”或“明天”这样的字眼——这在任何文化中都是不一般的遗漏。他们没有酋长,没有理事会,不穿衣服,不造房子或其他固定的建筑,不播种粮食,不放牧动物,不制造陶器,几乎没有财产的观念。他们还为某一事业贡献了不相称的努力,至今还无人能解。在澳大利亚所有的海岸地区,早期探险家都发现了巨大的贝壳丘,三十英尺高,底部覆盖了有半英亩。通常这些在相隔很远的内陆或山坡上。原住民显然花了些力气,将贝壳从海滩运过来——有一个贝壳丘估计有三万三千立方米——他们要保持极长一段时间,每一例都至少有八百年。他们为何这么不厌其烦?没人知道。几乎从各方面看,他们都好像是在遵守某种不同的习俗。

有几个欧洲人——比较明显的是,沃特金·坦奇和詹姆斯·库克——同情地看待原住民。在《奋进号日志》中,库克写道:“对于某些人,他们看上去可能是地球上最不幸的人们,可现实中他们比我们欧洲人快乐得多。他们生活在一片安宁中,不受条件不均的打扰:土地和大海主动为它们提供了生活所有的必需品……他们似乎对我们给予的任何东西,都不设定价值,也不会离开任何他们所有的东西。”在别处,他略带辛酸地补充,“他们似乎想要的,只是让我们离开。”

不幸的是,少有其他人如此开明。对于大多数欧洲人,原住民不过是某些挡路的玩意儿——“一种自然界的危害”,像科学家、自然历史学家提姆·富兰纳瑞形容的一样。这有益于视原住民在本质上低于人类,这种观点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一直到了60年代早期,像约翰·皮革勒注意到的那样,昆士兰州学校用的教科书上将原住民比作“野蛮的丛林生物”。当他们不再低于人类时,他们基本不值得考虑。在同一时期,斯蒂芬·罗伯茨(Stephen Roberts)教授写了一本厚厚的学术大部头,题为《一部澳大利亚的土地垦殖史》(A History of Australian Land Settlement),设法考察整个欧洲人的占领和替代期,而对原住民一次未提。对原住民如此的边缘化,一直到1967年,联邦政府甚至没把他们算进国家的人口普查——也就是说,没把他们算作人。

多半由于这些原因,没人知道澳大利亚有多少原住民,直到英国人首次定下来。最佳的估算表明,占领的初期,原住民的人口大约是三十万,尽管也可能是一百万这么多。可以肯定的是,在殖民的头一个世纪里,这些数据突降。到了19世纪末,原住民的数量可能不超过五六万。不得不说,这种减少大部分都是无心造成的。原住民对欧洲疾病几乎没有抵抗力:天花、胸膜炎、梅毒,就连水痘和温和的流行感冒,也经常严重地削减原住民人口。而在原住民逗留的地方,他们有时受到了最无情和蛮横的待遇。

在《驯养伟大的南部土地》(Taming the Great South Land)中威廉·J.莱恩斯详述了殖民者对原住民最骇人听闻的残酷例子——原住民被屠宰了喂狗;一个原住民女人不得不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杀死,然后被迫在脖子上挂着他被砍下的脑袋;另一个被追得上了树,被下面的来复枪子弹折磨。“每一次被子弹打中,”莱恩斯报告说,“她从树上扯下一些树叶,把它们戳进伤口,直到最后她一动不动地掉在地上。”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么多恶行,是如何漫不经心地被社会各阶层实施着。一位名叫梅尔维尔的游客,写了一段1839年塔斯马尼亚的历史,讲述了某一天他如何和一位“文雅的年轻绅士”去猎袋鼠。当他们绕上一处弯道,年轻绅士发现一棵倒了的树旁,有个蹲着的轮廓。走过去研究,“发现不过是个原住民,”惊讶的梅尔维尔写道,绅士端起枪口对准原住民的胸口,“当场把他打死了。”

这样的行为几乎从未被当作犯罪来处理——实际上有时甚至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在1805年,为新南威尔士辩护的代理法官,大陆上最资深的司法人士,宣布原住民没有法庭诉讼要求的纪律和精神能力;与其用他们的怨恨烦扰法庭,殖民者得到指示追捕冒犯的原住民,并且“给予他们应得的惩罚”——在英国法律中找不到比这更像种族灭绝的鼓励了。十五年后,我们的老朋友拉克伦·麦考里批准在霍克斯伯里(Hawkesbury)地区的士兵,射杀任何超过六人以上的原住民群,哪怕这些人没有武器,目的完全单纯,哪怕这些人中有妇女小孩。有时,在同情的托词之下,士兵给原住民提供下了毒的食物。皮革勒从一段19世纪中期昆士兰州的政府报告中,引用了一段:“黑鬼(被给予)……某些非常惊人的东西,好让他们保持安静……口粮中包括足够的士的宁[32],一个暴民也没能逃过。”这里的“暴民”,是指大约一百个没有武器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

让人惊异的是,谋杀原住民的规模却不算最大。在英国殖民的第一个半世纪内,白人有意杀害(包括出于自卫、激战,或其他更情有可原的状况下)的原住民,被认为总共约两万人——肯定是个悲惨的总数,但比起十分之一死于疾病的原住民,要少得多。

但暴力依然草率而广泛。确实如此。在此背景之下,1838年6月,约有一打人骑马从亨利邓戈农场出发,寻找偷了或赶走他们牲口的人。在麦尔溪,他们碰巧遇上一个原住民的营地,当地白种殖民者知道他们爱好和平,没有恶意,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与盗牲口无关。虽然如此,但捕获者把他们绑成一个大球——二十八个男人、女人和孩子——犹豫不决地,连着几小时,让他们在乡村里走动,然后突然无情地用来复枪和刺刀屠杀了他们。

正常情况之下,事情基本就这样结束。但在1838年,民族情绪正在变化。澳大利亚正在转变为一个日益都市化的社会,对于屠杀无辜,城市居民开始表达一种强烈的反感。当一位叫爱德华·史密斯·赫尔的参加竞选的悉尼记者得知了这个故事,开始呼吁正义和血债血偿,乔治·吉普士总督下令追捕行凶者,并进行审判。被捕时,被告中有两人带着明显的诚意申辩,他们不知道杀原住民是违法的。

在随后的审讯中,尽管有明确可定罪的证据,可陪审团用了十五分钟就宣判被告们无罪。但赫尔、吉普士和市民大众的愤怒根本无法平息,他们重新上诉。这一次七人被判有罪,施以绞刑。这是第一次白人因谋杀原住民而被处决。

麦尔溪的绞刑并没有结束殖民者对原住民的屠杀,只是转入地下而已,在之后的一个世纪偶尔出现。一直到1928年,在今天的爱丽斯泉附近,当一名叫弗雷德·布鲁克斯的猎野狗的白人,在无法确定的状况下被谋杀后,作为报复,至少有十七个甚至可能是七十个原住民被马背上的警察部队追杀(那起诉讼案的法官宣布警察是在法律范围内行事)。可麦尔溪案件无疑是澳大利亚历史上一个界定性的时刻。尽管今天几乎所有的历史书,至少都会提一提它,我从未遇到哪个人去过那儿,或哪怕只是清楚它在哪儿,从我读到的描述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作者们也只是从历史资源中获取材料的。我想去瞧一瞧。

它让我找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从麦克斯维尔出发,我沿着太平洋高速公路向上开了六十英里到了格拉夫顿,然后朝内陆进发,沿着一条陡峭荒凉的路,穿越大分水岭。四小时后,在又热又空旷的牧羊区,我到了德朗格拉——一座加油站,一两座房子,能远眺没有树木的平原——在那儿我拐上了一条乡村小路,沿着一条歪歪扭扭,有些地方几乎已被冲蚀了的路,向南二十五英里到了小镇宾伽罗。离宾伽罗还差一两英里,我来到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桥,下面是一条半干的溪流。一小块牌子宣布这便是麦尔溪。我将车停在了一棵河桉的树荫下,下车打量。那儿没有纪念碑,没有历史的匾牌。没有一样东西暗示这儿,或至少某个很近的地方,曾发生过澳大利亚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事件之一。桥一边是一块荒置的休息区,在四周短而密的草地中,有一两张坏了的野餐桌和许多碎了的瓶子。在阳光明媚的不远处,大约一英里远,有一座巨大的农舍,周围田野里是非常青翠的作物。另一个方向,近得多的地方,有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通向一座白色建筑。我走过去瞧瞧是什么。有块招牌说这是麦尔溪纪念堂。对于一场可怕的屠杀来说,它不太能算作纪念物,不过至少它是点什么。之后,在建筑的墙上我注意到了一块手写的牌子,发现它与那次屠杀毫无关系——它悼念的是两个世界大战阵亡者。

我开完了最后一两公里,进入宾伽罗(人口一千三百六十三),一座炎热的无精打采的小乡村,有条昏昏欲睡的大街。它看上去像曾经兴旺过,可大多数门面房如今不是空了就是被事业单位占领——健康诊所,就业咨询中心,观光服务处,警察局,某个叫作老年人休息中心的地方。一座大得罕见的老旧电影院,依然自称为罗克西[33],可显然已关了好些年。在观光服务处,一位养眼的中年妇女接待了我。一看见有顾客,她便快步走来。我问她,是否有关于大屠杀的资料,她沮丧地看了我一眼。

“我恐怕知道得不多。”她说。

“真的吗?”我惊讶地回答。这地方到处都是传单和小册子。

“呃,那是很久以前了。我相信孩子们在学校里会学到,可那不是游客会经常问起的事。”

“多经常?只是好奇。”

“哦,”她说,收紧下巴,好像这的确是个难题。她转向一位刚从后面房间里出来的同事。“玛丽,上一次有人问到麦尔溪是什么时候?”

“哦,”那位同事同样为难地回答,“我说不好——不,等一下,大概两个月前有个人问过。我现在想起来了。他有一点山羊胡,看上去有点儿像罗尔夫·哈里斯[34]。我不记得那之前的了。”

“大多数游客想去寻找宝石。”

寻找宝石就是去搜索珍贵的矿物。

“他们找到了什么?”我问。

“哦,很多——金子、钻石、蓝宝石。这儿曾是个很大的矿区。”

“可你们关于大屠杀什么也没有。”

“恐怕没有。”她似乎真的很遗憾,“我告诉你谁能帮你,《提倡者》的波莱特·史密斯。”

“那是当地的报纸。”同事补充道。

“她知道大屠杀所有的事儿。她为学院做了些研究。”

我谢了她们,去找《提倡者》。宾伽罗是个有趣的古怪小镇。它小小的,半死不活,在一条哪儿也不通往的路上,可它不仅有观光服务处,还有自己的报纸。在《提倡者》办公室,我被告知波莱特·史密斯出去了,可以一个小时内再来瞧瞧。微微有点儿不知所措,我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要了一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心不在焉地消磨时间,直到一位快四十岁、微微气喘的红发女人,突然滑进了我对面的椅子里。

“我听说你在找我。”她说。

我笑了笑:“消息在这儿传得挺快。”

她讽刺地翻了翻眼皮:“小地方。”

波莱特·史密斯有些紧张,但偶尔会闪现突然的、消除敌意的微笑,像个中止符,接着又立刻沉迷于她即将告诉我的、更强有力的事实中去。

“我小时候,从未学到和大屠杀有关的东西。”她说,“我们知道它发生过——你晓得,很长一段时间以前,有些原住民在溪边被杀害了,有些白人因此被绞死,就这些而已。这些在学校没被教过。我们学校没有,你晓得,组织来这儿郊游或什么的。”那微笑来了又走。

“大家会谈论它吗?”

“不。从不。”

我问她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在麦尔溪Station的什么地方。”(“Station”在澳大利亚指农场或牧场)“现在那都是私人财产了,他们对侵入者不是很友好。那有点儿像一种爱好农场,属于一个悉尼商人。他,或许可以说,对历史的关联不太感兴趣。”

“那么从未有过任何考古上的挖掘之类的?这儿没有学者四处打听?”

“没有,没有那种兴趣。无论如何,我不觉得他们会知道从哪儿下手。那是块大地产。”

“没有任何纪念物?”

“哦,没有。”

“那不奇怪吗?”

“不特别。”

“但难道你不希望政府建立点什么东西?”

她考虑了一会儿。“呃,你必须明白麦尔溪没什么特别。原住民在哪儿都被屠杀。麦尔溪大屠杀之前三个月,两百个原住民在靠近墨利的沃特卢溪被杀。”墨利在西面大约六十英里处。“没人因此受到惩罚。他们甚至没想过要为此惩罚任何人。”

“那我都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没理由你应当知道。大多数人闻所未闻。麦尔溪的不同之处在于白人为此受到了惩罚。它没让他们停止屠杀原住民,只是更谨慎。你知道,之后他们不在酒馆里夸耀了。”她又露出一个忽隐忽现的笑容,“你想想会觉得有点讽刺。让麦尔溪著名的不是对黑人做了什么,而是白人被怎样了。无论如何,如果你造了纪念碑,那在这个国家你简直动都不能动了。”

她恍惚地呆看了一会儿我的笔记本,然后突然说:“我必须回去工作了。”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恐怕我没帮上什么忙。”

“不,你帮了不少。”我说,接着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现在这儿还有原住民吗?”

“哦,没有。他们从这儿离开已经很久了。”

我付了午餐钱,回到车上。在出镇的路上,我又在桥边停下,散了会儿步,走上一条杂草丛生,通向部分牧场地产的小路。可那没什么可看的,我又有点怕高草地里的蛇。因此我回到车上,再次沿着我的路线,穿越灰尘弥漫的平原,朝大分水岭遥远的蓝色山坡驶去。

去冲浪者天堂,要回到太平洋高速路,向北再开一百英里。冲浪者天堂正好在昆士兰的边界上,我等不及要踏进那个有趣而反复无常的州。在一个州少而大的国家,每到一个新州都是件大事。我没准备走这么远,至少不会越过边界。

如果你看多了有关澳大利亚的非虚构类作品,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几乎每一本书,在对这个国家近四十年,或更久一些的描述中,都有一段轶事,说明昆士兰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在《澳洲怪事》中,珍妮·麦肯齐讲述了一个故事:20世纪50年代,一位美国客人住在一所偏远的昆士兰酒店里,晚餐时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盘冷肉和土豆。他悄悄地失望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食物,羞怯地问询,是否能再来一点沙拉。

“女招待惊讶地看着他,”麦肯齐小姐写道,“轻蔑地转向其他客人,说道:‘这浑蛋以为在过圣诞节呢。’”

这儿有一个我读到过两次的故事。有个旅客(一个版本说是法国人,另一个说是英国人)雨季时住在昆士兰的一座酒店里。雨季是澳大利亚北部生活的一个特色。旅客到房间之后,发现水淹了三四英尺深,他吓坏了。等和前台报告时,主人厌恶而不耐烦地看着他,说:“呃,床是干的,不是吗?”

所有这些故事都有一定的共同点。总的来说,它们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总的来说,它们涉及一位偏远酒店里的外国游客。总的来说,他们都被真实呈现,而且总让昆士兰人显得像浑蛋。大多数故事在暗示昆士兰人很疯狂,而证据大多朝那个方向指证。在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整个州在约翰·博克-皮特森的统治之下,他是个古怪的右翼州长,曾认真考虑过用小型原子弹炸掉大堡礁的一部分,好弄出船舶的航道。最近它又出名了,作为一名叫保琳·汉森的政客的活动场所。她最早是一个炸鱼和薯条店的老板娘,组建了一个右翼的反移民党派,叫“一国党”,在大多数狂热的追随者发现汉森小姐明显有点儿,怎么说呢,脑残之前,一国党取得了一阵突出的成功。她写了一本书,里面提议原住民同类相食,并且制作了一盘有趣偏执的录像,录像是这样开始的:“澳大利亚的同仁们,如果你现在看见我,说明我已经被谋杀了。”她的活动场所在布里斯班的奥克斯莱郊县,给了某个天才以灵感,称它为“奥克斯莱蠢蛋”。简言之,昆士兰有与众不同的名声。我等不及地要去那儿。

1933年,昆士兰州的艾尔司敦,是个不重要的海边偏远小村庄,有一片极好的海滩,几座单薄的农舍,一个流行却微微俗艳的酒店,一两家商店。小镇的父辈们有了个非常不错的主意。意识到没有人会旅行几百英里,拜访一个叫艾尔司敦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旅行过几百英里,拜访一个叫艾尔司敦的地方),他们决定给这个地方起一个更活泼的名字,根据某些新颖又欢快的东西。向四周一看,他们的目光凝聚在了一家当地的酒店那儿。它叫作冲浪者天堂(这项运动刚开始在澳大利亚流行)。这名字听上去挺好听。他们决定试一试,看会怎么样。小镇从未追忆过这段往事。

今天冲浪者天堂很有名,与之邻近的度假社区——布若得沙滩、库兰滨、土坤、季拉、比林嘠——在昆士兰之外少有人知。这并不重要,因为它们都联合为一个不雅观的蔓生体,从昆士兰与新南威尔士的边界延伸出三十英里,几乎快到了布里斯班。整个被称为黄金海岸。这里是澳大利亚的佛罗里达。

还没到那儿,你就能看见它——闪烁的玻璃水泥大楼,从大海边升起,沿着海岸蜿蜒至远处朦胧的消失点。当珍妮·麦肯齐在1959年时经过这儿,这些耀眼之处一点儿也不存在。冲浪者天堂依然是个低调、低矮、老派的地方。1962年,它有了第一座高楼。一两年之后又有了一座,接着又是一座。到60年代末,半打十到十二层的大楼尴尬地、有点儿不自然地矗立在海岸前线。然后在70年代初期,来了一股发展的狂潮。曾经只是些四分之一英亩的沙地皮,各自有一座火柴盒的海滩小屋,今天伫立着颇具王者风范的酒店,带阳台的公寓大楼、圆顶的赌场、翠绿的高尔夫球场、水上乐园、游乐场、迷你高尔夫球场、购物中心及所有其他。有秘密的声音告诉你,这之中的大多数,建造所需的费用来自于那些可疑的家族。昆士兰之外的人会告诉你金色海岸充满了讨厌的人群——澳大利亚的毒品巨头、日本混混、中国香港三合会华而不实的关键人物。你便相信,这不是个撞上奔驰后可与人争论的地方。

在澳大利亚你能遇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会告诉你:“哦,你必须去瞧瞧金色海岸。它糟极了。”

“真的吗?”你好奇地问,“怎么个糟法?”

“具体不知道。我自己从未去过。呃,很明显。它就像——你看过《穆利尔的婚礼》吗?”

“没有。”

“呃,它像那样,就像那样。毫无疑问。”

因此在各个层面,我都想瞧一瞧金色海岸,可几乎每一点都让人失望。首先,它一点儿也不俗气。它不过是另一座巨大的、非个人的、供给充足的国际度假胜地。我可以是在马尔贝拉[35],或埃拉特[36],或近二十五年间发展起来的任何地方。酒店大多数是大的国际品牌——万豪、雷迪森、美爵——以及无懈可击的惊人标准。我在一条支路上停了车,走着去海滨区。途中我经过的商店都意外地豪华——普拉达、爱马仕、拉夫·劳伦。全都好极了。只是没什么趣味。我不需要旅行八千英里去看拉夫·劳伦的浴巾。

海滩却极其壮丽——宽阔,干净,阳光充沛,带着懒样样的、大小可控的海浪,从一片蓝得让人痛苦的明媚大海翻滚而来。空气中充满了咸味,富含臭氧的快乐尖叫,孩子们的欢呼,一种大家都很愉快的气氛。我在板凳上坐下来,看大家享受着时光。我在哪儿读过,对于爱玩的人们,金色海岸的沙滩其实相当靠不住。碰巧,溺水事件在最近的新闻里常有发生。澳大利亚媒体报道海滩的不幸事件,如同美国的报纸报道暴风雪和飓风——像某种季节性活动,涉及许多比较统计学的内容。据报纸上说,今年已经有了三十四起溺水事件,比大多数年份都要多,而夏天一半还没过。这其中的大多数要怪游客不知如何读懂水里的裂缝,或卷入其中以后,不知如何保持镇定,但许多都是因为行为疯狂。《悉尼早报》提到了一例在北阿沃卡海滩的事儿,一名五十二岁的男子严厉地让人们小心,不要在特定的区域游泳,接着自己游了进去,淹死了。我正在汽车旅馆里收拾行李的那个早上,停下来看一位冲浪者天堂的救生员,接受一个早餐电视节目的采访。他说之前的那个星期自己救了一百个人,包括一个他救了两次的人。

“两次?”采访者问。

救生员因这中间的荒谬,笑了笑:“是啊。”

“什么,你救了他,他回到水里,然后你还得再救他一次?”

那个笑容更加厉害:“是啊。”

我在水面上扫了一遍,找被困的游泳者。我无法想象一个救生员如何在所有这些上百个快乐的、嬉戏的身体中,发现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可他们确实能做到。澳大利亚救生员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在三十四个人淹死的同一时期,超过六千人被救了——至少,是个值得称赞的比例。

最后我停下来喝了杯咖啡,在商业区转了转,可冲浪者天堂主要是一系列商店,卖些大差不差的东西——涂彩的回力镖,迪吉里杜管[37],可爱的考拉和袋鼠玩具,明信片,纪念册,一排又一排的T恤衫。在其中的一家商店里,我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个袋鼠在冲浪;然后问了接待我的年轻女士,是否知道最初的冲浪者天堂酒店在哪儿。

“哦,我不知道。”她说,看上去很内疚,仿佛忘了一个别人托付给她的秘密。“我来这儿没多久。”她补充道。

我点头表示没关系,问她是哪儿来的。

“ACT。”看我脑筋直转却没结果,她补充道,“澳大利亚首都领地(Australian Capital Territory),堪培拉。”

当然。“那么哪个好一点儿,”我问,“堪培拉还是冲浪者天堂?”

“哦,冲浪者胜出一英里。”

我抬起一只眉毛:“它有这么好?”

“哦,不。”她强调道,惊奇于我居然误解了她,“堪培拉那么糟而已。”

我笑着看她一本正经。

她深信地点了点头:“我估计如果为事情给你带来的快感排名——你懂的——堪培拉会排在胳膊折了之下。”

我笑了,她也笑了。“呃,断了一只胳膊,至少你知道它会好。”她用澳大利亚年轻人中抑扬顿挫的流行语调,将所有的陈述句变成疑问句。这让年长的澳大利亚人疯狂,不过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有时它挺可爱,比如现在,迷人的性感。

一个管理员模样的人走过来,确保我们没过于愉快。“我能帮助您吗?”她用一种古怪的口音,仿佛用很大的热情钻研过一本叫《发声法自学》的书。她的脑袋也抬成一种古怪的角度,微微后倾,仿佛害怕自己的眼球会掉出来。

“我在找最初的冲浪者天堂酒店。”

“啊,前些年被拆了。”她闪过一丝满足的微笑——恰好让我想起了威廉·F.巴克利[38],我不敢肯定那不是威廉·F.巴克利——尽管这微笑表明它被拆了她很高兴,还是仅仅因为可以传达出让人沮丧的消息,我也说不上。她在我的旅行指南上指出了它原先的位置。

我谢了她们俩,紧握着方向图找到了那个著名的、如今已无法复原、再也找不到的冲浪者天堂酒店。今天这个地方被一个叫天堂中心的综合购物中心给占了,为了和现代度假村搭调,它非常难看,里面满是标价过高的垃圾。

我在阿德莱德参考过的冲浪者天堂的书里,一张20世纪40年代末的照片展现了一座破旧不堪的可爱酒店——看上去这地方在建造时,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有个带酒吧的平台,上面坐了许多人,沐浴在阳光中,畅饮酒精,在那儿看上去快乐得不行。我绕着街区走了一整圈,然后站在斜对面的角落,瞪着它看了很久,无法想象它从前的模样,就像无法从麦尔溪如今平静的样子中,想象当年的屠杀。因此我回到车上,向镇外开去,穿过斑驳的阳光、大酒店及茂盛棕榈树投下的阴影。在小镇的尽头,我上了太平洋高速路,一路向南。

要开去悉尼,还有很长一段路。此刻我的旅程告一段落。可我肯定还要回来。我离玩遍这个地方还差得远呢。

[1] 澳大利亚东南部海岸,从阿德莱德经墨尔本到悉尼及昆士兰州南部地区,其形状酷似澳大利亚土著用作武器或狩猎用具的回力镖。

[2] Terra Australis Incognita,拉丁语,意思是“未知的南方大陆”。公元2世纪,托勒密在他编制的地图上勾绘了一块很大的大陆,并以此命名;在16世纪欧洲绘制的地图上,人们也常会发现这块不存在的大陆,这也成为澳大利亚洲洲名的由来。

[3] 据记载,身处当地的沃特金·坦奇上校记下了数字,登陆的人里面,有犯人751名和水兵211名,另有25名在途中死亡。休斯在《致命的海岸》中将登陆的犯人定为696人,死亡人数为48人,他并没有指明水兵的数目。我在《国家地理》中的一篇文章中读到说犯人有755个;企鹅出版社的《简明历史》中则说犯人有529人。我还能再往下举出不少例子。——作者原注

[4] Frappuccino,一种用醇厚的咖啡和鲜奶混合制成的低脂奶泡饮料,星巴克于1995年首先在北美贩售,又译法布奇诺。

[5] Coney Island,美国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南部的一个海滨游憩地带,原为一个小岛。

[6] 这一时期,澳大利亚的骄傲在美国面前运势不佳。大桥开通并可悲可叹地为人发觉已丧失超卓地位后仅仅两周,澳大利亚历史上最伟大的赛马“法老之膝”在加利福尼亚莫名其妙地死了。现在仍有澳大利亚人说是我们(美国人)毒害了它。澳大利亚人为这匹马相当自豪,如果你指出该马乃是新西兰育种,他们可不会因此感谢你哦。——作者原注

[7] Abbott & Costello, 20世纪四五十年代活跃于电台、电视节目和电影中的美国喜剧双人组。

[8] June Cleaver, 20世纪50年代美国情景喜剧《Leave it to Beeaver》中的人物,一个乡村主妇的形象。

[9] Dick和Jane,美国20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流行基础读物《Dick and Jane》中的主要人物。

[10] rape,可作油菜解,但更常用的意思是“强奸”。下文的canola也是油菜的意思。1 Isadora Duncan(1878—1927),美国女舞蹈家,建立舞蹈动作完全自由的舞蹈体系,曾侨居苏联,死于车祸。

[11] 给该湖命名的那位显然没有意识到伯利是设计师先生的中名,并不是他姓氏的一部分。——作者原注

[12] 布莱森把板球术语“a maiden over(交换投球前六次投球未得分)”听成了“a maiden ovary(处女的卵巢)”。在下文中,布莱森也有很多这样的误听。

[13] 板球,英文作cricket,此词也有“蟋蟀”的意思。

[14] Lose a wicket,其中wicket也作三门柱解,也可以指板球比赛的一局。

[15] 美国独立日。

[16] Cape Cod,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半岛。

[17] Jeff Chandler(1918—1961),美国20世纪50年代的演员、歌手。

[18] Jean Seberg(1938—1979),美国电影演员。

[19] 依次为一种无袖T恤、**的俚语(我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见的,问的时候着实让一位收银员羞红了脸蛋,不过我怎么知道啦?)和野蛮人。——作者原注

[20] 语出著名童谣《唱一首六便士的歌》(Sing a song of six pences)中的一句:Four and twenty blackbirds, Baked in a pie.(二十四只黑鸫在派里烤)。

[21] Walter Frederick Mondale(1928—),第42任美国副总统,出生于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是明尼苏达州最大的城市。

[22] 著名的英国童话《杰克与豆茎》(Jack and the Beanstalk):杰克用一头牛换了三颗魔豆,他母亲生气地将魔豆扔出窗外,第二天魔豆长得高入云霄,杰克爬上魔豆,从巨人那里偷走了金币、会下金蛋的母鸡和会催眠的竖琴。最后还砍断了豆茎,摔死了追赶他的巨人。

[23] Grand Wood(1891—1942),美国艾奥瓦州的画家。

[24] Edward "Ned" Kelly(1854—1880),澳大利亚丛林逃犯,对抗殖民统治的民间英雄。

[25] Wyatt Berry Stapp Earp(1848—1929),美国西部边界小镇的警官,民间历史中的标志性形象。事迹被拍成多部影视剧。

[26] William Barclay "Bat" Masterson(1853—1921),美国西部的传奇人物。

[27] 本名亨利·麦卡迪(Henry McCarty, 1859—1881),又叫比利小子(Billy the Kid), 19世纪美国边界的亡命之徒。

[28] 自鸦片中提取的碱质。

[29] mountain ashes,花楸,蔷薇科花楸属乔木。有数种。原文字面是山灰。

[30] 叙利亚首都。

[31] 相当于六十摄氏度。

[32] strychnine,刺激剂的一种,由植物番木鳖或云南马钱子种子中提出的一种主要生物碱。

[33] 罗克西连锁影院。

[34] 澳大利亚某个电视台主持人。

[35] 位于西班牙地中海岸,在欧洲是极高级的避暑胜地。毕加索的出生地。

[36] 以色列的城市。

[37] 澳洲原住民的乐器。

[38] 威廉·F. 巴克利(1925—2008),美国媒体人、作家、保守主义政治评论家,政论杂志《国家评论》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