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老少踏访石墙院 长河有声滚滚来(1 / 1)

长河落日 罗学蓬 6017 字 15天前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是非成败转头空。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5月8日,邓燮康上山看望陈独秀,陈独秀写下了这首川人苏轼留下的词送他。燮康不解,陈独秀为什么要送他这样一首词?果真是他已经彻底看破红尘,视人间的一切兴衰荣辱为平常事,还是在重重压力之下表现出的一种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颓丧情绪?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恰逢顶头风”。就在数日之前,陈独秀又遭了一场灾难。乡间的窃贼,竟然把客居石墙院的陈独秀当作了有钱的下江人,深夜趁他夫妇二人熟睡之际,翻墙逾窗而入,将两只藤箱偷走了。陈独秀次日醒来发现藤箱不翼而飞,顿时犹如被掏了心,挖了肝!衣物被盗尚不足惜,有一只跟随他多年的藤箱里,装的全是手稿,他多年的心血啊!

在随后给杨鹏升的信中,陈独秀哀叹道:“窃去衣被十余样,惟失去兄在武昌所刻阳文‘独秀山民’四字章及弟尚未出版书之手稿,甚为可惜也!”又谓:“此间也势不可居,即拟移往赤水或江安县城居住。”

可惜,时间已经不允许陈独秀再次迁徙了。

这日上午,正在看书的陈独秀忽听得潘兰珍惊喜地喊道:“包先生夫妇来了。”

包惠僧与妻子夏云松上山来看望陈独秀,这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慰藉。为款待这位挚友,他特意叫潘兰珍去附近的双石场上割了两斤肉。中午,饭桌上便摆得像个样子了,一碗红烧肉,一盘四季豆炒肉,还有一个鸡蛋番茄汤。这对陈独秀夫妇来说,也算是极难得的美味佳肴了。

“你尝尝这四季豆、番茄,都是我自己种的。”陈独秀用筷子点点菜碗,热情相邀。

“你种的?究竟是你种的还是我种的呀?潘兰珍在一旁揭他的老底。

“哈哈,我这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了。当然是兰珍种的,我只是偶尔帮帮忙。”

包惠僧夹起一段四季豆送进嘴里,赞道:“不错,不错,在重庆,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蔬菜。”

客人满意,陈独秀也美美地饱餐一顿。

岂料乐极生悲。当天晚上,陈独秀就不舒服了,食物作梗,只觉肚胀如鼓,如有巨蟒绞缠;到半夜时分,强撑着从**探出上身,将肚中积食“哇哇”吐尽,折腾得潘兰珍和包惠僧也一宿未睡,侍候在侧。

次日上午,见陈独秀稍微松了一些,包惠僧方告辞下山。潘兰珍则去请来乡下郎中,与陈独秀治病。天亮前吐了一地。

这一天是1942年5月13日。

此后几天,陈独秀一直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潘兰珍请来乡间郎中,郎中诊为嗝食,遂以猪骨烧炭,碾成粉末让陈服下,随后药性发作,接连拉了两道,腹中似觉稍适。但此后依然精神疲乏,夜难入睡。

延绵至17日,陈独秀早起如厕,突然昏倒在地。潘兰珍闻声进去,见其四肢僵厥,冷汗如注,吓得手脚无措,搀又搀不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杨家人闻声赶至才将陈独秀抬上床去。一小时后,陈独秀才慢慢苏醒过来,依然冷汗淋漓,始而周身发冷,旋又发烧,数番反复。

延至18日上午,潘兰珍见郎中已技穷,才请人进城通知邓仲纯,何之瑜,陈松年上山。同时又雇人下重庆请周纶,曾定天两位名医到石墙院诊治。周、曾二人虽因医务繁忙未能前来,仍托来人带回了他们认真拟定的治疗方案,且各赠药品若干。周纶医生甚至把为夫人治高血压的针剂,也送给了陈独秀。

日日复日日,陈独秀缠绵病榻,已不能起;昏迷时魂魄皆无,苏醒后则苦闷不堪。那么多亲朋好友此刻都汇聚到了自己身边,看到他们那一张张掩饰不住悲痛的脸,他便明白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21日,陈独秀再次醒来后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向何之瑜交代:“我死之后,丧事从简,也不要登报。松年早已分居独立,唯兰珍家中无亲人可依靠,放心不下,请你务必多多关照。我在南京狱中,朋友赠我的五个显德四年(五代后周柴荣年号,公元957年——作者注)。古瓷碗,留给兰珍。后事料理完毕,稿费如有多余,也留给她一部分。”

何之瑜强忍眼泪,诺诺连声。

22日,陈独秀连续昏厥三次,而每次都是邓仲纯注射强心剂后才苏醒过来。

23日,请江津医师邹邦柱上山诊视,施行灌肠之术,大便得通。但病情仍未缓解。

24日,邓蟾秋、邓燮康叔侄上山。

下午,已返重庆的包惠僧放心不下陈独秀的病情,也重回石墙院探望。当他们看到已油干灯草尽的陈独秀时,心情都异常沉重。

入夜后,陈独秀又一次醒来了,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沙哑地叫了一声:“兰珍。”

伺候在侧的潘兰珍赶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先生,我在。”

陈独秀眼中涌出两汪浊泪,声音微弱得像蚊虫嗡嗡。“兰珍,为夫……对你不起,你跟我这些年,除了……担惊受怕……吃苦受累……”

潘兰珍一听此言,泪飞若雨,抽泣道:“先生,别再说了,兰珍孤苦伶仃,如同路边野草,先生不嫌弃我,今生得以伺候先生,兰珍……知足了。”

陈独秀看着伤心得已不能自持的潘兰珍,百感交集地说道:“死,并不足畏,延年、知乔年,筱秀早已先我而去了……可是,临去之前,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

“先生……”

“我去后,你务求生活自立,倘有合适之人,可从速……改嫁,安度后半生。有一事……你要切记,为夫立身世间,虽非高风亮节,却也不失……做人的操守。教育部寄来之款,不可动用,另外,切不可……拿我的名声……卖钱。”

“兰珍知道,兰珍不会做……对不起先生的事情。”

倏地,陈独秀喉中“霍霍”疾吼,胸脯起伏,欲咳又咳不出来。陈松年赶紧将床头边的油灯往前挪了挪,见父亲双目大睁,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唇抖动了好半天,才发出也极微弱的声音:“松儿……松儿。”

“爹,松儿在。”

“松儿……松儿,”陈独秀气喘吁吁,“爹去后,就埋在康庄旁边,蟾秋燮康叔侄……已经应允,邓氏叔侄之热肠,令我铭感,你要……永记不忘。”

松年热泪盈眶:“爹,松儿……牢记在心。”

“爹,愧对你母亲,愧对你姨妈,也无颜见江东父老,以后,你不必扶柩回乡,就让爹……作一个孤魂野鬼吧!”

“爹呀!”

兰珍也放声大哭。正在外屋商议善后之事的何之瑜、邓仲纯、包惠僧、邓氏叔侄以及刚刚赶到的潘赞化、邓季宣闻声争忙赶进屋里……

此后,陈独秀便一直昏迷不醒,邓仲纯以强心针和平血针交互注射,均无效果。至27日夜,一颗衰老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早已闻讯赶来的门生故旧,哗地跪下一大片,哭声直冲瓦屋……

《江津日报》(民国三十一年5月29日一版)独家发出消息:

一代人杰溘然长逝

陈独秀前晚逝世

急性胃炎不治享年64岁。

(本报讯)一代人杰陈独秀先生于本月27日晚9时40分急性胃炎与脑充血齐发,医药罔效,溘然长逝于县属鹤山坪乡寓,享年64岁。

陈氏生于1879年,安徽怀宁人,字仲甫,原名仲,一名由己,号仲子,别号熙州仲子,日本及法国留学生(此处有误,陈独秀从未去过法国—作者注),曾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主编青年杂志,后因思想左倾,主持共党,被拘南京模范监狱。

抗战军兴,旋即入川,隐居津门,研究小学,贡献颇多,今此不幸逝世,实为学术界之一大损失。

先生公子,供职于国立九中。

先生一生坚贞,身后萧条,亲友学生,将集议救济办法,6月1日发柩于县城西郊之墓地,殆抗战胜利再移运回原籍。

由于《大公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引起的来自各方面的非议与讨伐,陈独秀重新成为一个敏感的政治人物。对于他的逝世,国民党作了低调处理。新闻界大都保持沉默,仅《大公报》《新民报》《时事新报》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简短报道了一下他的死讯。

正如史述隐在给何之瑜的信中所发出的哀叹:“世界仿佛早已忘记了这个人。”

据现存江津市档案馆的《陈独秀逝世前后用费收支表》载,蒋介石赠了10000元,朱家骅5000元、段锡朋、王星拱、陈立夫各2000元,大企业家许静仁最多,15000元。此外,胡小石、欧阳竞无、高语罕等人也有表示。收支相抵,尚欠5003元,由邓蟾秋承担。棺木衣衾葬地也由邓氏叔侄相助,丧仪按川东风俗办理。

邓蟾秋为陈独秀购置的可不是一般的棺木,而是当时江津最昂贵的上等棺木“黑漆大花板”。抬棺材的是16条壮汉,杠子头李海延号子喊得既响亮又威风,过观音岩寨子门时,棺材太大寨子门洞过不去,李海延自有办法,用杠子和粗麻绳把黑漆大花板捆绑起来,下面顶,上面拉,生生越墙而过。

送殡队伍沿着一条起伏不平的石板路顺江而下,在长江边茂密的桔林中缓缓而行。

陈松年端着用炭精画就的父亲遗像,哽咽着走在队伍的最前端,那遗像出自当地一土画匠之手,将一代人杰陈独秀画得来像一位前清的老太爷。

松年身后,是由两个乡下妇女搀扶着的、一路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潘兰珍。

上午10时左右,灵柩送抵康庄。在面临长江的前坡上,墓穴已经挖好。下葬仪式虽不十分排场,但也颇为庄重肃穆。国民党候补中委兼教育部次长段锡朋来了,并带来了蒋介石、陈立夫等人人赠金。欧阳竞无、包惠僧、台静农、周光午、邓仲纯、邓蟾伙、邓缡仙、邓燮康一班人全部伫立墓前。何之瑜念完祭文,灵柩徐徐落入墓穴,顿时,墓前骤发一片悲声……

长江边上,就此增添一座新坟。世间少了陈独秀这么个人,似乎也突然清静了许多。

许德珩依然常常来往于重庆、白沙之间,每逢轮船过江津,他总要凭栏遥望河岸上孤独耸立的那一座普普通通的新坟。他非常清楚那位长眠此地的老人在中国历史上的分量。

他怀着极复杂的心情,写下了一首怀念陈独秀的白话诗:

得知陈独秀,养病在江津。

船行到白沙,过此都停轮。

便道去探望,探望此老人。

别已十余年,重见百感中。

今非昔所比,白发老病身。

坐了五年牢,战起得为民。

今住江津市,仆仆感风尘。

无人与往来,邓初照顾频。

曾谈文字学,对此兴趣真。

狱中有著作,此情实可真。

拜访已三次,师友已亲情。

谁知三年后,客死在江津。

而最为痛苦与愤怒的是高语罕,他与陈独秀几十年友情,却在江津毁于一旦,连陈独秀逝世这样大的事情,居然也未通知他。办完陈独秀的丧事后,他责问潘兰珍:“我和仲甫30多年患难之交,敢说此地居留的一切熟人中没有第二个,为什么他病重不通知我,死也不通知我?”

潘兰珍说:“这不怪我,是他们搞的。三月间在江津开大会,有安徽党人演说,借着老头子在《大公报》上只发表了一半的那篇文章,大骂老先生是反革命。他们都说,这种辱骂的幕后策动者是你,所以老先生恨你恨得要死!连我,他都不准再理你!”

邓燮康之女敬苏对笔者说起她儿时参加陈独秀葬仪的经历:“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病逝鹤山坪,六月一日,陈独秀灵柩葬于江津大西门外鼎山山麓康庄门外的一块园地上。康庄是我父亲修的一个简易房屋,用来躲警报的。我当时仅11岁,大姐敬兰12岁,我们均在德感坝国立九中读初中。六月一日那天,我们被何之瑜先生接到康庄,参加陈独秀的葬仪和谒碑典礼。我和大姐站在墓碑两侧,在举行仪式时,缓缓将墓碑上的红绸揭下,摄影留念。参加仪式者不下三、四十人,国民党教育部次长段锡鹏也在场。陈独秀的妻子潘兰珍扶着一棵桔树,啜泣不止,我母亲等人一直从旁劝慰她。我记得陈独秀的坟是圆形的,墓碑上刻写着‘独秀陈先生之墓(一八七九——一九四二)’。我问父亲为什么有人姓‘独’,父亲告诉我:‘他姓陈,名独秀,是尊敬他才这样写的。’解放后,我和大姐均先后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大姐入党后,将陈独秀谒碑典礼的合影交给了组织。”

时在重庆的陈铭枢以为像陈独秀这样的大名人逝世,江津地方上一定会为他举办追悼会,拟了一副挽联寄给他的问佛老师欧阳竞无先生,并请欧阳届时代他书写后挂出。

上联是:官皆断制,行绝诡随,横览九州,公真健者。

下联是:谤积丘山,志吞江海,下开百劫,世负斯人。

岂料江津并未为陈独秀举办追悼会,所以陈铭枢的挽联未能挂出去。

而唯一为陈独秀举行追悼会的,看来就只有由安徽人聚居的国立九中高中分校了。据邓季宣回忆,高中分校在礼堂为陈独秀举行了简朴而肃穆的追悼会,参加者系安徽同乡与高中学生。没有花圈,没有鲜花,没有青松翠柏,只有陈独秀的遗像放置在礼堂主席台桌子上,两边摆着两副挽联。

其一为:

纵浪人间四十年 我知我罪两茫然

是非已付千秋论 毁誉宁凭众口传

其二为:

伊人去兮 事迹犹存

一生功过 自有评述

笔者同孙敬轩先生来到离县城三十余里的石墙院。从史料中看到:石墙院匍匐于半山坡上,大块条石,围出一方清幽宜人之天地。院里有绿树花台、水池假山,更有修竹万竿,让人目清神爽。我们去时,往日风光也不复存在。只见院里乱糟糟住着几十户农家,房屋皆破烂不堪,石墙多处坍塌,墙头荒草丛生,牌坊式的石头大门也被拆毁得不成样子。进得大门,庭院上猪突狗奔,鸡飞鸭窜,花台中无花,荷池中无鱼,唯见万竿修竹,在风中低语……

笔者在吴国兴老太太家中,邀来了当年与陈独秀一起生活在这所没落贵族的大宅院里,并亲眼目睹了陈独秀之死的几位老人。

老人们介绍的情况,犹如在我们面前翻开了一本业已发黄的历史书。

杨家后裔杨明清老人告诉我们:“陈独秀两口子住进石墙院,是我父亲杨庆馀主动上门去请来的。因我曾祖父杨鲁丞生前受过章太炎的轻侮,我父亲就想,要是能把陈独秀这样的大人物请到家里来,为我曾祖父整理遗稿,出版时再由陈独秀亲笔写序,曾祖父蒙受的羞辱,就能得到洗涮,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本来,像陈独秀这样的大人物是不好请的。但因一则江津城里经常闹空袭跑警报,城里的有钱人家纷纷往乡下搬;二则陈独秀那时生活已经非常困难,所以我父亲上门一请,他就答应先上山来看看。到了石墙院,他们觉得环境很不错才答应住下来帮忙。开始,陈独秀两口子和我们一起吃饭,父亲待他们犹如上宾,陈独秀整理遗稿也很卖力,《群经大义》和《杨氏卮林》就是经他整理后,我父亲拿到江津供销社去自费出版的,各出了1000册。可陈独秀原来答应下来的序文他并没有写,我父亲很着急,特地跑到城里请来与陈独秀有师生名分的龚灿滨做说客,陈独秀反而对龚说了我曾祖父写的东西没啥价值,食人之禄,忠从之事,他整理了也就算对得起主人了,序文他不写。我父亲知道后当然就不高兴,但又不好黑下脸来赶他走,脸上有时也就不那么好看,以为陈独秀知趣自己离开算了。陈独秀感觉到了,又实在无处可去,就提出分伙立灶。我父亲想反正家里房子住不完,就同意了,还把全副锅盆碗盏供给他两口子用,也没有收他们的房租。虽是这样,有时父亲也请他们过屋来吃顿饭,或者叫我们给他两口子端点菜过去。我记得端得最多的是豆花,陈独秀的牙不好,特别喜欢吃豆花,可潘兰珍又做不来,她点出来的豆花始终不成团。哦,还有件事,我女儿树君当时在四川大学读书,寒假回家,见到陈独秀,便请他题字留念。陈独秀赋诗一首,开头两句是‘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树君高兴得不得了。”

郭碧新老人说:“我开初不晓得陈先生就是陈独秀,后来晓得了,也不清楚陈独秀是干啥子的。我只晓得先生是杨二爷(杨庆馀)请上门的客,是个大人物。经常有人从重庆、江津来看望他,全是滑竿来滑竿去的,穿得也很体面。外边的人看到了,还以为陈先生很有钱,连偷儿也来光顾过他一回,弄走了两口箱子。到后面山沟头打开一看,全是稿子,偷儿气得要死,点把火给他烧了。其实我们都晓得,陈先生是马屎外面光,穷得造孽。潘兰珍每天下午都在厅屋里跟杨家几个婆娘打麻将,瘾大胆子小,输多一点,打出一张牌手都在抖。”

吴国兴老人虽已70高龄,但记忆力还不错,她说:“我那时给杨明清当奶妈。陈先生虽才六十出头,但看上去要老相得多,身体很瘦,病恹恹的;一年四季都穿长衫,冬天戴一顶潘兰珍给他织的黑棉线帽子;他说话不好懂,待人很和气,他屋头的全部家当就是两口藤箱子。陈先生平时都关在上房里写书,写累了,有时也出去转转,到院子外面那根黄桷树下,和大路口的幺店子里,和赶双石场回来的农民摆摆龙门阵。”接着,她谈到了陈独秀之死。

吴国兴说:“陈先生一落气,他的那些门生跪在他的床前哭哟,哭得伤心得很。陈先生死得不轻松,在**拖了十多天才落的气。潘兰珍人年轻,又跟陈先生的儿子合不来,急得六神无主,只晓得哭。杨二太太去劝潘兰珍,我也就跟到去了。隔着天井,看见杨家的长年(佃户)胡庆和跟他大娃品中正在一个大脚盆里给陈先生净身……算了,我牙齿落光了,说话不关风,还是让品中给你们说。换老衣、装棺、都是他两爷子干的。”

当年的胡大娃已是60出头的人了,但提起陈独秀之死,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胡品中少时念过几年私塾 ,解放后又一直在双石乡当了几十年教师,故而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板有眼。

他说:“陈先生和潘兰珍来到石墙院,当时乡下人都不晓得陈先生是哪个,还以为他是个有钱的下江人。我还是从杨二爷嘴头晓得陈先生就是陈独秀的。这样一个大人物,落魄到了石墙院寄人篱下,吃碗受气饭,总归还是让人同情的。他当时的日子已经不好过得很,杨二爷和他闹翻了,另立炉灶各吃各,杨家也不管他,他又没啥经济来源。我有心帮帮他,又没得这个能耐,我家里也穷。后来,我看到潘兰珍在院子边上开了块地,种上些时鲜蔬菜,陈先生也常去帮忙。我看不过意,也常常主动跑去帮着淋淋粪,松松土。陈独秀很感谢我,说话中发现我还识几个字,就送了幅字给我。这字是在杨家上房里当着我的面写的。你们过来看嘛,就是里头这间屋。”胡老师走到门边,指着里面间屋说。

孙敬轩和我走到门边,看见屋子里光线很暗,上无天花板,下面的泥地潮湿不说,还满是千脚泥结成的煤球状的疙瘩。

“我当时跟进去,看见屋里家具十分简陋,一张老式带踏板的大牙床,一张书桌,几张长板凳,还都是杨二爷借他用的。我看见床头上、书桌上、藤箱上到处都堆着书和报纸。陈先生站在书桌旁,悬肘给我写了一张条幅: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陈独秀还落了款,称我品中小弟。下面盖了两方印章。当时我还不到20岁,他那么大的岁数,称我小弟,实在是客气。”

“这条幅还在么?”我问他。

“唉,可惜了,‘**’破四旧时,我怕惹祸,就把陈独秀落的款和捺的两方印章全挖掉了。前两年县里搞文物普查,说这条幅上没了陈独秀的款和印,就不值钱了。”

确实可惜了,要能完好地保存到现在,他要发点小财就太容易不过,成都、重庆的不少文物书画贩子知道大名鼎鼎的陈独秀晚年客死江津,这两年经常跑来收购他留下的墨宝。前不久白沙镇有人卖了一幅陈独秀写的中堂,得了一万三,还落了个“傻”字。

胡品中回忆道:“1942年5月27号晚上,天上下着小雨,就听见潘兰珍在石墙院里大声哭。我马上想到是陈独秀先生过世了,因为他已经倒床好多天了。没一阵,杨庆馀就跑出来喊我老汉去跟陈独秀换老衣,我也跟着去打下手。我们父子俩为他净了身,穿上老衣——先用白棉线搓成的索索把他身子和脚杆手杆一圈一圈地缠起来,缠好后用白布裹身,再把一件白布衣服穿在里面,一件白绸衣服套在外面,下面穿的是青绸裤,圆口布鞋。等装进棺中,我们又用石膏粉、焦炭灰、谷壳灰配成的混合物把空隙处塞紧。邓家送的黑漆大花板又重又大,总共用了100斤石膏,100焦炭,100斤谷壳。”

在江津市当案馆可以寻找到有关陈独秀死因的记载。一是陈相信了双石一土郎中的单方,说长期用胡豆花炮水饮用,可治疗高血压,故而长饮不辍。不料,那次所服的胡豆花是在梅雨季节里采下的,尚未干透,有的已经发酵变色,泡水时呈乌黑色,味也发苦。陈不知此物发酵后含有毒性,服后觉胃中不适。二是为款待挚友包惠僧,陈叫潘兰珍去双石场上割了两斤肉,他还带包惠僧到地里,摘他亲手种的四季豆,中午便以四季豆炒肉招待,由于陈平时难得吃上肉,也就多吃了一些,晚饭时又吃,到夜间食物作梗,就不舒服了,一夜未睡,天亮前吐了一地。这一天是1942年5月13日。此后几天,陈独秀就一直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潘兰珍请来乡间郎中,烧“骨炭灰”用水服下,帮他消嗝食饱胀,也没啥效果。到17日开始发烧,昏迷,说胡话,一直拖到27日晚,才落了气。

座谈结束后,我陪着孙敬轩到石墙院四处走走看看。到了后院也就是小偷翻墙而入,盗走陈独秀箱子的进出之地,只见幽幽竹篁,掩映着陈独秀信屋的窗口。

这时,我看见诗人哭了,他手把着后门的门枋,注视着门外起伏的丘陵,泪流满面。山风疾猛地吹拂着他的满头花发,撩动起他的黑呢子大衣……

好在历史并不永远都是政治的婢女!

近年来陆续解密的前苏联档案表明:在斯大林眼里,中共不过是个胎毛未净的“中国支部”,而陈独秀以“支部书记”之低微,一次次与以斯大林为核心的共产国际进行抗争。只不过势单力薄,人微言轻,起不到任何作用。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后,一切责任却都推向陈独秀,一切错误也都归到陈独秀头上。 中国托派元老王凡西在其《双山回忆录》中写道:“陈独秀这个人,不管他有怎样的弱点,但他毕竟是一只雄狮,人家可以打败他,甚至可以杀死他,但你休想叫他乖乖做替罪的羔羊。斯大林将全部责任往陈独秀头上一推。陈独秀如果肯和斯大林合作来串演这出悲喜剧,自认全部错误,以此来洗清斯大林的罪过,那么,陈独秀不仅可以在共产国际当要人,而且多半还能重坐中共的首把交椅。” 偏偏陈独秀不是个软骨头的政客,偏偏他撞得头破血流还要独立思考探求真理,终于陷入被多方夹击的困境——不,是绝境!

在这个院落里,陈独秀“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奋笔写下多篇政论:《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被压迫民族之前途》《我的根本意见》……

在这个院落里,他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社会主义制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最终形成了以民主为核心的“最后见解”!

他石破天惊,宣布“我们不能轻率宣布资本主义已到末日”,而且“资本主义是中国经济发展必须的过程,要来的东西,让它快点来”。

他反对斯大林,但更多是剖析产生斯大林的独裁制度,他提出“社会主义也要借鉴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要民主化”“最浅薄的见解,莫如把民主主义看作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如果工人阶级国家不比资产阶级国家更加民主,工人阶级奋死斗争,又为了什么呢?”

但是,如果仅仅是惊叹于这位思想家的前瞻,敬慕于这位革命家的执着,后人是否依然只流于把栏杆拍遍的浅吟低唱?

如果悲剧谢幕后,观众仅仅是掏取红巾掩翠袖,为主人公的坎坷命运??一把英雄泪,曲终人散,任清泪随风而逝,那最具价值的怅想,还有什么意义呢?

历史应当有回声。

纵观陈独秀一生沉浮,可用他的莫逆之交章士钊的话来形容:“不羁之马,奋力驰去,不俊之坂弗上,回头之草不啮,气尽途绝,行同凡马踣。”

这句评语是章士钊在1926年赠予陈独秀的,意思是说陈独秀就像一匹脱缰无拘的野马,平坦大路不走,非得爬充满坎坷的陡峭的坡,且从不吃回头草,就是要一口气往前冲,走到底。如此这般不走寻常路,**不羁,我行我素,最后一口气没了,也还是会像普通的马一样倒地死去。

一个性格洒脱不羁,不能随大流,不敢承认失败,性格倔强的人,只能是一个拥有理想主义的文人,终究成不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回城后,为了看看陈独秀的墓址,我陪孙敬轩先生步行到了城西五华里处的康庄。

我们去时,墓地已经**然无存。

我们从保存在江津县档案馆的何之瑜写的《陈独秀病逝始末记》中知道,“先生灵柩于六月一日下午一时安葬于江津大西门处鼎山山麓之康庄。……先生之衣衾棺木与墓地安葬等身后大事,均承江津邓蟾秋及其侄公子邓燮康先生之全力赞助,始得备办齐全。邓氏叔侄之热肠,令人铭感!”

何之瑜(字资深)是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时的北大法科学生。

邓超麟在1991年曾写《记何资深》一文(1995年收入东方出版社出版的《怀旧集》中),对何之瑜的政治经历有详细介绍:“毛泽东做湖南省委书记,何资深做组织部长,何资深与毛泽东合作得很好。秋收暴动后,毛泽东离开长沙,省委书记就交给何资深做了。1928年末,何资深是以湖南省代表团团长的身份去莫斯科参加六大的。中央派何资深做地下的上海总工会秘书长,他同我们接触几个月,正式参加反对派,因此被中央开除。在左派反对派中,陈独秀任何资深为秘书长,同陈独秀合作得很好。(何资深)1937年8月19日出狱,陈独秀安排他和我们夫妇去安徽汪孟邹家暂住。1938年元旦他动身回湖南。《新华日报》污蔑陈独秀为汉奸后,他就从长沙来到武汉,以后又去四川照顾陈独秀,一直到陈独秀死后料理后事,搜集遗稿。换一个人,陈独秀身后的事情不会做得这样好”

从何文中还可看到,当时的陈独秀墓是有一定规模的。“先生入葬后,芟芜

剔秽,竖碑砌道,莳花草、艺果树、敷布景物、差强人意,鼎山虎踞,几江龙蟠,岚光映耀,帆影出没,先生之灵,可以安矣。”

抗战胜利后已回到安庆的陈松年于1947年2月重返江津,将陈独秀和继祖母谢氏的灵柩起出,雇木船顺江而下,运回了安庆。

《人民政协报》曾发表过一篇由陈松年口述,吴晓整理的短文,谈到了松年当年重赴江津将父亲棺木迁回家乡安葬的经历。现转录于下:

先父陈独秀于1942年5月27日逝世于四川江津,6月1日临时葬于江津西门外一个姓邓的地主家园地,当时北大校友会也有人参加了安葬仪式。抗战胜利后,我即由江津返回安庆。1947年2月,我与堂兄陈遐年商定去四川江津运灵柩。当时,抗战虽已胜利,但内战又起,运灵柩已不容易。那时留居江津的安徽人还很多,提起先父,大都知道。我就向他们打听是否有运灵柩的木船。有人告诉我,重庆江北有。我到重庆一打听,说是只有浙江会馆有木船运灵柩。我当即赶到浙江会馆联系,他们应允后,我又返回江津,雇了一条小木船,将继祖母和先父的灵柩一起运到重庆浙江会馆。办完手续后,又在灵柩上刻上字,写上地址和接收人姓名。但先父灵柩不敢刻“陈独秀”三个字,怕在途中惹出麻烦,只好刻上先父科考名“陈乾生”,这是为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先父灵柩运抵安庆后,先置于西门太平寺内。根据生母高氏1930年临终前的嘱咐,将先父和生母合葬于北郊祖坟之地叶家冲,也未举行什么仪式,只是以先父科考名“陈乾生”立碑,隐其原名。先父与生母在故土合冢后,每年清明节,我都带儿女踏青扫墓,祭祀祖先。但是,十年“文革”期间,未敢再去扫墓,怕墓暴露被造反派挖掉。“文革”后,我再去扫墓时,墓地却是满目荒草杂树,一时寻找不到先父生母合冢墓。经再三查询,在当地农民的帮助下,才在丛林中寻出一方荒草平地,墓碑也不见了,我实不敢认定,幸亏一位当年曾抬先父灵柩安葬的农民确认,这就是先父和生母的合冢之墓。当时我的心情十分凄凉,不禁一阵心酸,流出了眼泪。

为便于今后寻找墓地,我在一棵树上划去一块树皮作为标记,那知第二次去墓地时,树却被砍掉了,我这才意识到重修墓地和立碑的必要了。

但由于私人经济拮据,不得不给省和中央负责同志写信,要求资助经费重修先父之墓。1979年先父诞辰一百周年时,安徽省人民政府拨款,安庆市人民政府于1980年重修土墓,并以我的名义重立了青石碑,1982年再次扩修,并被列为安庆市文物保护单位。

新中国成立后,虽然沿袭甚至愈发扩大了陈独秀在历史上的错误,在解放初的肃反运动中,托派也被列为反革命定罪量刑。不过,毛泽东对陈独秀还是有一点感情的。

1953年2月20日,毛泽东乘坐“洛阳”号军舰,结束南京的视察后溯江而上前往武汉视察,夜泊安庆,招来安庆地委书记傅大章,问到了陈独秀后人的情况。并对傅大章说:“陈独秀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我在北大的时候,受他的影响比任何人都大,我算是他的学生。后期他犯了错误,类似俄国的普列汉诺夫。他1937年出狱后,中央派人做他的工作,争取他参加抗日统一战线工作,希望他发表个声明承认错误,回到党内来,但他拒绝了。因此,对他这个人物要历史地具体分析,对于他的家庭,地方上还是应当予照顾的,有困难可以帮助解决嘛。”

从那时起,中共安庆市委统战部每月补助在瓷厂上班的陈松年家30元钱。但并未把毛泽东夜过安庆,向地委书记面作指示的事告诉他。

陈独秀死后,潘兰珍的归宿有两种说法,一说由何之瑜出面,托薛农山安排到薜创办的重庆大渡口荣军农场,薜农山还特地吩咐替他管理农场的人员关照潘兰珍,让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潘后来嫁与一国军负伤的连长。解放初期,在农场地址上建设重钢,潘兰珍遂成为重钢家属,于1958年死于肺结核。另一种说法则是,潘兰珍嫁与国军连长不久,便与丈夫回到了上海,并在一所小学当了名校工,1949年死于子宫癌。

我们访问了住在康庄里的一户家民。这位社员指着门前一大块长满绿油油牛皮菜的菜地告诉我们:“陈独秀的坟圈就在这里,我把它挖出来种菜了。”随后又很惊奇地说,“这两年不晓得咋个搞起的?来看陈独秀坟的人还硬是不少。都晓得陈独秀是个坏人呀,既是坏人,为啥又有这么多人来看他?我就没懂这个道理。”

孙敬轩先生说:“陈独秀不是坏人。”

农民说:“不是坏人,莫非他还是个好人么?”

孙敬轩先生沉吟片刻,说:“他是一个犯过大错误的大好人。”

农民的眼睛就鼓得很大。他被孙敬轩先生的回答弄得愈加糊涂了

当我们听说他的猪圈里有一块陈独秀的墓碑时,我们马上随他进了猪圈。

果真是陈独秀的墓碑!

“独秀陈先生之墓”几个大字据云出自台静农的手笔,墓碑上端已缺了左角,“独”字没有了“犭”,变成了一个“虫(蜀)”字。

我和孙敬轩先生默默地注视着墓碑,心情难以言表……因为,那块一代人杰的墓碑已被当作一块圈板石,与其余的石板一起铺在猪圈里,上面,屎尿狼藉,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