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8月17日下午,关押在四德村拘留所的近百名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被集中起来,由邱所长宣布第二天搬家。叫大家回到监舍后收拾好背包行李和漱洗用具等什物,第二天一早便出发。
回到监舍后,大家一边忙着收拾行李,一边和靠近的人议论,猜测会搬到哪里去。
徐远举并不关心搬到哪里,他大声武气地说:“反正不是放出去,任谁搬到哪里也仍是蹲共产党的大监。我现在担心的是,明天是让我们乘车呢还是步行?如果大天白日地列队在街上扛着铺盖卷排着队走,共产党这不是故意拿我们示众出洋相么?太难堪了!”
周养浩一声苦笑:“破帽遮颜过闹市,既为阶下之囚,也只能把脸抹下来塞进裤裆里了。”
看守人员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在门边插话说:“你们好像情绪还很大,其实是好事情嘛,把你们这些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集中关在一起,不单监狱的环境更好,每月一个人16块钱的伙食标准,也要比这里要高8块,一般的犯人想去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大家一听,这才高兴起来。晚上,监狱还打打牙祭,吃回锅肉。被列入转移名单的人都显得很兴奋。
唯有王陵基因为向狱方提出带走他的生活副官的要求遭到了拒绝而痛苦不堪。这位前国民党上将、四川省主席,无论是在重庆,还是后来在北京,他的级别在战犯中是最高的,但是,他又是个独立生活能力最差的人,过去完全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生活上的一切皆由姨太太和他的生活副官孔石贵伺候,即便是逃出成都后,为缩小目标,他一路上把跟随他多年的幕僚警卫全打发走了,最后关头,连大包大包的金条和手枪也扔进了川西一户农家院子中的水井里,可就是没敢扔下已经跟随他十几个年头的生活副官孔石贵。因为原因太简单不过,要没了孔石贵,他知道自己多在这世上活一天也艰难。
孔石贵也和王陵基依依不舍,流着泪说:“主席你走了,我今后再也吃不上好东西,主席也要受苦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管理员并没有催促,战犯们却比往日吃得快得多。出监舍时,王陵基还趁管理员不注意,多提了一只公用水桶,被渴望立功的刘进检举,遭到了管理员的严厉批评。
过了一会儿,哨子响了,管理员大声吆喝:“集合,快一点,到坝子上集合。”
到了坝子上,大家看见停着几辆大卡车,心里才蓦地一松,在管理人员的指挥下,大家依次登车。
囚车里装着的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当年曾无数次在这块土地上发号施令,导演出一幕幕惨绝人寰大悲剧的徐远举、周养浩外,还有其他一些威名赫赫的大人物,他们是原国民党四川省主席、上将王陵基,原四川省党部主任曾扩情,川湘鄂绥靖公署中将主任宋希濂,第十四兵团司令钟彬,宝鸡警备司令刘进,西康省党部主任李犹龙等总共接近一百人。
在前后坐着武装士兵的车辆警戒下,三辆挤满战犯的汽车驶出了四德村监狱,缓缓前行。
街上自然有不少人伫立着观看这支奇怪的车队。
不少战犯都把头偏向队伍里侧,以避免行人的视线。心里很想汽车能够开快一点,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多好啊!但队伍的前面押队领先的一辆吉普车始终开得很慢。
当车队到达两路口的时候,忽然从观音岩方向开来了公安机关执行处决反革命犯的车队,这支装着战犯的车队只好靠边上停下等着。
几辆先行的警戒车开过后,一辆车头前挂着白布黑字刑车横标的大卡车紧随其后驶了过来,刑车上五花大绑的犯人被威风凛凛的公安战士架着双臂,背上插着已经点了红的斩标,胸前还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均清楚地写着处决反革命犯□□□。后面的一辆警戒车上,两侧站满了手持冲锋枪的公安战士,黑洞洞的枪口、寒光灼灼的刺刀,把路边的战犯们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低下了脑袋。那一天被处决的犯人大约有十多名。其中就有徐远举的部下、行动总队副总队长钟铸人和渣滓洞监狱看守长徐贵林。
徐远举骤然见到这样的场面,禁不住身上直打寒战。待行刑车队全部通过以后,战犯车队继续缓缓前行。自这以后,战犯们脑中不再是什么游行示众难堪的问题了,尤其是徐远举,心情更加复杂,既难受,又害怕,想不到自己的部下今天竟遭到这样悲惨的下场,也侥幸自己尚未被判决。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不是就保险了呢?今天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大权完全操在共产党手里,万一哪天说我不坦白,是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呢?又想今天这一幕怎么如此碰巧,偏偏就让我们给碰上了?是不是共产党有意安排,杀鸡给猴子看啊?对于人生,涌起了无尽的感慨。
当晚,徐远举在给他写坦白材料的纸上写下了这么几句:“昨日尊贵,今为阶囚,刑车去处,血洒荒丘。人生如此,真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也百年身啊!”
出城以后,车队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进入了歌乐山翠霭深浓,丛林清响的密林幽谷之中。进得深山后,一条小溪伴着公路蜿蜒,溪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可数。不久,车队驶过一座石桥,便停了下来。囚车中无数脑袋凑到了铁栏杆前,他们看到桥的左面,是个黑黝黝的深潭,沿途可见的溪水便是从这潭里流淌出去的。水潭后面是一座悬崖,一道冷浸浸的瀑布从悬崖顶上飘洒而下,在幽碧的潭水上飞珠溅玉,弄出一片细碎的声响。
“下车。”几个解放军从押送车上跳下来,跑到囚车边大声喝道。
囚犯扛着自己的行李,规规矩矩地从车上下来,听从一名押送军官的口令列队待命。多数囚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情景,这地方真够清静的,三面环山,两边的山峰向下延展,包围了这片深潭。远远望去,山坳间匍匐着一座巨大的白色楼房。楼房后面簇拥着重重叠叠莽莽****的林海。偶尔可见几处倚靠大树而建的岗楼,上面不仅有解放军战士的目光,也有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
近百名囚犯成两列纵队,在战士的押送下顺着一条乡间的石板大道向着白色的楼房走去。
囚犯们众多的目光集中到了那座隐约在密林中的白色楼房四周。渐渐看清楚了,楼房四周**出的岩石上全都被涂上了白漆,树干也是白色的,环绕着楼房的墙,比石板坡监狱里的墙更高。墙上,还隐隐约约地看得见电网的支架……这一切,全都是国民党留下的。巨大的铁门,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铁门上的横匾上写着香山别墅四个大字。香山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别号,囚犯们在石板坡监狱里全都听过管教干们讲重庆“11·27”大屠杀的事情,还看过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收敛共产党烈士遗体的纪录片,显然,这里就是半年之前杀害共产党人的现场之一白公馆了。
沉重的铁门没有打开。高墙左边,几名解放军战士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囚犯们依次被带进去,登记姓名、年龄、编号,领取一件印着白色号码的蓝色囚服。然后,从高墙边的侧门被带进去,迎面出现了一排楼梯,这排楼梯一半通向楼上,另一半通向楼下。侧门恰好开在楼梯中部转弯的地方,进门后可上可下。徐远举和周养浩刚一进去,来不及多看,就被带上了楼。楼上,宽大的走廊包围着牢房,四周的楼角,均有胸着挎着冲锋枪的战士看守。囚犯们跨进牢房后,都在忙着打开行李,整理自己的床铺,只有徐远举,将铺盖卷扔在墙边,靠墙而坐,久久一言不发,像一尊入定的老僧。
沧海桑田,历史已翻开了新的一页。离看守所三里之遥的五灵观1号、造时场军统局乡下办事处,便是他曾经多次发号施令的乡下老巢,白公馆保密局重庆看守所和二处渣滓洞看守所,都是过去徐远举指挥搜捕、关押革命人志士的地方。毛人凤、徐远举等指挥的“11·27”大屠杀,血迹未干,尸骨未寒。今天,当囚车一进歌乐山,许多人还弄不清将把他们转移到何处时,他便已经预感到不是渣滓洞,就是白公馆了。等到被押进白公馆大门,他便四处打量。他的心情沉重,思绪万千。
昔日的白公馆监狱,是1939年戴老板派时任军统总务处处长的沈醉,以30两黄金从公馆主人、原黔军师长白驹手中买下来,辟为关押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的监狱的。星转斗移,历史无情,料想不到10年后,他们这帮军统的大员居然坐进了自己建造管理的监狱里来了。昔日,他是白公馆、渣滓洞的最高主宰,手操几百名政治犯的生杀大权,仅一夜之间便可以下令将三百多名共产党人杀掉。而且,徐远举也曾亲自无数次来这里审讯拷打政治犯,他对白公馆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每次他大驾光临,忙坏了这里的部下们,官兵列队于大门之外,高接远送不说,还得专门为他备办伙食。干的是以看人啼哭,看人流血为快乐的职业特务,而今天,自己却成为阶下囚,被关押在过去自己管理的牢狱,亲自来尝尝铁窗生涯的滋味。
徐远举坐在白公馆牢房里,想那天道轮回,彼此换位,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由于他生性暴躁,易激动,深知自己和廖宗泽在国民党溃崩前夕在重庆犯下的桩桩罪行中,实属最大魁首元凶,如今廖宗泽或者正率部跑到华蓥山中继续和共产党打游击,或者已和自己一样,眼下正待在某地共产党的监狱之中,不得而知(不久,廖宗泽也由川西转押到了白公馆)。那么,所有滔天大罪肯定只能落到他一人头上,虽万死也不能解共产党人之恨。再加之在四德村监狱看了反映渣滓洞、白公馆大屠杀的纪录片和在两路口邂逅行刑车队的情景后,情绪更受刺激,认为自己和廖宗泽所作所为,古今中外皆不能容。既然必死无疑,何不拼将出去,死也死出副英党国英雄的模样!为已带着两个孩子逃到台湾的耿静雯能落得些好处。
再者,他的内心而言,他也看不起叛徒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思想,在他后来所写的一系列材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由于职业的缘故,徐远举过去的岁月基本上是同共产党人一起度过的。他从一个特殊的微妙的角度,对身陷囹圄的共产党人进行了严峻的真正的考察,结果他发现有两种共产党人,少数的一种是以冠冕堂皇的信仰来掩饰自己卑劣龌龊的灵魂,这种人贪生怕死,阿谀奉承,一旦叛变,揭发起同党来,恨不得一下子冲过去把对方的喉管咬断,这种人甚至连蒋介石、戴笠之流也是嗤之以鼻的。多数的一种人则是以不可多得的生命来捍卫自己一旦认定而誓死不变的信仰,这种人不屈不挠,肝胆相照,即令走上刑场也是双眸含笑。而后一种共产党人,他见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从政治角度以及他所从事的职业讲,他需要共产党的叛徒,也不得不给共产党的叛徒们一点好处,但是,从心底里他根本就看不起这批共产党的叛徒,而最终以其强大的人格力量真正赢得了他尊敬的,反而是他认为最顽固的许建业、江竹筠、刘国志、罗广斌、陈然、王朴这样一批铁杆共产党人。这的确是非常奇怪然而又非常真实的心理轨迹,当他思考着在狱中如何继续与共产党抗衡时,给他以精神力量的,却不是是自己阵营中的同志,而恰恰是这些他所熟悉并早已被他下令处决的敌对阵营中的精英分子。
徐远举下决心不做国民党的叛将,不做沈醉那样的党国逆臣,把自己弄得来身败名裂。所以,在所有囚犯中,他成了抗拒改造的典型。
白公馆的楼道口设有岗哨,按规定,战犯去院里活动,必须向哨兵报告,征得同意后才行。但徐远举经过哨位,常常不报告或故意压低声音,哨兵令他站住,徐远举不理睬,昂首便走,哨兵既不能离开岗位去拉他,更不能鸣枪,非常难堪。成功几次后,徐远举竟向管教干部提出:“取消哨兵,出入自由”。
思想上如此抵触,情绪上也不免暗淡消沉,他注意到王陵基、周养浩、郭旭等人也和他一样,整天显得灰头土脑的,而大家在一起时,也时常发出心照不宣的苦笑。
“0012号,出来,队长叫你到办公室去。”来到白公馆监狱的大约一个星期后,管理员王平贵打开监舍,在风门口喊道。
0012号是徐远举衣服上的号码。他被带进审讯室,一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审讯员吴少中不过是个才20出头的小伙子,心中便不高兴了,不等对方开口讯问,便操一口湖北腔扯开喉咙大嚷大叫起来:“我是少将处长,你不过是个才参加工作的小毛头,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不说是要你们西南公安部部长周兴,至少也应该由你们处长段大明来审问我。”
吴少中大怒,拍着桌子嚷道:“徐远举,你把你那套国民党特务将军的架子给我收起来!你这个大屠夫、刽子手!过去就在这地方指挥特务杀害了我们多少好同志?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搞清楚,你现在不过是我们解放军手里的一个俘虏!”
徐远举脸上陡然像被泼上了猪血,红得发紫,怒气一冲上来,他什么也不顾了,冲上前拍着桌子大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承认我杀了不少共产党员,可是,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和你一样,是各为其主,上命所差,自当努力完成任”。
王平贵和门口的警卫战士冲进去,将徐远举架住,立即把他的双手铐了起来,随即推到单独关押重犯的监舍,还给他钉上了脚镣。
徐远举手脚不能动弹,可嘴巴仍在风门口哇哇大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今日成为阶下囚,只求共产党早一点给我徐远举一颗子弹!”
狱方自然不能允许他如此猖獗,给管教工作造成太大的消极影响,只好将他关进了地下室。
徐远举大闹白公馆,也助长了其他的战犯抗拒改造的气焰。在漆黑的地窖里,徐远举只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又被带进了审讯室。
在主审的仍然是吴少中,只不过在他身旁,多出一位30多岁、身穿斜纹布军装的陪审此人是接替段大明职务刚刚上任的于桑处长(后任公安部副部长,今犹健在)。善于察言观色的徐远举一进审讯室,看到气宇轩昂的于桑,往日的气焰顿时消了。
吴少中说道:“徐远举,你不是要我们的首长的来审讯你么,这是我们西南公安部一处的于桑处长……”
徐远举冷冷地看了一眼于桑。
“我们承认你曾经是一位国民党军统中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可现在是什么呢?难道你能否认你现在是已被我们打倒的反动政府的一个官员?是人民解放军手里抓获的千千万万俘虏中的一个。我们的预审员虽说是普通一兵,排连级干部,但他代表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彼此所处的位置和分量是截然不同的。不过,我还愿意提醒你,虽然你和他的位置不同,但共同点都落在一个清字上。他的责任是帮助你徐远举交代清楚历史,你徐远举的任务是必须向政府坦白清楚历史。”桑处长语调平和,柔中有刚。
徐远举回了一句:“败军之将,我还有什么说的?”
于桑处长忽然转了话题,问他:“徐远举,你才30来岁,黄埔7期的,资历又不算深,是凭什么在国民党里做到这么大的官的?”
徐远举想了想说:“国共立场相反,看待问题的结论自然也相反。从来政治上都是各为其主,如今的事实已经证明,我跟主子跟错了,你跟主子跟对了,如果蒋介石不背叛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我相信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提的问题,我不便作正面回答。”
于桑处长说:“嗬,看来你这人还是很直爽的嘛,抗拒改造的情绪也敢于流露,不像有些老油子,才改造了几个月,嘴巴上就说得比我们共产党员好像还要进步。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们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徐远举说:“我的确有情绪,过去我们国民党是正统,被你们打败了,还要把我们这些前朝政权的官员全关起来改造,过去打倒北洋政府,改朝换代,旧官僚、将军作平民就了事,而今天共产党却把我们抓起来,既不杀,也不打,关了半年,天天思想改造,可这种软打整,生不如死,更让人难熬。”
于桑处长听了徐远举的满腹牢骚,不仅没有怒形于色,反而笑了笑,平静地说道:“你说这种话,是因为你并没有认识到今天的新中国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胜利。今后,我们肯定还会取得更多同样让你感到吃惊的胜利。旧民国时代、清朝皇帝溥仪复辟、张勋复辟,殷汝耕、王揖唐等做汉奸,吴佩孚逃到四川还想打出去纠集旧部再挂帅旗,可以看到旧人物失掉江山,不会甘心的。至于大大小小的官僚,有的在国民党做官,照样荒**无耻,有的用搜刮的民财作恶享乐,你们幻想的,不就是那样的生活吗?但是,在我们由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时代里,这样做肯定不行。你们欠下了人民的血债,党和人民要你们交账,可是共产党却并不要你们还账。比如你徐远举这一生杀了多少人?你欠下的血债,能还清吗?你要子弹我们就给你一颗,那还不容易?可共产党和国民党不同,我们有改造政策,我们不是从你们手中夺取了政权就万事大吉,我们还要改造社会,也包括要把你们这样的刽子手改造成新人,还要让改造好的你们和广大的人民,和我们一起建设新中国,这是我们胜利了的共产党的责任。”
这是徐远举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道理,年轻的于桑处长的话,仿佛字字句句击中了他的要害。但是,他仍然不相信共产党会原谅他欠下的血债,没有杀他,只不过是认为他还有点利用价值,一旦没用了,他们这批人肯定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