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

米古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1547—1616），西班牙小说家、剧作家、诗人。早年入伍，在同土耳其的海战中负伤。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堂吉诃德》。

在西班牙中部，称为拉芒查地区的这个平原，像一张庞大的书页朝天空张开。除了几个小村庄、几个牧羊人和他们的羊群，它看上去空****的。可是，假如你了解那本世界上最多人阅读的小说，你就不会觉得这地方空****了。因为这地方将会为你聚集六百多个人物，他们从《拉芒查的堂吉诃德》这部曾被写出过的、第一部伟大的小说书页中匆匆走过。

在平原上，你可以看到正是数百年前的那些风车，骑士（堂吉诃德）把它们视为巨人。为了做好事，他用踢马刺策动那匹老马，向那些风车冲去，结果却只好以头部后仰告终。至今，当我们任何人想去热心地攻击一个假想的敌人时，仍会沿用骑士那句话：“同假想敌战斗。”而这位奇妙的疯骑士的名字，也成了我们语言的一部分，因为每个人都可能具有那么一点“堂吉诃德”的天性。

风车的事只是许许多多的事之一。有些是粗俗滑稽剧，有些是可悲的事实，有些则是真实的可悲。它们充满了这部“人性的圣经”。一位哲士的血管里流淌着所有这些奇遇。它们是对作者米古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一生的真正奖赏。

你可以听到他在描述如下经典形象时的笑声：“似鹰的相貌、栗色头发、光滑而不起皱的前额、灰色的眼睛、弯曲的鼻子但还算匀称、仅仅二十年前还金色的胡子如今已变成银白色、大八字须、小嘴巴、只有六颗牙——状态不佳还参差不齐，白皮肤、体态有点笨重、脚步相当缓慢。”

塞万提斯于1547年来到这个世界，诞生于马德里附近的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古老而漂亮的大学城。然而他家很快就搬到马德里塞维利亚的巴利阿多里德，因为塞万提斯的爸爸拥有一枚盾形纹章，仅此而已；他父亲的药剂师兼外科医生的职业，挣不了几个钱。米古尔首先记得的往事，是看到他父亲抓起家用器具，急急忙忙地赶去当铺；随后，行政司法长官前来将塞万提斯的父亲投入债务人监狱，让他的两个女儿安德烈亚和路易莎，以及她们的两个小弟弟饿得直哭。

不管怎么样，米古尔这男孩总算能上学。他甚至能上萨拉曼卡大学，靠的是充当富裕本科生的贴身男仆，挣钱交学费。不过，小说家是从生活本身学会这门行当的——米古尔在城市的大街上常有机会体验艰苦、意外和逼真的生活本身。他将自己所能积攒的钱都花在剧院里，在那儿，他学习生活是如何转换成艺术的。他发现自己有虚构的本领，还发现这种本领如何能创造一个比现实更伟大的艺术典型。在二十二岁的年纪，他所拥有的全是梦想，而这些梦想如今皆具有荣耀的特征。

他前往意大利，西班牙在那儿维持着庞大的驻军，在那儿参了军。他终于穿上像公鸡一样华丽的军装，头一回有规律地进食。在部队服役的这几年，为他后来的创作增色不少。这位老兵津津有味地记得舒适古老的小客栈、汩汩作响的意大利红葡萄酒和标致的姑娘。他也知道战争本身。当时土耳其人是入侵者，所有的基督教世界都处于危急关头。1571年，一支强大的土耳其舰队正越过地中海快速向西挺进。土耳其的君主苏丹塞利姆二世打算扯下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十字架，在那儿升起伊斯兰的新月旗。

西班牙派出舰艇，在奥地利唐·约翰（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同父异母兄弟）的率领下，与教皇国[347]和威尼斯会合。年轻的塞万提斯就在驶来舰艇中的一艘上。在希腊沿海的勒潘托，这些同盟国的舰队遭遇土耳其海军，双方展开了一场迄今为止最血腥的海战。战船一艘艘地下沉时，八千基督教徒和两万五千土耳其人死了——士兵们在颠簸的甲板上短剑对短剑地肉搏。交战之初，塞万提斯因患疟疾躺在甲板下面。后来他冲上甲板，很快，两颗子弹击中他的胸部，第三颗击碎他的左臂。然而，他还是跟着最早的一批人登上了最近的土耳其军舰。那天，血腥的新月旗在月落时分降落。这是西班牙最美好的时刻，也是塞万提斯最骄傲的时刻。

1575年，离开意大利后，米古尔满怀希望地启航回西班牙。他的衣袋里揣着唐·约翰给腓力国王的一封推荐信。他盼望这封推荐信能给他带来政府里的一个好差使。可是这些不幸的旅行者遇到了摩尔人海盗，被抓到阿尔及尔当奴隶。在那里，虽然他那只伤残的手使他免干苦活，但是米古尔却成了一个改变信仰的基督教叛徒海盗达利·马米的财产。当这个诡计多端的主人看到赞扬塞万提斯的那封信时，断定这个俘虏是个重要人物，决定将他送回西班牙去换回一大笔赎金。

数月慢慢地过去了，米古尔见着他的同伴死在地牢里；他还看到一丝不挂的女孩子在市场上被出售；他目睹了鞭打和剥皮，亲眼看到那些试图逃跑者被悬挂的尸体。自始至终，他都是他的俘虏同伴的支持者和领导人。他让他们战胜绝望，不止一次地组织越狱，但每次都失败了。可是，当被判决死刑时，他的勇气救了他。因为，虽然这些海盗很残忍，但他们钦佩绝对勇敢的人。塞万提斯交叉着双臂、昂起头，目空一切地将逃跑的阴谋和责任全部往自己身上揽。结果，他活下来了。直到遭受监禁五年后，西班牙的家人才凑到足够的钱来营救米古尔。被放出来时，他获得了一张摩尔人和基督教徒签名的证明书，证明他们从未曾见过这么不屈不挠的俘虏。

1580年，塞万提斯终于亲吻到西班牙的土地，并发现世人多么快便把一位伤残的老兵忘掉。在多年间徒然地等待晋升时，他尝试写作。因塞万提斯试图使文字优雅，他的书显得太矫揉造作——一本名叫《盖拉蒂》的“田园诗”，内容是关于文体夸张的牧羊人和卖弄风情的牧羊女。这本书的稿酬只够给作者买一套结婚衣服，为他的新娘支付一百达克特（约五百美元）。

新娘卡塔琳娜很年轻，她带来的嫁妆包括一些橄榄树、几个葡萄园、几箱蜜蜂和一套家庭农具。也许，这对某个年轻的农民来说已很丰厚了，但卡塔琳娜的新郎年纪接近她两倍，并且想当作家。他将她带到马德里。在那里，在波希米亚的男演员、作家和剧院老板的陪伴下，她感到很难受。塞万提斯的剧本仅挣到足以鼓励他写其他剧本的钱，但没有一个剧本是真正成功的。接着，剧院新来了一位年轻剧作家洛普·德·维加。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可以写出票房轰动一时的剧本。塞万提斯被挤出了戏剧创作，感到受伤和妒忌。

然后，塞万提斯说：“我再也不写作了。”从此开始接受提供给他的任何工作。那是税务员的工作。除此，他还从事为伟大的无敌舰队搜集补给品的工作——腓力国王正准备与英国打仗。“西班牙已在歌颂胜利了。”塞万提斯欢欣鼓舞地写道，并且怀着爱国主义精神，硬起心肠，强行从塞维利亚周边村镇的仓库中榨取小麦、橄榄油、红酒和猪肉。但不久塞万提斯自己也进了班房，问题起因于他不会做算术。老实地说，他把账目搞得一团糟。后来虽被释放出来，但还是被罚了六百里亚尔（约七百五十美元）。接着，因担心带着收来的大笔税款的安全，他将这些钱存入塞维利亚的一家银行，这家银行立即陷于破产，塞万提斯再次坐了班房。

在牢里，他学会了盗贼和杀人犯的行话。透过牢里的铁栅栏，他让思绪越过铁窗，飞往安达卢西亚炎热、灰白的道路。在那儿，他一幕幕地看见世人从身边走过——流浪艺人、红衣主教、伪装着回来的被流放的摩尔人、身穿男孩服装的好冒险的姑娘、从乡村逃往城镇的男孩、做马匹买卖的吉卜赛人、喝得醉醺醺的赶骡人。一两英里路上的所有同伴，在塞万提斯心中正在酝酿的那本书中的一页页里涌现。

出狱时，塞万提斯已准备好从事一份他毕生坚持的伟大的事业，而西班牙也终于准备好并学会倾听了——被称为“战无不胜的”无敌舰队已沉入海底，西班牙的浪漫信念也随之毁灭。西班牙原本相信它注定要以自己的方式拯救世界，而现在，该是以清亮的笑声之火，烧焦它自尊心的伤口之时了；该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老骑士，骑出拉芒查的地平线之时了——后面是骑着毛驴的胖侍从桑乔·潘萨。这流芳百世的一对，就此从一位五十八岁的穷作家周围的幽灵中走出，而成群结队地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数以百计的其他人物——没有全是好人或全是坏人，但全都是人。

堂吉诃德是一个皮包骨的老人。他读过太多有关骑士制度时代的小说，以致他终于相信，自己就是基督教世界的最后一个骑士，因此他必须从他的村子出发，去为人雪冤、去营救少女、去杀死巨人。他身穿锈迹斑斑的盔甲，骑上一匹瘦马——他天真地认为那是一匹烈性战马——出发了。对于这位受迷惑却勇猛的堂吉诃德来说，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为浪漫——狮子鼻的少妇是美丽的姑娘、乡村小客栈是一座城堡、一群羊是一支穆斯林军队。虽然桑乔看到的是事物的原来样子，但忠诚地追随主人，每当主人跌倒便把他扶起来。

塞万提斯开始写这个故事时，只是想嘲笑全西班牙都在阅读的愚蠢的骑士传奇。可是世界充满太多荒唐事了，以致作者不得不立即鞭策他的骑士继续向前。自欺、假高贵、多愁善感的乐观主义——由长矛般尖锐的笑声爆发出的一个又一个泡泡。刺人的羽毛不停地飞呀飞，而家里的女人们在门外叽叽呱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些人是他两个上了年纪的姐姐、他忠诚的侄女、他不易相处的女儿，还有他的妻子卡塔琳娜。卡塔琳娜忠诚于她的丈夫，却永远无法理解他。

即便她们，甚至正在敲门的债权人，都不能使塞万提斯分心，因为他的故事已使他失去控制。如今，“堂”开始控制我们的赞扬，也控制着我们的笑声。我们喜欢他古怪、高贵的性格；我们起初认为只是个蠢人而已的侍从桑乔，因具有好心肠的意识、丰富的经验，结果证明是人们值得倾听的人。我们发觉他们两人是同一个人的两面——梦想家和务实者——这个人就是你或我。

《堂吉诃德》1605年第一次出版时，声誉就迅速传遍全国。公众吵吵闹闹地要求他写得更加多一些，塞万提斯答应写个续集。可此时他也知道，书摊已经有《堂吉诃德》续集了，而且还很畅销。它的作者——自称艾夫莱恩达，不仅嘲笑塞万提斯的贫穷，而且以卑劣的写作，玷污了从《堂吉诃德》里偷来的人物“堂”及其侍从。塞万提斯带着满腔正义的怒火，动笔完成了一部真正的续集。结果它证明跟第一部分一样好，而且更好。

如今，这两部分被合印成一部小说。它是西方文化的伟大珍品之一，已被译成文明世界的所有语言。许多艺术家，他们当中有戈雅[348]、贺加斯[349]、弗拉戈纳德[350]、多雷[351]、达利[352]，都以能为小说画插图而感到自豪。《堂吉诃德》还被搬上舞台，改编成歌剧和电影。

然而，无论是财富还是个人名望，都从未曾降临在马德里暮年的塞万提斯身上。当法国外交官询问《堂吉诃德》的作者在何处时，他们被告知，他只是一个又穷又不知名的年迈士兵。他们在卡勒德尔莱昂的一个房子里找到了他。他以老式的卡斯蒂利亚[353]礼节，迈着痛风的双脚，到门口迎接尊贵的客人。1616年4月23日，死神来敲他的门。塞万提斯被安葬在一座已被人们遗忘的坟墓里。

然而，一位具有骑士风度的老人永远骑着马在前进。他的长矛对准一切不真实的东西；他的身影穿过西班牙、穿过全世界、穿过数世纪，且仍在延伸。

唐纳德·卡尔罗斯·皮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