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来临,读书人往往会关注出版业推送新书。而近十多年来,每到开年在即,出版业也都要特别策划推送一批新书上市,给市场带来新意,让读者感到趣味,产生阅读的冲动。这当然是很提振读者精神的好事情。
然而作为读者,新年倒也不一定非读新书不可。正如从前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过新年就习惯巴望父母给我们做一套新衣服,只要是新衣就成,高低优劣就来不及计较了。现在的小孩已经很少如此盼望,生活宽裕了,随时可以有新衣,“有钱天天都是年”,不再是短缺经济年代的生活理念。读书也是这个道理。只要有好书读,不必在乎其新旧。
中国人历来是比较讲究读旧书的。孔子第一个站出来提倡:“温故而知新。”如此一来,他名下一部薄薄的《论语》,一本再旧不过的旧书,竟然让中国人读了两千五百年,至今一本《论语》心得还卖了几百万册。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各种儒雅嗜好中,读旧书竟也是堪称高格的文人雅事。清末文人孙宝瑄在《忘山庐日记》一书中说,书无新旧,无雅俗,就看你的眼光。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以旧眼读新书,新书皆旧。在苏州,有一座耦园,其主人是清末按察使沈秉成,沈秉成当初建园时给东花园中一座书楼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叫作“补读旧书楼”。沈在清闲的时候,于此补读旧书,借以生发新见解,长智解惑。1939年,著名学者钱穆隐居于这座“补读旧书楼”里,静心补读旧集,专攻《史记》,写就了《史记地名考》,成为一部国学经典。
旧书新读而生新意,很多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一部经典,初读初识与重读再识,这其中有知识和阅历的积淀,情境与情感的变迁,更有时代社会的启发,往往能够有新的角度、新的读法、新的触动、新的启悟,大到有幡然憬悟之感,小到又有洞幽烛微的发现,这是令人快慰之事。明朝文人张潮的《幽梦影》曾指出:“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宋代文人费衮也作如是观,他说:“老者更事既熟,见理自明,开卷之际,如行旧路而逢故人也。”(《梁溪漫志》)他把读旧书比作行旧路重逢故人,让人觉得十分亲切。晋代名士全子栖,为文十分谨严。他读的旧书不是别人的,而是自家的作品。他把十年前写就的作品拿出来重读,痛感文辞浮浅,语义浅薄,于是一把火烧了。据传,他一生共烧了三次自己的文集。可见,旧书重读,不仅可以从旧书中有新的收益,也可以在重读中发现旧书的不足乃至谬误。看来读旧书总之没有坏处。
读旧书岂止没有坏处,而是好处难以预料。眼下有这样一本旧书,在2013年新年到来之际,已经引起广泛的关注和重读。
这便是19世纪法国的历史学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法文原版于1856年,至今已有150多年;中文简体本于199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由冯棠先生翻译,桂玉芳和张芝联两位老先生做的校对,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迄今也有20多年。一直以来,这部书卖得平平,大32开本,印了12次,达13.3万册。但没有多少不凡的反响。
半年前,先是有经济学家传言,有人在一位高层领导的案头,看到有这本书,引起人们好奇。后来是一位地产大佬在他的微博里提到,央行某副行长推荐大家阅读这本书,认为该书有助于反思中国的“文革”。商务印书馆很敏感,反应很及时,2012年8月就以稍大一点的小16开再版此书,单行本,半年不到,印了5次,此版本也售出14万册,前后两个版本共出版销售27.3万册。
更为重要的是,2012年11月30日在一次会议上,新任中纪委书记王岐山对与会专家学者说:“我们现在很多的学者看的是后资本主义时期的书,应该看一下前期的东西,希望大家看一下《旧制度与大革命》。”这一表态一下子将读者对这本书的关注推向**。网上书店和实体书店顿时购者如云,供不应求,此书竟呈断货之势。就这样,一本旧书成了学术畅销书。
我的书架上早就摆着这本书,当初是当作经典藏起来,始终未曾得空读过。上述消息传来后,满心欢喜,赶紧取出来读。这本书正如一位美国历史学家所评:“《旧制度与大革命》提出了革命原因的最深刻的分析。”(《旧制度与大革命》导言)译本的校对之一张芝联老先生是我国有名的研究法国历史的学者,他写的译本序言很是透彻。他说,托克维尔开宗就这样说,写这本书是关于法国革命的研究,而不是一部法国的大革命史。为什么会产生法国大革命,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令人感兴趣的话题。托克维尔的著作1870年之后在欧美曾被冷落过七八十年,也是近几十年来在西方才突然受到重视,因为保守的自由主义思想抬头,托克维尔的政治观点重新受到了重视。这个书里面有些非常发人深省的观点,譬如,为什么在路易十六统治时期,也就是旧君主制最繁荣的时期,大革命反而加速到来。书中的陈述对革命的常识具有颠覆性。书中指出,革命的发生并非因为民不聊生,并非因为国王独裁专制,政府腐败,苛捐杂税,官逼民反等通常所见的说辞。真相远不是这么回事。托克维尔在此书中做出的判断是:革命的发生并非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流弊被消除,使得人们更容易觉察尚存的其他流弊;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此前人们对未来无所期望,现在人们对未来无所畏惧,一心朝着新事物奔去。伴随着社会繁荣,国家财产和私人财产从未如此紧密混合,国家财政管理不善在很长时间内仅仅是公共劣迹之一,这时却成了千家万户的私人灾难。这些陈述与结论,竟是如此新鲜而发人深省。
《亚瑟王传奇》插图|[法]古斯塔夫·多雷 绘
就是这样一本旧书,在新年伊始,在我们的读书生活中,忽然成为一个很精彩的阅读故事。这故事给出版界在经典出版方面带来了一个深刻案例,给读书界在阅读经典方面带来了新鲜的启示。我们可以就此发问,出版社还有多少经典出版物没有来得及向读者做好最具启发性和招徕作用的推介?在我们自己的书架上,还有多少旧书需要重新去检点和阅读?新书固然不必厌其多,而旧书更应当不厌其旧。只要是经典,新旧不论,关键要读,倘若是经典,不妨读了再读。还是孙宝瑄说得好: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以旧眼读新书,新书皆旧。这种新眼光不仅来自一个人阅历的增长,更来自变化中的时代,新的时代会帮助我们对旧书做出新的解读,得到新的启悟。这是认识论的规律,是阅读的辩证关系,也是历史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