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怎样读莫言(1 / 1)

阅读的艺术 聂震宁 1316 字 5天前

北京时间2012年10月11日晚7时,瑞典诺贝尔奖委员会宣布,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由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奖官方网站称,莫言“用魔幻般的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因为中国文学界人士对于诺贝尔文学奖非常重视。鲁迅生前对这个奖就有过很认真的态度。他曾谢绝对他的提名,认为自己还“还不配”,“还欠努力”。中国文化巨人在谦虚时无意中把此奖地位抬高。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睁眼看世界,重新认识到此奖的分量。30多年来,内内外外都在说这个奖,老老少少都在讨论中国作家为什么还不获奖,被指为“诺贝尔情结”下的集体焦虑和饥渴。终于,莫言获奖,一奖解千愁。中国文学需要这样一个奖。从一定意义上,这是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成就的一个肯定,表明中国文学国际认同度的提升。这个奖项对于莫言本人来说是公正的。他写作勤奋,作品多,风格独特,国际译本也多,并且优秀,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本土作家可谓实至名归。

从央视新闻播报莫言获奖消息至今,围绕着莫言,出现了作品抢购热、抢印出版热、版权争夺热、奖金购房热、传闻逸事热,还有祝贺热与批评热,如此等等。在围绕莫言获奖引发的种种闹热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作品抢购热。这几乎是近2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不曾有过的。因为书店宣告莫言的所有书断货,一时间莫言的书竟成为社会上最受欢迎的送礼上品。现在许多人都要读莫言。

于是想到,我们今天应当怎样读莫言。

诺贝尔文学奖是百年来世界上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国际文学奖项。其重要性不仅在于那100多万美元的奖金,而主要表现在,一百多年来,此奖授予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作家,其影响力从各国朝野特别是文学界、读书界对于每一届此奖揭晓时的关注程度和反应状况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此奖也受到过某些质疑,但是,全面考量这个奖项,平心而论,受到质疑的一些瑕疵还是掩盖不了那一大批灿若群星的获奖作家的光芒。那么,现在轮到中国作家获奖了,获奖者是莫言。这是曾经评出过罗曼·罗兰、萨特、福克纳、海明威、叶芝、艾略特、聂鲁达、马尔克斯等文学巨匠的评奖委员会的评审结果。今天我们读莫言的作品,就意味着是在读一位得到国际权威机构肯定并推崇的中国作家的作品。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

然而,人各有所好,文学尤其为甚。同样毋庸置疑的是,读莫言同样各有所好。读《蛙》或者赞叹深刻或者埋怨血腥,读《红高粱》或者赞叹华丽热烈或者埋怨过于粗粝,读《酒国》或者嗅到颠三倒四的酒意或者品味到深意,读《**肥臀》或者泛起披头散发一般的情殇或者理解了苦难的母亲,读《檀香刑》或者看到了作家过分的冷酷残忍或者看到了历史、人性的黑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我们总得承认,莫言是以自己的语言修辞和叙述方式来表达他对民族、历史、现实和人的生存方式的有意识的关注,而这种表达和关注是得到国际文学界较高层次的专家肯定的。这便值得我们去读、去理解、去体会。第一次读莫言的读者,无论喜欢或不喜欢,你毕竟接触到了使用汉语言写作且获得崇高国际声誉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你读的作品毕竟不是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而至于,你可以通过读莫言的作品了解诺贝尔奖大体是怎么回事。

实话说,喜欢和不喜欢莫言者一直都有。对于原本并不喜欢的读者,现在不妨重读一下莫言的作品,在高层次评奖之后,或许能帮助我们重新理解和感受这些作品的意义和趣味。唐代史学大家刘知幾,十一岁时读《尚书》总觉无味,就是一味喜欢《左传》。两部书都是儒家经典。后来刘知幾著《史通》,用《尚书》《左传》都不少。可见,《尚书》虽好,大牌如刘知幾这样的人物,要读懂也还需要时间。记得孔子有“五十以学《易》”的话,这可能与年龄有关。看来是要以“五十而知天命”的境界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再如,历史上中国民间有过“男不读《三国》,女不看《西厢》”及“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一类的说法,都注意到年龄、性别和社会阅历的差异会造成阅读效果的不同。正如梁启超所说的,文化的“创造不必定在当时此地发生结果。所以有在此时创造,到几百年后才看见结果的”。例如孔子的意义,就是到汉以后才凸显出来的。莫言对自己的《檀香刑》也说过“过于优雅的女士请不要读”。有一些重要的阅读,需要时间,需要条件,需要注意阅读者的特殊身份,需要在不断的理解过程中才能比较好地完成。现在,我们可以而且应当立足于更广大的阅历和参照系来重读莫言的作品。

可以料想,今天为着诺奖而第一次读到莫言作品的读者,也许一见钟情,也许大吃一惊,也许心生反感,但又碍于诺奖的权威性,怕人耻笑,不好发作。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以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有问题。最近,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前主席艾斯布马克透露,1988年倘若不是沈从文去世,沈从文差一点就得了此奖。沈从文与莫言,两人的风格相差巨大。同样都写过民间匪盗,一个是在青山绿水之间生活的强盗,另一个是在红高粱地里出没的土匪,前者的故事美丽优雅,娓娓道来,后者的情节轰轰烈烈,时空交错,然而都能够引起评委们的兴趣并予以高度肯定。文学的天地从来就是花开有红有紫,诺贝尔文学奖的花园里,每一位获奖者都堪称一种风格的代表性作家,而每一位作家都不可能反映这个奖的全貌,更不可能让人们产生穷尽文学探索和追求的误读。莫言今天戴上了诺贝尔的桂冠,并不就此表明诺贝尔文学奖只看重莫言风格的文学,更不能就此去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之路只能如此去走。因而,喜爱莫言者尽可以高声诵读莫氏作品;不知其可者尽可以再三沉潜研读,体会其中精妙;而反感者乃至反对者自然可以继续坚持自己的立场,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这才是符合文学规律的阅读观。

既然文学的阅读可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么,今天乃至今后人们还是应当持着这样的原则来讨论莫言。偌大中国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诺奖获得者,我们对他理应给予尊敬、尊崇、爱护乃至拥护。然而文学的讨论,应当是平等的,是很个人化、人群化、地域化、时代化的。对于“过于优雅的女士”或者虽不是优雅女士却也不喜欢甚至讨厌莫言作品的所有男女人士,莫言的文学拥趸包括莫言本人在内也应当反过来予以尊重,而断不能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予以嘲讽、耻笑甚至实施网络舆论的“群殴”。这是今天需要尤其提出来的。说来还是莫言本人最为清醒,他对蜂拥而至的记者说:“莫言热”不如“文学热”。依我之陋见,这才是今天我们读莫言比较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