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结缘
我曾经用“如何读书”这个关键词在生活中和网络上做过一些调查和搜索,总的感觉是读书生活五彩缤纷,处处充满了偶然性,每一个读书人都有一个偶然的读书缘起,关键在于他们对于偶然的缘分各自“心有灵犀”“心有戚戚焉”,甚至有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由此与书结缘。经验告诉我们,许多取得成功的读书人,乃是因为与书有缘而起。
我应邀参加2015年深圳读书月活动,被安排与20多岁的青年作家魏小河对谈。魏小河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不止读书”,据说已经有30万以上的粉丝,这意味着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微信操盘手。我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他说,那是非常偶然的事。他是安徽颍上县人,因为父母在外打工,他被放到江西九江农村跟外公外婆过日子。他说:“我很幸运,小时候,我是挨着大地生活的。在外婆家,我就像一只石头中蹦出来的猴子,找到了自己的天地,撒野玩闹,快活无比。我的外婆不识字,但是她有各种本领,她会包粽子,她会用嫩竹扎成条把(扫帚),她会炕茶叶,她会用狗尾巴草编出一只小狗,她还会在夏天的夜晚讲上一个又一个鬼故事。”许多名作家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外婆,这个现象普遍成为许多作家自嘲的一个笑柄。不过,我敢打包票,魏小河的外婆可是真实存在的。
《西班牙》插图|[法]古斯塔夫·多雷 绘
乡下人很少接触到书籍。整个小学生涯,魏小河只接触过两本书,一本是《舒克和贝塔》,郑渊洁的作品,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谁管作者是谁呢?因为书的封面花花绿绿,他看着好奇,而且里面尽是些图画,他才向同学讨来胡乱看了。另外一本是童话书,不知道是《安徒生童话》还是《格林童话》,他也记不清了,因为那本书无头无尾,没有了封面封底。魏小河真正读完第一本课外书,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位政治老师在课堂上喜欢给学生们天南海北地讲故事。一次,他讲了《哈利·波特》的故事,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会魔法,另一种人不会,不会魔法的人被称为麻瓜……故事中有神奇的魔杖、咒语、可以飞行的扫帚,活在我们周围的巫师……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故事竟然激发了初中二年级学生魏小河的阅读欲望,他找到小镇上唯一一家书店,买到了一本打折的旧书《哈利·波特与密室》。这本书就成为他第一次完整读完的书。
魏小河后来只上了一个“三本”大学,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出路,可他同我说起这事时对自己表现出明显的自责和鄙夷的态度。他说高中时期自己什么书都读,什么武侠、玄幻、言情、推理、恐怖,甚至是尼采、巴金和村上春树,没有挑选,一律通吃,唯一就是不愿意去读摆在校园门口堆积如山的高考教辅读物。我说,这就是说你已经开始了一个作家而不是赶考秀才的生涯。这样一来,到底是“一本”还是“三本”大学,对你来说也就无所谓了。
大学毕业后魏小河到深圳打工,打工时写了一些东西,大多是读书感想,发在微信上面,得到朋友圈的好评,然后他就开设微信公众号,命名为“不止读书”,既有不停止读书的意思,也有不只是读书,还有生活、思想的意思。现在他辞去了原先的工作,专职在做微信公众号,每天他都要发表几则关于读书的言论,写得还真不错,言之有物且颇具交互性。“不止读书”微信公众号的成功,靠的是这位青年作家每天认真地读书和写作,可是,它却起源于一个农村孩子与当代儿童文学名著“哈利·波特系列”的偶遇。我对魏小河说,你的起点很高,独自完整阅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哈利·波特”,特别是第二集《哈利·波特与密室》,小说的语言既优雅又有反讽,氛围更是神秘抓人,构成了阅读的强烈追逐效应,而不是通常人家的孩子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搭积木式的阅读,似乎不从“小蝌蚪找妈妈”开始都不行。这两者之间孰高孰低,需要请儿童阅读专家们来讨论,只是,眼前的成功者就在前者,他不仅成为一个大V,还出版了三本书:《独立日——用一间书房抵抗全世界》《独立日——读在大好时光》《失眠书》。
近几年,著名作家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大清相国》备受关注。1999年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社长,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国画》。当时我和编辑们惊讶于青年作家王跃文的才华,并不主要在于他对当代生活中人情世故的准确把握,而是他不动声色、颇为老到的现代汉语写作风格,可以说有点儿独树一帜。那么,这样一个作家是从哪里开始阅读的呢?他说,他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阅读条件,十一二岁的时候,发现他大哥床头有本书,他拿起来读,是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而且是繁体竖排的,读起来有点儿费劲。他对书里的文字也很不理解,林黛玉、薛宝钗明明是女的,怎么用“他”呢?同时,里面很多事情也不太理解,那肯定是少小懵懂,不谙人间世事,只是读下去觉得里面有些故事也蛮有意思。王跃文说,一开始是懵懂地读,直到后来稍稍长大,再回头看《红楼梦》,才感觉文字是有魔力的。总之,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成了作家王跃文阅读的起点,从此他与阅读、写作结下不解之缘。与王跃文同为湖南籍的著名作家阎真,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持出版过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沧浪之水》。他是这样开始自己的阅读生涯的。他回忆道:母亲在图书馆工作,少儿时代她经常借一些民间故事书给我看,但最开始读民间故事并没有特别深的印象,倒是另外两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一是《红楼梦》,我读小学时因为遇上“文革”,没有去学校,结果在一个朋友家里看了《红楼梦》,对我内心冲击很大,之后我也养成了写作中多愁善感、常带悲观消极的叙事意味,这是我最初的印象,也是真正震撼了我内心的;还有一个就是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丽尼翻译的版本,这是我看过的所有翻译作品里翻译得最好的!也是那种忧郁的叙事风格。这两部小说,我印象非常深刻,一是培养了我对文学的爱好,二是这种忧郁的、哀愁的风格在心理上影响了我。
我以为,如果说《红楼梦》给作家阎真打下过文学情感的底子,那么,屠格列夫的《贵族之家》则给了他文学表达的底本,总之,这两部名著给他的文学阅读和文字写作打下了难得的底子,而不是母亲经常借回来给他读的一些民间故事。我对民间故事一直都充满好感,民间故事的阅读同样可以成为一个阅读者的启蒙和一个作家的底子,但是,它们没有激发一个叫作阎真的作家的心智。
2014年,著名作家王蒙在他的80寿辰之际出版了45卷、逾千万字的《王蒙文集》。这位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这样回忆自己此生读的第一本书:“1941年上小学二年级时,开始读我这一辈子的第一本书——《小学生模范作文选》。书中的第一篇文章是《秋夜》,文章的第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皎洁的月儿升起在天空。’我看后非常兴奋。什么原因?那时我快满7岁了,已经知道什么叫月亮。我还把月亮与太阳做了一个比较:太阳很亮、很刺眼,晒在身上很热;月亮也很亮,但跟太阳的亮又不一样,那叫什么呢?不知道。我读到这篇文章后,知道了叫‘皎洁’。从此我只要看到月亮,就想到‘皎洁’;我给月亮的亮命名了,就叫‘皎洁’。”我在漓江出版社编辑出版过《王蒙幽默作品自选集》,在那本书的封面上,我们给作家王蒙写推荐语,强力指出“他是中国当代文学的语言英雄”,有人觉得恰如其分,而且有力度。总之,王蒙在语言上是极具才华的。他这才华的启蒙是不是来自自己生平读的第一本书中“皎洁”一词的撞击呢?
英年早逝的著名作家王小波,一直以他深邃的思想和厚重的文笔被读者所追忆。对于自己阅读的起点,他也有过真切的回忆。他说,他从小就喜欢读书,“除了玩,剩下的就是看书,不管什么纸片捡起来就看,连农作物栽培手册都看得津津有味”。那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西单商场的旧书摊,在那里,他以蹲着、坐着、站着等多种姿势阅书无数,还时常和哥哥一起凑钱买书。王小波记忆力惊人,可以大段大段背诵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甚至能把看过的书从头到尾一句不漏地背诵下来。
在王小波的一篇随笔《我的精神家园》里,他写道:“我13岁时,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那时候政治气氛紧张,他把所有不宜摆在外面的书都锁了起来,在那个柜子里,有奥维德的《变形记》、朱生豪译的莎翁戏剧,甚至还有《十日谈》。柜子是锁着的,但我哥哥有捅开它的方法。他还有说服我去火中取栗的办法:你小,身体也单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实际上,在揍我这个问题上,我爸爸显得不够绅士派,我的脚也不太灵活,总给他这种机会。总而言之,偷出书来两人看,挨揍则是我一人挨,就这样看了一些书。虽然很吃亏,但我也不后悔。”他说,他看过了《变形记》,就对古希腊着了迷,陷入了对古希腊哲人的许多想象之中。王小波后来的文学写作,总是有着浓重的哲思在其中。很显然,他最初的阅读与古希腊哲学结下了缘分。
我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作家莫言,出生在山东农村的普通农民家庭,十一二岁时因逢“文革”辍学。那时他已经有了很强的读书渴望,可是在农村能够找到的书籍屈指可数。为了读到一本书,他常常要付出沉重的劳动来进行交换。邻村同学家里有一本绘图版的《封神演义》,他为了读到这本书,经常要去那个同学家中替同学推磨。推磨是让孩子痛苦不堪的一种劳动,因为它非常单调,没有任何趣味。可是莫言只有用这种痛苦不堪的劳作来换得读那本神秘奇妙的《封神演义》。可以说,莫言后来的创作与《封神演义》不无缘分。
后来,他从一个小学老师那儿借到了《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红色经典小说,它们的主要情节、主要人物甚至主要人物讲过的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至今都让他记忆犹新。这也就是莫言后来的创作尽管受到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影响,可是他善于讲故事的底子还是因读了那些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打下的。严格说来,莫言的年龄只能保证他在“文革”爆发前基本读完小学课程,他后来的文学功底显然有赖于他的个人阅读。幸运的是,他的大哥在家中留下很多中学语文教材,每逢雨天无法下地,莫言便躲到磨坊里去读这些课本。当时的语文课本分为汉语和文学两种教材,汉语教材主要讲逻辑、语法、文言文;文学教材主要选录了古今中外名著的片段,比如《林家铺子》《雷雨》《骆驼祥子》《说岳全传》《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等。这些教材虽然很薄,但它们打开了这位农村少年的眼界。茅盾的《林家铺子》使他知道了民族资本家和民族资本走过的艰难道路;《雷雨》让他知道了话剧剧本是怎么回事;老舍的《骆驼祥子》让他对北京有了想象,而生动活泼的北京方言启发他要学会活用语言。后来莫言到部队当兵。他在部队里的任务很单调,就是站岗,保卫公社的饲养场。那时并没有人来查岗,这样他就在岗上瞅着空闲偷偷读书。一个战友在县城当图书管理员的未婚妻每个星期都会帮助他们借来一些小说,比如《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约翰·克里斯朵夫》等。这样,很多外国的经典名著是在部队站岗的三年间读的,这三年的阅读使得他的眼界更加开阔。如此这般,莫言创作之前的阅读尽管杂乱和随机,可是涉足古今中外,足以为一个小说家的创作打下底子。
如何读书才能提高阅读力?我们先讲述了一些成功读书人与书结缘的故事,似乎与书结缘比掌握阅读方法更为重要。是的,我们正是如此看重一个人与某种书的缘分。这是一个人与某一种书的心心相印,这是一个人在一个蓦然回首的当口,相遇了灯火阑珊处的喜欢之物,甚至,这是一个人忽然确定了终生命定的乐此不疲追求的方向。一个青少年,特别是在9~12岁这个被阅读学专家认为养成阅读习惯的年龄段,对一本具有相当文化含量的书籍产生兴趣,是他此生与书结下的最重要的缘分,会影响他一生的读书生活。看重与某种书结下的缘分吧,也许这就是你此生稍纵即逝、失不再来的最可宝贵的精神种子。
《失乐园》插图|[法]古斯塔夫·多雷 绘
让阅读成为习惯
阅读力首先有赖于阅读者读书习惯的养成。
孟子有一句名言“仁者如射”,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全句是:“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意思就是仁者的为人如同射箭一样,那就是“射者正己而后发”,要像射手那样,先要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再放箭。也就是说,“仁者”的关键是要首先端正自己。孟子接着说:如果射不中,就做两件事,一是不要埋怨胜过自己的人,二是要反过来找自己的问题。孟子这句名言的首要意思就是“正己而后发”。我们要提高自己的阅读力,也应当“正己而后发”。阅读者的正己,就是要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
阅读的习惯是一个人阅读力的基石,一时的习惯影响着一时阅读的成效,终身的阅读习惯影响着一生阅读的效果。也就如同有人所说的: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所谓习惯,是习性,是惯性,是一个人心性的自然向往,是自然而然的行为,是一个人内在的需要,而不是被动的、勉强的、迫于外在力量的行为。迫于外在力量去读书,只能读上一时,不可能读上一世。而我们所讨论的阅读,是指人们自觉自愿的阅读,是非常个人化的阅读,不可能靠着外在的力量施加压力去读,也不可能靠着外在力量的裹挟去读,哪怕是在外在力量影响下读过一时,倘若没有形成个人的阅读习惯,终究也不是长远之事。阅读的习惯一旦形成,读书也就成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甚至,读书这种生活方式,还要超出通常人们一般物质生活的重要程度,因为读书较之于生活的其他内容,还具有一个理性的人的理性选择。有名人说自己的阅读习惯已经达到“饭可以一日不吃,书不可以一日不看”的地步,这就是阅读习惯理性选择的最高境界。
这么说吧,一部手机和一部书籍摆在你面前,你会先拿起哪一件,拿起的那一件就是你习惯需要的东西。关注一部名著改编的大片上映时间,还是急于阅读大片的原著,这就是你心性向往之所在。在纷乱的生活中,我们是为眼前的苟且纠结不休,还是权且放下眼前的一切,静下心来想一想:有多久没读完一本书了,这就是阅读的习惯在催促我们的内心。工作太忙,要升职了,朋友聚会推不掉,想去看场电影,拿起书本就犯困,好不容易翻了几页但忍不住拿起手机开始刷微信,哪里有我们的阅读习惯?我们感觉自己越来越忙,忙到很难挤出时间来读完一本书。但我们真的忙到没时间读书了吗?
从全社会宏观的角度来看,应试教育磨灭了大多数人早期的阅读兴趣,过于务实的生活态度又消弭了大多数成年人重拾书卷的热情,媒体通常用炫富比富来吸引人的眼球,社会到处传闻一个人一夜暴富,一些“富二代”“官二代”花里胡哨、五迷三道、怪相百出的行为,凡此种种,都是全社会缺乏阅读兴趣的重要原因。自然,我们希望社会环境变得更加诗意和洁净,从而可以摆放更多安静的书桌,但是,这是一个缓慢绵长的过程,非要等到环境改观后才能安心读书,那就不如说这实在是一个侏儒主义者的托词。读书是个人的事情,我们还是要从个人的习惯养成做起。传说青年毛泽东为了磨炼自己的意志,故意去到闹市里埋头读书,从这里开始,养成了他终身手不释卷的习惯。曾国藩有一段名言,说的是个人阅读习惯须得有赖于个人的自我养成,他说:“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静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问立志之真不真耳。”可谓言之凿凿,一语破的!
个人良好的阅读习惯养成别无他法,只有不断地实际操练。正如有人说的,水滴石穿,不是水的力量有多么大,而是水滴坚持的结果;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你就成为专家,重复的事情认真做,你就是赢家。要把自己的阅读生活内化为习惯,则要将生命浸泡在书籍之中,将感觉融入书籍之中,让读过的好书驻留在心中。
一个人的阅读习惯并不需要天才。天才生而就是,而所有阅读者都是后天的行为。良好的阅读习惯其实是后天养成的。后天能够养成阅读习惯,那就给平凡之辈的我们带来了希望。阅读给我们带来了知识。知识还不是具有思维价值、创造价值的智慧。一时的阅读只带来一时的知识,而连续的阅读就可能带来智慧。且看,知识的“知”放到智慧的“智”里,它的底下加了个“日”字。这就是说,知识要成为一个人每天都交集在一起的东西,就能成为一个人的“智”。我们有了每天的阅读习惯,日复一日积累下来的知识势必就要朝着“智”自然而然地发展。顺着说文解字的方法,再来看“慧”字的启示。“慧”字从心,彗声,说的是聪明才干来自心。启示我们要用心来对待知识,用心来融会事物。“智”与“慧”合在一起,就是需要我们不仅每日求知,而且是用心求知,如此方能成为智慧之人。
多么重要的每日和用心!
在求知、求智的道路上,每日和用心不可或缺。首先是要每日去做,同时努力做到用心。
具体到治学和读书上,每日就是生活学习的习惯,用心则是内在的精神和思维的操练。
曾国藩认为,自学和读书,最重要的是三个字:恒、勤、专。其实说的就是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意思。曾国藩说:“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穷,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在这三者之中,曾国藩特别看重有恒。在给儿子曾纪泽的家书中,曾国藩就谈道“人生唯有常是第一美德”。常者,恒也。“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做到有恒,既是易事,又是难事。说易,因为人人可以做到。说难,就在于难坚持,习惯就在于坚持下养成。这就是他所提倡的“恒”。
再说“勤”。曾国藩从小读书靠的就是一个“勤”字。据说有一天夜里他在家读书,对一篇文章不知道重读了多少遍,还是没有能够背下来。这时候他家里来了一个贼,潜伏在他的屋檐下,想着等他读完书去睡觉好下手偷窃点东西。可是等来等去,见他翻来覆去地诵读那篇文章,就是不去睡觉,贼完全失去耐心,推门进去说:“这种水平还读什么书?”然后将那文章背诵一遍,扬长而去。这个不速之客的才学让少年曾国藩大受震撼,而少年曾国藩的勤学也由此在乡间传播开来。
第三是“专”。曾国藩在家书中常常告诫家人晚辈读书要专,“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这成了曾国藩的读书名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试想,如同曾国藩这般孜孜矻矻地读书,这阅读的习惯岂有形成不了的道理!
《贝洛童话》插图|[法]古斯塔夫·多雷 绘
联想到我们现实生活中,不少人连完整读一本书的恒心、耐心都没有,怎么可能养成阅读习惯?“读一本好书,就如同和一个高尚的人交谈”,如果读完了几本好书,怎么会没有一点阅读兴趣呢?一旦有了一些阅读兴趣,继续读下去,兴趣就会越来越强烈,最终也就能够养成规律性的阅读习惯。依我们的看法,缺乏阅读习惯的人,大多数的原因就在于没有完整地读过几本好书。
通过坚持完整读书来养成阅读习惯,这自然是取法乎上的习惯培养方法。更多的读者并没有特别专门的阅读方向,那么,阅读习惯的养成更应当随时随地与生活联系起来。
要随时随地与书做伴。出门远足,出差旅游,带上一两本内容连贯完整的小书(记住,一定不要带那种拼凑剪接而成的读物,那种书无法抓住你不安分的心),既不会加重行李分量,也不会占据行李箱太多空间,它们却能在许多时候与你相伴,替你解忧。机场候机,飞机漫长飞行,小书能伴你度过那局促的时光;火车站熙熙攘攘,列车上空气混浊,小书能帮助你暂时忘却这一切的不快。旅途漫漫,亲人尚在远方,思念之情纠结,在这种难挨的时光里,你可以胡思乱想,可越想越乱,困意深沉,你可以随手翻阅报纸杂志,可这些读物不免零碎,不能让你沉浸其中,小书这时候就是可爱之物,它让你牵挂,让你流连,让你急于下回分解,终于让你进入持续阅读的忘我状态。旅行结束,小书读完,虽然略显陈旧,然而从此它印入了你的一段人生,成为你的一点美好回忆。即便是居家度日,开门七件事或者不做事,即便活得有规律,可依然难免孤寂无聊的空隙,这时候,床头,茶几,洗手间,私家车,随手可以拿到一本你喜欢的书,一读就能读进去,暂时忘却其他,真是“何以解忧,最是好书”!久而久之,我们的阅读习惯是不是也就自然养成?
要随时随地留意身边的书籍。这是有意识养成自己阅读习惯的一个办法。出门办事、拜访、接洽,其间会有一点等候的空隙,百无聊赖之间,眼睛无意看到一本你感兴趣的书,不妨记下来,算是你又增加了一点书目积累。同学读书,同事携书,你也应当稍微留意一下,如能攀谈请教最好,特别是新书,不妨更多请教了解此书的内容和评价,如果是你心仪已久的名著,应当受到赶快去读的激励,如果是众口皆碑的畅销书,不妨掂量一下是不是自己也应当去购得一册来解渴。你可以张口求借,“书非借不能读”,这是读书人之间的雅事,而且你一旦借了别人的书,十之八九会去读它的。当然,你也可以立刻去往书店或者上网下单买下一本,它就成为终身归属于你的一本书。
去书店买书,这是养成阅读习惯很好的办法。买不买书,是衡量一个人喜不喜欢读书的标志之一。一般来说,没有喜欢买书而不喜欢读书的人,也没有喜欢读书而舍不得买书的人。现在买书也有讲究。去书店买书和上网店购书,后者似乎来得便捷,可是,前者蕴含着许多我们将难以享受到的用户体验。用户体验是什么?就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期待和期待的被满足感。你本来是为寻找一本已知的书籍而去,可是,你会在书店不期而遇大量的好书,特别是那些新近出版的好书,成队列阵一般地在书店中心地带迎接你,你瞬时被唤起的潜意识的“惊艳”,**难耐,以至于你不得不唤醒自己的知识和理性,重启选择之旅。书店里往往还有许多常设的经典,安静地排列在稍稍靠后的书架上,一直是经典的矜持和厚重态度,让你不得不在它们面前昂起头颅浏览和沉思。最后,也许你在书店里只是选购了有限的几本心仪之书,也许你一本书都没有购得,然而,离去后,书店里那无比丰富的书籍信息将会长时间萦绕你的心头。著名作家陆天明曾经这么表达自己对书籍的感觉:“一个人不读书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素养的人。我每天都要读书,坐地铁都带着小说。阅读已经成为一个与喝水、吃饭、呼吸一样的习惯了,什么东西都代替不了阅读。即使不买书,也要经常去书店待一会儿,在那里能感受到灵魂的纯净,有一种升华感。”是的,去书店待一会儿,灵魂就有一种升华感,那么,多去一会儿书店吧,养成的将不只是阅读的习惯,更有我们灵魂的纯净。
养成阅读习惯还有很多方法。譬如,家庭阅读,亲子共读,情侣共读,书友共读,同学共读……不一而足,我们将在本书后面的章节陆续谈到。我们要特别强调的是,养成阅读的习惯,最关键的是感兴趣。一定要使自己对阅读感兴趣,否则,一切方法都可能是外在施加的压力,效果不可能持久。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有一本小说《浮士德博士》,书中有一个细节值得玩味。书中那个年轻女钢琴教师,辅导十几岁的小男孩弹钢琴,弹琴间歇时,小男孩忽然两眼充满兴奋地向女教师提了一个问题:“老师,这个世界上,除了爱这种情感,还有没有另一种情感,它的浓烈度超过了爱本身?”女教师的回答十分精彩:“有,这个情感叫作兴趣!”这个回答有深度,让人难忘。可以说,兴趣是一切爱之源,而要使得爱保持下去,也要以兴趣为支点。同理,阅读习惯的养成有赖于兴趣,兴趣是阅读习惯保持下去的情感基础。保持我们的阅读兴趣,这是提高阅读力的关键点。
读书不妨动一动口
一个人如果能够与书结缘,又能够让阅读成为习惯,这时,还能掌握一些阅读的具体方法,那么可以相信,他将拥有较强的阅读力。
下面给诸位介绍一些阅读方法。这些方法是不少卓有成效的阅读者总结出来的。我做了一下归纳,即为“三动”:动口、动手、动心。一个人要提高阅读力,坚持实行“三动”,必定有所收效。
先说动口。
在第一章里,我已经向大家介绍,在人类阅读史上,朗读早于默读。尽管那是人类早期历史的阅读状况,源自出版物匮乏的历史陈因,然而,这毕竟已经成为人类的历史记忆和认知习惯,朗读还是能引发我们享受阅读的快感。
现代人的阅读基本上是默读,也就是说,在阅读时人的五官功能只使用了视觉功能,那么,朗读则不仅使用了视觉功能,还发挥了听觉的功能。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内容,经过几番朗读,人们的记忆往往更快更深。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一篇文章,几段警句,经过讲坛上的老师或者演讲者郑重、清晰的朗读,作为听众的我们会受到震动,留下很深刻的记忆,其效果实在不是独自一人默读能比。这也许就是尽管默读已成常态,许多人还是喜欢吟哦诗句、朗读名篇的原因吧。
宋代朱熹十七八岁时读《中庸》《大学》,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诵读十遍。他终身喜好背诵屈原的《楚辞》、诸葛亮的《出师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和杜甫的诗歌。晚年他退居山林,在福建武夷山的“武夷精舍”讲学、著述,依然坚持读书成诵,和他的门生弟子挟书而诵,诵读《诗经》《楚辞》,念到兴起,还喝着酒咏唱起来,实在是一种全身心忘我的投入。朱子终其一生,读书、著述不辍,留下了《四书章句集注》《楚辞集注》等传世之作,其中有他的学生整理的读书法经典《朱子读书法》,这些全赖于他一生用心读书,而熟读成诵就是他读书的秘诀,成为古今用心读书的典型。
朗读还会帮助理解和想象。中国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见听人讲述得到的印象并不亚于默读的效果,至少是各有所长吧。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朗读的人与默读的人有若干不同,譬如,默读可以一目十行,浮皮潦草而过,可是,朗读却不可以,既不可以一言十行,更没有办法浮皮潦草而过,不会念的字句你得先念对了,否则将读不下去,不理解的词语你得先理解一下,否则断句可能闹出笑话。这不就帮助我们把书读好读对了吗?还有,朗读将诉诸人的听觉,因而,朗读者势必对朗读的听觉效果有所考究,你说是朗读中有一些感情的表现也行,说是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也罢,总之,这里面帮助我们有所想象。一般说来,我们在生活中接触到的朗读者,他们的朗读总是带着些感情的,总是有利于帮助我们的理解和想象的。
当然,默读终归是今人阅读的常态,但也不意味着默读就与动口无关。我们主张读书之后还是要动一动口。或者选择一些书中精彩段落大声诵读,让自己越发记忆深刻,或者找机会与别人讲述一番。
经验告诉我们,对一本书的阅读认知通常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读过,只是一个普通阅读的层次;第二个层次是了然于心,就是说能清晰地讲述全书主要内容,对全书能做一番归纳整理;倘若还能对书中内容有所评析,并且结合其他阅读、其他事实做出比较,这就上升到第三个层次,即融会贯通的层次。为此,我们读了一本好书,最好能向家人和周围的人推荐,让他们也一起阅读,读后相互交流读书心得,特别是在家庭里多做交流,推动养成读书的爱好和习惯。读了一本好书,应当主动寻找机会对愿意倾听的人讲述主要内容,一本书经过我们讲述,很可能与我们从此紧密相连。一本书十几万字乃至几十万字,一个人读完后能够做一番讲述,难道不就证明你具备了比较强的阅读力吗?倘若你再有所评析,触类旁通,使用书中一些观点归纳演绎,生发开去,那是一种何等的境界。如果我们一直坚持如此这般勤于读书、勤于动口,阅读力必定会得到明显提高。
关于动口,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传统文化性格中过多推崇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总喜欢让人们为那种“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审美效果拍案叫绝,武侠小说也是喜欢把武功最高的人物安排在最后才开尊口,以至于大家常常对喜欢开口的人有所担心,有所揶揄;更有甚者,在我们身边的许多朋友里,看到的多是勤于默读、懒得动口的优雅人士,而坦诚交流者甚为难得。我认识一位年轻的美国朋友,是美国一家跨国公司驻华机构的中层,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他告诉我,只要回美国,他都会争取在公司总部发表一次演讲,或者介绍大家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或者讲述在中国的一些见闻,或者报告近期阅读的一些有价值图书的内容和感想。他发表这些演讲既不是上级派给他的任务,也不是为了捞外快,因为没有任何酬金。他说为的只是自己的进步和成长。这就是喜欢动口的美国人。学会动口,善于动口,是美国教育对小学生及至大学生的基本要求,前面已经说到,这一要求是提高一个人阅读力的重要方法,值得成长中的青少年认真去做。
《失乐园》插图|[法]古斯塔夫·多雷 绘
读书最好动一动手
前不久我整理自己的藏书,忽然找到了自己在20世纪70年代读过的几本书,其中一本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记得读这本书时是1972年,那时我还是一个插队知识青年,身边的书读完了,就在回城探亲时到新华书店买了这本小册子来读。现在翻开来看,书上面竟然被我画过许多横线,点了不少重点符号,书眉书边上写了一些批注,半懂不懂、半通不通地发表自己对生产、消费、分配、交换之间的关系的意见,热情表达对马克思观点的服膺和理解。现在随便一读,就发现自己当时无比的稚嫩。可是,我捧着这本被自己画上了许多记号的旧书,感觉到的是相当深厚的一份亲切感。四十多年前的一本书,由于有了我阅读留下的痕迹,也就成为完全属于我的一本书。有不少成功的阅读者都主张在所读之书上动手画线,写上自己的心得文字,认为日后会有一番旧友重逢的况味。
在所读之书上标注符号,记上评点,古已有之。最早使用评点方法在书籍上记录阅读心得的,据说是唐代丹阳进士殷璠,他编选《河岳英灵集》一书时,就在每一篇诗歌作品后都标注精辟的评点,可以称为评点本的开先河之作。南宋时期的朱熹曾经对读书能做圈点的学者做过介绍,在《朱子读书法》一书里,他提到一位学者,“于六经三传皆通,亲手点注,并用小圈点。注所不足者,并将疏楷书,用朱点”。到了明朝,线装书成形,书尚评点,一时间许多书籍带有评点文字,成为出版和读书的风尚。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史记》五色圈点本,至今仍堪称精品。明末清初最有影响的评点本则是金圣叹评点的六大才子书,即《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其中《水浒传》评点本最受古今读者和文学批评家推崇。现在著称于世的古典文学名著,当时都有评点本名世,有《金瓶梅》的张竹坡评点本、《三国演义》的毛宗岗评点本、《红楼梦》的脂砚斋评点本等。《西游记》似乎并没有一个评点本被人们所称道,然而明清两代竟先后有过八个评点本出版,今天看来质量虽都不高,却也让我们窥探到其时的评点之风正盛。从明清两朝评点成风,也让我们想象得到当时社会的阅读态度趋于专注和细读,从一部经典允许多种诠释,还可以看得出当时对于文史经典文本批评解读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度。
评点这种阅读和文学批评方式一直传承至今。尽管作为一种文学批评和出版方式,民国以来就几乎没有得到成规模的沿用,可是在阅读界却一直为人们普遍使用。许多阅读者在自己阅读的书籍上留下横线圈点,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留下自己的阅读感想,也并不奇怪。作为一个时代的伟人,毛泽东阅读评点二十四史,就堪称典范之举。
毛泽东读书必动笔墨。一部二十四史,他读下来洋洋洒洒竟有评点万言。这部卷帙浩繁的中国历史典籍,是从西汉司马迁撰写《史记》开始,经由两千多年来历朝著名的历史学家精心编撰的纪传体史书合集,全书共3259卷,约4000万字,是我国最详细、最权威的一部历史巨著。毛泽东一生酷爱读史,尤其青睐二十四史。1952年,工作人员为毛主席添置了一部清乾隆武英殿版的二十四史,从此,无论在京还是外出,无论健康还是生病,这部史书始终伴随在毛泽东身边。他用顽强的毅力通读这部历史长卷,有些史册和篇章还两遍、三遍、四遍地研读过。他在研读二十四史时,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下了大量图画和批语,成为毛泽东情感和思想的率直流露和深刻表述。譬如他的评点有“五帝三皇神圣事”“一篇读罢头飞雪”,颇为真实地留下了伟人读史的深刻心迹;又有“几千寒热”令伟人感叹“东方白”“歌未竟”,描绘了他读史的环境感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现在,影印线装本《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这部大书已经出版,让后人得以看到毛泽东多次阅读二十四史留下的奇思妙想和超拔憬悟,堪称出版界、史学界、阅读界的一件大事。
1994年,我在漓江出版社担任社长,策划了一套“古典文学名著评点系列”,邀约当代著名作家王蒙、李国文、高晓声、刘心武等评点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先后出版了《红楼梦》王蒙评点本、《三国演义》李国文评点本、《三言精华》高晓声评点本,以及直到21世纪后才出版的《金瓶梅》刘心武评点本,对重新提倡中国传统评点方法有所助益。有些读者朋友阅读了这些名家的评点本,对于深度阅读名著颇受启发。自那之后,一些时兴的学术文化出版物也有意识地在书籍的天头页边安排一些提示性文字,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变相的评点。
我们特别希望评点本的出版,对阅读界将有更多的示范作用。平时,我们读书时做的摘抄往往是书中的精华,做的点评一般是自己的见解与感悟,这时候,读者表现的是难得的率真随意,最见性情。倘若书上随处可见读者的批注,可以说,这一番读书是下了功夫,读后必有所得。反过来,一本书读毕,干干净净,要不是这本书没有入得你的法眼,就是你的读书方法存在欠缺。一部经典,一部好书,倘若我们是认真阅读,必定有所发现,有所启发,有所思考,这就要在书上留下痕迹——当然,这本书必须是你个人所有,倘若是从图书馆借阅或者从他人处借得,那还是不要涂画留言,否则有悖公德。
当然,如果不便在书上写写画画,也可以用动手摘抄名句段落的办法把阅读引向深入。曾国藩对自己的儿子就主张读书要勤于摘抄,他在《家训》中写道:“近世文人如袁简斋、赵瓯北、吴谷人,皆有手抄词藻小本,此众人所共知。阮文达公为学政时,搜出生童夹带,必自加细阅,如系亲手所抄,略有条理者,即予进学;如系请人所抄,概录陈文者,照例罪斥。阮公一代鸿儒,则知文人不可无手抄夹带小本矣。昌黎之计事提要、纂言钩玄,亦系分类手抄小册也。……尔曾看过《说文》《经义述闻》,二书中可抄者多。此外如江慎修之《类腋》,及《子史精华》《渊鉴类函》,则可抄者尤多矣。”曾国藩以对家中子弟教育严格务实著称,在他的家书、家训中多有读书治学方面的见解,后世学人常常引以为鉴。他这一番读书要动手摘抄的主张,可谓亲情间至情至性且至为私密的传授,值得我们记取。
清代有部书比较特别,书名是《悦心集》,书的编者是雍正皇帝(胤禛)。这部书应当是胤禛用心读书的明证。还没有登基的时候,谁也不晓得四阿哥胤禛有无可能继位,可是四阿哥却是诸皇子中读书最为勤奋的。他除了单日读经,双日读史,还读了很多文学作品,凡是他喜欢的诗文作品,就随手抄录下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部书。直到他当上皇帝四年后,才正式刊刻出版。这部书所录入的,“有庄语,有逸语,有清语,有趣语,有浅近语,不名一体。人有仕,有隐,有儒,有释,有高名,有无名,亦不专一家”,是一部典型的文摘本。雍正说:“披阅经史之余,旁及百家小集。其有寄兴萧闲,寓怀超脱者,佳章好句,散见简编。或如皓月当空,或如凉风解暑,或如时花照眼,或如好鸟鸣林,或如泉响空山,或如钟清午夜。”还是皇子时候的胤禛,读书能够心目相通、手眼并用,足可以看出其勤勉精思。雍正的读书态度和读书方法对后人应当是有启发的。
雍正说摘抄这些百家之文,是看到“有寄兴萧闲,寓怀超脱者,佳章好句”这些情形,显然他最为看重“寄兴萧闲,寓怀超脱”,其次才是“佳章好句”,这对一般读者也是一个很好的提醒。读书摘抄,初学者往往追求辞藻富丽,摘抄多在辞藻上用力,尽管这也无可厚非,正如万丈高楼平地起,总要从一词一句开始阅读和积累,可是,断不可以迷恋于富丽辞藻这个层面。学识渐长,则应当在文章内容意境上多加体会,在学理逻辑上多下功夫,在思维辨析上多做理解,这样的摘抄就有了深度,所读之书才能进到读者的思维学识中间。
读到好书要动心
我们说读书要动口、动手,这可以理解。可是,动心是什么意思呢?
简单说来,动心就是指读书人读书要投入自己的感觉,如果你打算读了这本书要与别人交流,那么就得在书中寻找内容的主干、要点和足以引起人们兴趣的细节;如果你打算读了一些书也要去写书的,那么就得在书中去感觉有哪些东西不妨试着学一学的;如果你并不为了什么,只是要享受阅读的乐趣,那你就寻找阅读快感,不能让你快乐的就跳过去,总之要设法让自己欢喜。
莫言从部队调到一所军校。军校里有个小图书馆,许多人不愿意担任图书管理员,他为了读书主动要求当图书管理员。管理员做了三年,他利用这个便利读了不少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学校竟然让他去当政治教员,教军校里的政治经济学、哲学、科学社会主义。他为了讲好课,就去认真啃读这些著作。当时判断一个教员水平的高低就是看能否脱稿讲课,如果能够脱离书本,滔滔不绝地讲完一堂课的话,大家就认为这个人水平非常高。莫言就冲着这个标准去做准备,毫无疑问,他必须抓住课程的逻辑结构,还要熟悉几个重要的论据演绎,很年轻的他记忆力又好,几乎可以把当天要讲的课背下来,以至于来听课的首长和观摩的教员,都感觉他很有理论水平。其实,他就是读书时动了心,把自己的感觉投入进去,把书中自己能够诠释的内容化成了自己的言说。试想,如果莫言没有动心思做准备,而只是照本宣科去讲,他能取得最初讲课的成功吗?
我们注意到,大凡优秀的作家都很注意阅读中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一点东西。作家王蒙在小学二年级时能够为“皎洁”一词怦然心动,透露出这位大作家自小读书就有因语词而心动的阅读力。
作家铁凝在20世纪70年代初,还只是一个初中小女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偷偷读到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她首先对着扉页上题记的两句话心动了:“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这两句话使她深深感动,她说自己忽然有了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冲动。
《疯狂的罗兰》插图|[法]古斯塔夫·多雷 绘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叙述方式对我国20世纪80年代很多中青年作家有影响。《百年孤独》的开头是:
很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不少作家为此心动。请看莫言成名作小说《红高粱》的开头: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再看陈忠实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开头: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稍作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这两位天才作家在《百年孤独》前是有过动心的。不过,我还得为我们民族的作家说一句公道话,他们并不是比照着《百年孤独》来写自己的小说的。陈忠实50多万字的《白鹿原》,除了这一句开头让我们影影绰绰感觉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韵味,其余则毫无关系。要说外来的关系,还不如说《白鹿原》与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有着些许血缘关系。而莫言的《红高粱》,稍微运用了马尔克斯的一些主观感觉写作的笔触,可两相之间仍然看不出任何直接的关系。果然,莫言后来承认,他的创作受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不过,从1984年起,直到2015年10月,他才真正把《百年孤独》读完。当时读不完是因为刚翻开书看了几行,就有了创作的冲动。小说里的人拿着磁铁在大街上行走,把每家每户的铁盘、铁钉子都吸出来跟磁铁走。这么夸张的细节,我们生活中太多了。这种魔幻主义创作把他在农村这些年的积累给激活了,因此没等把这本书读完就放下来写小说,而且从此一发不可收。这就是说,莫言在打开《百年孤独》之后就心动了,阅读激发了他对生活的想象,想象让他有了强烈的创作冲动。
莫言堪称一个学习型、阅读型的作家。他还坦言,当年读李文俊先生翻译的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名著《喧哗与**》,只读了李文俊的序言,他就激动得不能读下去,而是立刻想着可以这样去写。莫言还说他读过法国一位大学教授撰写的纪实文学作品《合法杀人家族》,书里记录了一个刽子手家族七代人二百年充当刽子手,发明过断头台,斩首路易十六及其皇后,斩首过丹东和罗伯斯庇尔等革命党人,莫言的长篇小说《檀香刑》就从中得到启示。特别是书中对“示众和看客”的描写,对他的《檀香刑》书中的深层次描写和人物刻画都具有直接的启发。
要使得我们不只是一个为读而读的读书人,看来要随时关注自己阅读过程中的心动。至于是不是心动之后一定要行动,要写作,那倒不一定,成就一次成功的写作不只在于一次阅读的心动,还有赖于一个写作者多方面素质的准备。我们之所以强调读书人要关注自己阅读时的心动,是因为它是使得我们的阅读卓有成效、更有心得的物我交融的关键点。一本好书,其中有一处甚至多处让你心动,你会对这本书留下更深的记忆和理解。
读书要动心,心动就要有所行动,就要尽快把心中的感觉记录下来,把那瞬间的**记录下来,也许只是只言片语,也许只是电光石火,可那是我们与写作那本好书的智者趣味有了交流,感情有了撞击,这是值得立此存照甚至值得进一步扩展的事情。如此这般,日积月累,我们的阅读力将有更大增强。
所谓动口、动手、动心,显而易见,最难做到的就是动心。前二者只是习惯的形成,后者却是心智的养成。我认为首先有赖于先天的心性,聪颖还是愚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纵使与莫言一起读书,乡间那些玩伴终究没有他那样生出讲故事的冲动,纵使莫言战友的未婚妻是图书管理员,却也没有因为阅读条件比莫言好得多而成为拿起外国文学名著就能心动而去创作的优秀作家,而读者对阅读有强烈的兴趣,便是先天心性甚佳的证明。但仅此是不够的。值得提醒大家的是,青少年时期的莫言已经在阅读心理上有所准备,他已经有了做一个作家的心愿,因而那些经典著作会青睐这个有准备的读者。有所期待,有所准备,这是能在好书面前心动的主要条件。此外,莫言的阅读也是在一个成长和成熟的过程中。从他在农村时所读的作品到后来阅读的世界文学名著,这是一个跨度很大的过程,但没有前者,后者的效果也不会太好。当一个人的思想和经验还没有达到阅读一本杰作的程度时,那本杰作对于他是难得产生应有的效果的。林语堂就此发表过一番高人之论,他说:“且同一本书,同一读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以后,看其照片,读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孔子曰:“五十以学易。”那就是说,一个人四十岁的时候都还不可读《易经》,即便四十五岁时读了,得出的也会是另一番效果。林语堂认为,孔子在《论语》中的训言的冲淡温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读者自己成熟的时候是不能欣赏的。可以说,一个人要能做到读书心有所动,需要有强烈的求知欲,需要有敏锐的心理感受,更需要有相应的人生感悟能力——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有一瞬间的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