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下)(1 / 1)

(8)京坟乡茔虞山墓

——登常熟虞山所联想到的

石英

在北京安家四十年,来京城工作也已二十年了,对京城这个地方感受当然是很多的,其中极其独特的一点是:在当地人(可能不是全部,但多大比例未曾调查统计)的心目中,有关坟、墓、茔之类的字眼不仅并不忌讳,如果这些坟和墓是与皇帝或王族沾边儿的话,还别有一种亲仰感。譬如离我工作单位不远有一处据说是八个王爷的安葬地“八王坟”,那么八王坟一带有的北京人至今还认为这里是“风水宝地”;我所住的宿舍楼所在地本来街道社区的正式称呼是“光华里”,但有许多人则更乐于称作“豫王坟”。其实据当地有的学者告诉我:“豫王坟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哩。”可说来也怪,人们偏要将本是旁边的一个地名拉近到自己身边;而且在坟、墓、茔之中,这里人似乎更喜欢“坟”字。

本来,我也应该入乡随俗,尊重当地人的观念。可以理解的是:与皇帝或皇族有关的遗址冠以一个地方的称谓,一是好记,一是也能稍沾一些王者气息。但说来也够执拗,我至今仍不情愿称我的居处为“豫王坟”,而宁可标其街名“光华里”,这主要是我幼时在故乡深受当地习俗熏染所致。原来在我老家那边,凡与死人有关的坟、墓之类习惯地称为“茔”,对此多少是有些犯忌的。主要是人们觉得不那么吉利,至少是不愿天天把它们挂在嘴边。记得小时候去邻村上高小,为走近道必须通过一个名叫“乱葬岗”的地带,气氛的确有点瘆人,晚上回得晚了还要碰到点点“鬼火”(磷光)的前迎后随。后来家长得知,便禁止我们从这里通过而宁可绕路而行。当然,敝乡对坟、墓、茔之类字眼的某些忌讳,可能带有一定的迷信心理在内,那么这种出于迷信(不吉利)的忌讳较之京城某些人的欣赏乃至荣耀心理更没有什么进步意义可言。

尽管如此,由于旅游所至,由于对历史文化的钟爱,多年来我还是看了不少的墓。其中帝王陵有南京明孝陵、北京昌平天寿山十三陵、河北遵化清东陵和易县清西陵;至于名将、重臣、英烈、士子、后妃的墓冢则有:杭州灵隐岳飞墓、海南海口海瑞墓、扬州史可法墓、山东东阿曹植墓、陕西勉县诸葛亮墓、陕西兴平杨贵妃墓、内蒙呼和浩特昭君墓等,都引起过各种不同的感受,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象。

但不久前去江苏常熟虞山,这里的山与墓都使我感觉独特,意味非常。

虞山作为著名风景区,可谓资格老矣。今登此山,不得不佩服古人之慧眼。我以为它是“山不在高,非俗则贵”。不仅不高,而且也不算大。但在缺少高山峻岭的苏南地区,于扬子江就近处、阳澄湖畔突起一秀峰奇峦,本身就是一个罕见现象;加之虞山上下,林木爽俊,奇石错列,山路回曲,步步佳境,尤其是山之西壁,形如虎纵豹怒,雄似岱岳,只是缩小了的型号,却更加别致不俗。由西壁俯瞰,见稻田阡陌,畦畦都有夕晖浸泡其中,宏观氛围亦是非常!

如果论及虞山的人文价值,不能不说与这里上起周初下至清末的一大批历史名人的墓群有关,前后历时凡三千余年,而且虞山即因仲雍又名虞仲而得名。如上所述,一般墓冢对我本无太大吸引力,但虞山群墓似乎是一个特例,感觉自是不同。

首先,作为墓群,它们相互关联虽然不大,却也彼此平等;虽繁简朴华略有差别,但并无等级之分,不似我看到的一些帝王墓群,或为同一家族先后有序,或以一至高帝位为中心,而由王子、王孙、后妃、大臣护卫,人死后也等级森严。而虞山墓群主人中有的官高极品(如清朝总理衙门大臣翁同龢),有的位列诸侯(如周时吴国国君周章);却也有寒士布衣(如明代名医缪希雍),“圆寂”的僧人(唐、五代、宋代均有)。周围的环境显得十分宽松,气氛绝不肃杀。

再者,这里的墓葬者身份尽管有异,但共同特点是文化意味浓郁;也许当初并非有意组合,墓群本身就是一部无声的交响诗。从孔子三千弟子中惟一的江南人、被尊为“孔门十哲”“南方夫子”的言偃,到清代著名诗人冯班;从元代最有成就的山水画家黄公望,到清末民初著名小说家曾朴。他们中有明末清初的民族英雄,壮怀激烈、视死如归可与高亢雄浑的悲歌相比的瞿式耜,也有柔弦缕曲、白发红颜的名士才女钱谦益和柳如是。然而二者又并不完全一样。钱谦益虽为明万历年间探花(进士第三)、号称“东南文宗”,但节行有污,屈奉清朝;柳如是虽出身青楼,但深明大义,颇具民族气节,且兼善琴、棋、诗、画,被誉为“女侠名姝”,她最终也不甘受辱,死亦抗争。而瞿式耜与钱谦益虽大致同时,实则两类为人,假如将虞山墓群比作一部交响诗的话,可能惟一的不和谐音调就是这两位墓主人了。但这种现象同时也说明虞山墓群是一个虽非有意却是多音部绝不单调的组合。

不过,墓群并没有喧宾夺主,山仍是主体,名人墓散落在山上、山坡、山下的几乎各个景区之内,各自构成为虞山的景点。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吸引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人们前来凭吊和考察的由头,甚至专为看某某墓的游客也并非绝无仅有。我就碰到过一个来自江北的气宇轩昂的中年汉子问我瞿式耜墓怎么走,我告诉他在拂水岩西百余米处的牛窝潭旁边。他说他从小就崇敬大义凛然、不畏强敌的民族英雄,不惜自掏路费也要亲眼看看有关他们的遗迹。又有一位某省市博物馆的画师,已近退休年龄,还专程由西北跋涉前来,亲瞻清朝康熙年间书画家王石谷墓(王在花甲之年主持绘制的康熙《南巡图》,被康熙皇帝赐书“山水清晖”,因自号清晖山人)。还有一位衣着随意满面风尘的女士来至虞山西南麓拂水岩下花园浜寻找柳如是墓。她说她要写一本《名妓传》,为此做了两年准备,尚未动笔。她瞻拜过后,微露遗憾之色,自语道:“为啥不和钱牧斋合葬呢?”牧斋,钱谦益的号,这位女士称之牧斋,足见她自称做了若干准备工作之言不虚。

这又是虞山墓群非常耐人寻味之处: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在虞山看这墓群时,至少是暂时将京城人爱说的坟敝乡人俗称的茔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