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田园江南(1 / 1)

金曾豪

赤脚走在田埂上

家住小镇尾巴,邻居中半数是农民,开窗就能看到农田,出门几十步就到了田埂。这是我的福分。

在乡村,你是不好意思睡懒觉的。有鸡啼呢,有鸟鸣呢,有那么多那么多门轴吱吱嘎嘎的声音呢。

公鸡可能是知道“司晨”这个虚妄的词的,认定没有它们的尽职,人间就不会破晓,所以啼起来非常地庄严,充满了创世纪般的**。公鸡都是天生的美声,号谱大同而有小异:“喔喔喔……”有的把第二个音节拉长,有的把第三个音节拉长,有的在绵延的尾音之后再来一个短促的装饰音,听起来挺花哨。鸡鸣分段落,五六声为“一遍”。春天的时候,鸡叫三遍,天就亮了。夏天是四遍,冬天要叫八遍才天亮。农人把这个编成顺口溜:春三遍,夏四遍,冬天八遍才亮天。

鸡鸣只是开场锣鼓,乡村晨曲的主演是各怀绝招的鸟。鸟鸣多只一两个字,最多为一个短句,却经得起无数遍的重复。经得起无数遍重复的作品就是经典了。鸟是原生态唱法,细瓷的质感,一粒粒滴溜溜的,圆,润。听的人永远不嫌闹,不嫌烦,就觉得宁静,觉得朗润。大概鸟也有方言,有一种鸟用吴语一遍又一遍追问:“几——个几——个?”有一种鸟一天到晚叫“滴滴水儿,滴滴水儿”,句末那个“儿”一带而过,一大半粘在“水”上,极像北京话中的“儿化”。还有一种鸟叫“你想一想,你想一想”,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口齿清晰,觉得这是指着你鼻子的谆谆教导。

最有江南水乡风味的是布谷鸟。布谷鸟很少,怕羞,所以难得一见。它们总是在很远的什么地方哼唱,“谷谷谷布,谷谷谷布”,中音,一声,一声,哑哑的,很从容,很悠远,很亲昵,一点也没有催人播种的意思。我看见过一次布谷鸟,浑身黑羽,貌不惊人,在空中平稳地飞,一边飞,一边不慌不忙地叫。

布谷鸟来到江南时,正是初夏。农家大多新换了蒲草编的枕衣,我家也是。布谷常常进入我初夏的梦境,一声,又一声,然后我就醒了,可布谷一声也没有中断。鸟鸣是惟一能进入梦的声音。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发现。

醒了,我也不睁开眼睛,伸展四肢,让身体尽量多地接触席子;侧过头,吸吮蒲草水幽幽的清香……就觉得世界很太平,很干净,很美妙;觉得自己很年轻,很健康,很英俊。

就这样,在鸡啼之后,乡村的日子就像一枚新鲜的蛋,被鸟的喙一点一点地啄破了壳。

年长的农人起得早,披了一件衣裳就走到了田埂上,用眼睛望望天,用脸颊辨辨风向,用鼻子闻闻风里有没有雨的味道。他们很响亮地咳嗽,是和庄稼打招呼呢。

空气中有庄稼打哈欠的气息和泥土新鲜的腥。田埂上的那些小草,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也悄悄地萌动了一些叶芽。麦子灌浆多日,不再活泼,有点害羞,静静地孕育着它们的幸福。麦棵长得高了,就像水深了,风劲的时候麦田就特别像海。麦浪一浪一浪地涌动,深绿浅绿无休止地变幻,一直波及天际。

田野的那边有一些树,有些乳白的或者淡蓝的雾,一缕一缕袅袅地流淌。好多鸟鸣就是从那边传来的。大声的咳嗽或者大幅度的动作,会短时间地中断鸟的鸣啭,可见鸟们一直是在注意着人的。

在母亲的督促下,我一度坚持过晨练,就是一早起身在田野里忽疾忽徐地跑。母亲说,田野里的“卯时风”能洗肺清脑,好。更重要的是能接“地气”。地气不是空气,看不见,摸不到,真有吗?母亲说,早年间,有人得了“黄病”,郎中就教他去“踩露水”。病人头遍鸡叫就起床,赤脚去有草的田埂上走,“千年的莲子,万年的草根”,地气就从涌泉穴进了人体,比吃药还灵。母亲说,那些伤了病了的狗会去哪里?它们没法找郎中,就去僻静的野地里静静地趴着,它们知道要和土地接通气息,慢慢地,地气真就让它们缓过来了。有一回,我家一只小鸡被凳子压得昏死过去,母亲就把鸡放在泥地上,罩上一只笆斗,然后在笆斗上拍打。拍着拍着,小鸡就活过来了。母亲说,拍笆斗不过是呼唤的意思,挽救小鸡的是地气。许多年后,我到城里工作住在楼上,母亲常常叮嘱我别整天呆在楼上,要多下楼去泥地上走走坐坐,接不上地气会生病的。

地气暖了,油菜花开了,开得浩浩****轰轰烈烈。面对阳光下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人人都会大吃一惊——呀,呀!一时间,你不知道怎样来形容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怎样来表达你的惊诧。油菜花不大,四个瓣,薄,能透过一半的阳光。亿万朵明黄色的油菜花如同春天的主力部队,就这样排山倒海地占领了田野。田野一片勃勃的生机,有一种奇异的光明,仿佛突然有了两个太阳的照耀。油菜花的香气不是一缕一缕的,而是一浪一浪的,汹涌澎湃,滚滚而来,仿佛大地积压了一冬天的**终于得到了喷发。

蜜蜂出动了。田野里充满了嗡嗡嘤嘤的声波。声音是由无数个细小的声音组成,又经过无数对翅膀的搅拌,颤颤地,听着耳朵深处有一种隐约的痒,鼻腔里又灌满了甜甜的花香,就想打几个响亮的喷嚏。蜜蜂们很激动的样子,急急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不一会就粘了一身的黄色粉末,一个个成了会飞的金豆子。喝饱蜜的蜂不够灵活,不小心就被男孩子一巴掌拍趴在地上。男孩捡起蜜蜂,把鼓囊囊的下半截扯下来,伸出舌头去**——哈,甜!虽然身首异处,蜜蜂还是能用它的毒针螫你的嘴唇,你得小心了。舔过蜜的嘴巴甜了,其它的蜜蜂以为是一朵特别的花,也会来叮你的嘴唇,你得加倍小心。若是被螫,就倒霉了,嘴唇要肿一整天,还要被人耻笑——馋痨坯,活该!有的男孩特坏,舔蜜之前还要玩一玩,把蜜蜂的翅膀小心掐掉,让它在手臂上爬痒痒。蜜蜂不知道脚下就是凶手的身体,不会用针来攻击,可做贼心虚的凶手一边享受着痒痒的舒服,一边紧张得要命,玩得就很刺激。

蝴蝶也来了。和蜜蜂相比,它们采蜜的时候总是不够专心,老想卖弄舞姿,飘飘忽忽地没个消停。它们泊在菜花上时,两片翅膀一开一合,像是急促的呼吸,它们到底累了。大男孩不想玩蝴蝶,就一脸正经地向小男孩传授逮蝴蝶的秘诀,说一只手要捂着自己的屁眼,另一只手才能逮得住蝴蝶。小男孩信了,照着办,大男孩就笑得在田埂上打滚。仔细看,蝴蝶翅膀上美丽的花纹是由五颜六色的粉末构成的,手指一触就会脱落。它们太珍惜美丽,甘愿和自己的美丽同归于尽。来菜花地的蝴蝶绝大部分是单色的黄蝴蝶和白蝴蝶,和菜花一样,它们是同类中最朴素最简单的一种。

麦子灌浆的时候,野荞荞结荚了。野荞荞是一种野生的豌豆,蔓生,依在麦秆上,结的荚窄窄的,只有豌豆荚的四分之一宽,里头排着十多枚绿豆般大的豆粒。野荞荞煮了可以吃,味道类似于豌豆。男孩子摘野荞荞不是为的吃,而是用来做哨子吹着玩。挑选饱满的荚,咬掉荚柄,小心地从一边剥开荚,去掉里头的豆粒,豆荚就变成哨子了,抿在嘴里吹,波波响。因为野荞荞是长在麦地里的,就叫麦哨,也有称“野叫叫”的。以麦哨为端口,用苇叶一层层地盘缠成喇叭状,最后用一枚棘刺锁定,野叫叫就成了一个绿色的短脖子唢呐,一吹,波波的声音已被放大,有了一点海螺式的雄浑,很配男孩子的胃口。野叫叫只得现做现玩,隔一夜,豆荚干硬,就吹不响。野叫叫的声音都是新鲜的,绿色的,有生命的。

在田埂上遇到狗是常有的事。我常常遇上的是一条蓬尾的黄狗。我认得这条狗,它是根寿的狗,名叫金子。这狗一定认得我,可它不睬我,潦草地瞟我一眼,只顾走它的路,很是自负。根寿每天上午都在镇上东园茶馆里喝茶和接诊,蓬尾狗是他的随从。根寿为头痛脑热的小孩子“推筋”,为患风湿病的老人“挑痧”,每有奇效,算是这一带的名人。所谓“推筋”就是推拿,问明症状之后,就用大拇指在小孩的手腕上和小腿上的某些穴位反复括擦,直到那些部位现出紫红。“挑痧”是一种放血疗法,要动用一支长柄的小尖刀,有点吓人。根寿是个农民,就因这一手祖传的绝招使他不同凡响。蓬尾狗的傲慢是因为它的身后跟着它很有派头的老主人。蓬尾狗走过去不久,根寿就会出现了。根寿九十多岁了,依然脸如重枣,腰板笔挺,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老人背着手走路,目不斜视,为了保持他的神秘色彩,对我这样的小孩子从不理睬。

在田埂上还偶尔能遇到曾舅妈家的白猫。这白猫对人驯服得一塌糊涂,只要摸一下它的头颈,它就会感动得骨头酥掉,趴在地上成为一个扁扁的“饼”,它“扁扁”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在田野,白日里家居生活中的扁扁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机警、凶狠、诡秘,眼睛里满是狂野的神情,一见到人就倏地闪避,潜在麦垄深处,作敌意的窥视。猫在白天的温柔是装出来的,到了晚上,到了田野,它们的野性就复苏了,就勃发了。猫在晚上、在野地里的生活才是它们自己的生活。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又一个发现。

这一片田野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我为那片田野做过许多念着好玩的命名:一条小河叫密西西比河,一个水塘叫的的喀喀湖;有一个小树林子因为远,走着累,就叫达累斯萨拉姆;读过海明威的一部小说,就把一个小土堆命名为乞力马扎罗……我把这一片田野看做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了。

有的田埂笔直如尺,把土地划成等面积的田亩,有的田埂则像一根柔软的缎带,很诗意地飘洒在林边河沿。有的田埂处在高田和低田之间,或者处于田与沟渠之间,起着实质性的隔断作用。有的田埂只偶尔起到交通作用。农人把前一种称为田岸,后一种才称为田埂,而那些村际之间的泥路则被称作大田岸或官路。

小田埂人迹罕至,野趣天成。这里是小草和野花的世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女孩子提个小篮子来这里挑野菜,一不小心就能挑到小半篮。挑野菜的“挑”是“挑选”的意思。马兰头,野苋菜,灰蓼头,大荠菜,小荠菜,豌豆苗,蛤蟆叶,枸杞头,车前草……野菜的品种有很多,不能混着吃,你得挑选一种。男孩子来这里是为的割猪草或者割羊草,草是当饲料的,也得大概挑选一下。马绊筋太老,三棱草和鹅儿不食草有小毒,不要。最好的饲草是酱板头草,因叶片状如马的牙齿,别称马齿苋,茎叶都肥嘟嘟的,是猪草中上品。酱板头草还是一味药,煮成汤,可以治轻度的腹泻。浆麦草的叶片像麦叶,富有浆汁,有一种好闻的清香,是农家做青团子的原料。

野蓬头的学名叫艾蒿,喜欢群体生长,有的小田埂整条是它们的世界,割一茬长一茬,层出不穷欣欣向荣。大热天晚上露天乘凉,将新鲜的野蓬头压在场角的火堆上,空气里就有了丝丝然然的艾叶味,人闻着有点青涩,蚊子吃不消,赶紧逃之夭夭。到了端午节,野蓬头还有一个特别的用途——和野菖蒲扎成一束,挂在大门上“压邪”。老人们说,菖蒲的叶片是钟馗的剑,艾蒿的气味是“正气”,所以能“压邪”。

野苋菜的茎上长刺,凶巴巴的样子。它的叶子嫩时可吃,味道类似苋菜。老苋菜的茎是制作臭豆腐的原料。

有一种野菜叫“酸姊姊”,能长到一尺多高,暗红色的茎有大拇指那么粗,肉肉的,很脆,嗅一嗅,有一种刺刺的酸味,能把人的鼻孔扩大一倍;用舌头舔折断处,一种猛烈的酸味便像电流一样逼得你喊出声来。

女孩子喜欢酸姊姊,男孩子不喜欢。男孩子喜欢“打官司草”。这种草的主茎有韧劲,将手里的草茎和对手的草茎绞在一起,用力拉,谁的草茎先断,谁的“官司”就输掉了。小孩子具有把生活简化的能力,有时候就用这种办法来判决纠纷。

蒲公英的黄花很阳光,地丁草的紫花很清纯,狗尾巴草的花就像狗的尾巴,灯笼草提着一只只绿色的小灯笼。有一种白色的花成团开放,很繁茂,俗称癞痢花,女孩子最怕男孩子冷不丁给她们插在头上。据说插了这种花就会掉头发,变成癞痢头,多可怕啊!有一种粉中透点红的花样子挺特别,花瓣连在一起像一个浅浅的小碗。这种花名叫“打碗碗花”,连男孩子也不敢摘,谁摘了就成了“火手”,老是会把碗打碎。解除“火手”的秘法是找一条蛇蜕来搓手。蛇蜕可不好找,麻烦死人。关于这些花的传说都是老太太们绘声绘色讲出来的,她们常常冤枉了这些美丽的花,却给田野增加了神秘。没有神秘的地方不好玩。

在布谷鸟悠远的歌唱里,在男孩波波的麦哨里,麦子一天天黄了。这时节,秧田里的秧苗己经欣欣向荣,成了一块块绿地毯。秧田总是做在河渠边的“白板田”里。“白板田”就是不种越冬作物的休闲田。秧田的绿色愈来愈浓稠。这些浓稠的绿色将会把江南全部的田畴染化成一片翠色。

在秧田绿色的背景上,白鹭翩翩飞过,或者无声降落。白鹭整天生活在泥水之间,可它们的羽毛永远洁白。书上说,这种鸟能分泌一种奇异的粉粒,使污垢无法栖驻。这种特异的功能是出于酷爱清洁酷爱美的天性吧?白鹭最美的是眼睛,狭长的眼睛如一片竹叶,晶亮的瞳仁如婴儿般清纯。白鹭最美的动作是涉水而行:两条浅棕色的长脚杆交替提起,提起时,带蹼的趾爪收拢如拳,稍作停顿,然后向前探出,趾爪相随着展开如一片枫叶。白鹭最美的姿态是静静伫立:单腿立地,双翅半展,长颈后曲,久久凝定不动,一派超凡脱俗、遗世独立的神韵。

蛙声在田野上生长起来。都说蛙声如鼓,其实蛙声更像庙宇中集体的诵经声。蛙声是属于稻田的,麦子听了心里就有点着急,一急就黄了脸。“稻要养,麦要抢”,麦子很快就登场了。

割掉了麦子,农人们猜想田地有点累,就让田地休闲几天,晒晒太阳,吹吹野风。田野显得空旷而寂寥,天空显得明亮而高朗,田埂上的小草显得瘦高而缺少依傍。田野就这样突然地换了一种风景,一个季节。

有的小孩子就把他们家的鹅赶来了。因为田里有麦茬,鹅走路时摇摆得厉害。它们感兴趣的是那些青嫩的小鹅草,还有人们不小心遗落的麦穗。它们江江地叫几声,对扎脚的麦茬和捡麦穗的人表示不满。它们不怕人,更不怕小孩子。老人们说鹅的眼睛特别,会将物事缩小,人在它们眼里只有一尺来高,所以根本不怕人。

牛和犁就下地。对于这片土地来说,牛和犁都是老相识了。

牛是弓着背的,犁是弓着背的,庄稼人也是弓着背的。在土地面前,庄稼人乐于弯下腰,他们是土地的崇拜者。

泥土被犁头一浪一浪翻开,闪着黝黑油亮的光泽。一些蜻蜓绕着犁盘旋,捕捉从麦茬里飞起来的蠓虫。偶尔有燕子箭也似的贴地掠过,捕捉专心觅食的蜻蜓。

牛和犁在田野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凝固的黑色波浪。细细看,土浪里有细细的根须和根须的嫩白的截面。一只两只蝼蛄在泥浪上匆忙奔走。一条两条被犁头切断的了身体的蚯蚓镇定地分头退进泥缝……土地就这样**了它的秘密,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类似老芦根的气味。泥土是有生命的,能消化,能自洁,不管把多么脏的东西撒到田里,没多久,那些臭烘烘的脏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还是原来的样子,找不到污染的痕迹。泥土和泥土在一起总是新鲜的,和粮食一样干净。以前皇上出巡,地方上要“清水洒街,黄土垫道”,可见黄土和清水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

在灌田之前,农人们要对田埂作一番修整,使田埂真正担负起隔断的任务。田埂被田里翻起的土加高拍平,看上去整齐而呆板。

灌田了!一时间,田野里到处是汩汩的哗哗的流水声。大渠道里的水流到小渠道,小渠道的水流进一方一方的田。江南的水田这才真正地成了水田。整个江南成了一片泽国。

管水的人扛一柄泥铲,把裤腿卷过膝盖,光着脚板在田埂上巡逻,查查田埂下有没有漏水的鼠洞或者鳝洞,看看田埂进水缺口的泥坝高度是不是适宜。

麦是小熟,稻才是大熟。农家忙碌的日子开始了。有一首农谚概括了江南稻作的全过程:

立夏做秧板,小满满田青;

芒种秧成苗,夏至两边田;

小暑旺发棵,大暑长棵脚;

立秋硬茎节,入暑耕头谷;

白露白弥弥,秋分稻莠齐;

寒露无青稻,霜降一齐倒。

从做秧板开始,农人就赤脚下田了,但大多数的农人还是要在开始莳秧那天喝过“开秧门酒”之后才赤脚下田,所以“开秧门酒”也叫“赤脚酒”。

开秧门是个节日,田埂上热闹得很。拔秧的,担秧的,抛秧的,莳秧的都在田埂上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没个消停。莳秧的人唱起山歌来:

莳秧要唱莳秧歌,

背朝仔青天面朝仔泥。

两脚弯弯泥水里踩,

鸟叫一声六棵齐。

在一声鸟叫的时间里就插齐一行(六棵)秧,动作真是快呢。

过些日子,耥稻的人唱起山歌来:

头通耘耥稻来岔,

岔稻要岔三寸深,

每勒要岔五搪耙,

岔掉杂草翻转仔根。

二通耘耥是耘稻……

这支山歌把耘稻的技术都细细唱出来了。

赤脚踏在地上,山歌播到云朵里。唱歌人就把天和地接通了。

没有一个孩子不想赤脚在田埂上走的。和田埂最匹配的就是光脚板。远古的时候,人是不穿鞋的,脚丫子从来和大地在一起,跟田埂更是天生的一对姊妹,有一种天然的亲情。被藏在袜子里、鞋子里的脚趾个个本分,但,我猜想——它们是有点委屈的吧?它们看上去总有些忧郁,有些哀伤。

可能由于母亲从小给我的“地气”提示,赤脚走在田埂上,我就觉得真有一股生生的活气蹿入体内,脚底和耳朵根那儿都有点点麻酥酥的痒。

赤脚走在田埂上,只要细心体会,你就会发现,每走一步,脚底的感触都是不尽相同的。你感觉到了脚底下泥土的质地——它的韧性,它的温情,它的无限的可塑性和生命力。你感觉到了脚底下的植物——它的韧性,它的温情,它的无限的可塑性和生命力。泥土是大自然的肌肤,赤脚走在田埂上,我们和大地肌肤相亲,就接通了与大自然的原始联系。

这么走着,这么想着,你就会生出一种到了外婆家般的朴素亲情。

不要过多少日子,田埂又会生出许许多多顽强的草和美丽的花。草丛里还会出现蝈蝈、蟋蟀、油蛉、蚱蜢、拜拜天、西瓜虫、萤火虫……你走过田埂,蚱蜢像水一样飞溅起来,蝈蝈赶忙假装成草叶,蟋蟀像侠客一般神出鬼没……

除了各种青蛙,水田里还会出现田螺、泥鳅和黄鳝。青蛙是蝌蚪蜕化而来,泥鳅可能是随灌田的水而来,那么田螺和黄鳝是从哪里来的呢?要知道,它们在水田里出现的时候,就己经是成年的大家伙了。难道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田地?可是,田里没有水的时候,怎么就看不到它们,而且,田里没有水,它们怎么过活呢?

我们家附近有一块楔进小镇的田块,名叫“六分头”。那一年春天,人们把这块小田块填了,准备秋天在上面盖房子。到了初夏,那块已经成为地基的土地上忽然钻出来几条个头不小的黄鳝!我发现我的猜想是对的——黄鳝没有离开过田地,它们一直秘密生活在田里。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又一个发现。

“白露白弥弥,寒露稻莠齐。”水稻扬花了。稻花太细碎,不太白,不显眼。都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在水稻扬花的日子里去田野里走,觉得胸腔里十分舒畅,觉得天地间宁静而且干净,心境好得出奇。这是稻花香的缘故吧?把鼻子凑近稻花嗅,却嗅不到香,不信,再嗅,还是没有香。抬起头来眺望,鼻孔中又分明有清澈的香气。咦,有点怪。

稻子登场了,田野会再次变得空空****,田埂会再次萋萋无依。到了冬天,田埂上的小草枯黄了,小昆虫不知去向了,只有白色的茅草花无忧无虑地招摇。到了腊月廿四的晚上,孩子们吃过糖团子后就到田野里去“叹茅柴”——用火把点燃田埂上的枯草,让一条一条的田埂成为一条一条火龙。老人们远远地站着看。他们说,这样可以烧死藏在草根里过冬的害虫,好的好的。

草是烧不死的,春风一吹,它们又会在田埂上欣欣向荣。

泥土记不清它曾经长过多少茬庄稼了,也记不清养活过多少辈的人。一切生命从泥土出发,又回归于泥土。生命不过是泥土的现世。

女娲用泥土创造人类的神话不但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还是一个伟大的寓言。

相牛

小时候,我常跟着表叔去一个叫陆家巷的村子,那里有我表叔的一个亲戚。

水车棚是陆家巷最好玩的地方。

人力水车的结构并不复杂。用一根碗口粗的圆木作车轴,上头安装四对或六对脚蹬;一条木板制的凹槽,和车轴垂直相接,一头斜斜地落到河里,另一头够到水渠。凹槽里置有一条戽板和“鹤膝”组合成的环状“履带”。“履带”和车轴是用木齿轮契合的。水车轴的上方平行着架一根横杆,四个人或六个人扒在横杆上踩动脚蹬,脚蹬带动车轴,车轴带动“履带”,戽板就在凹槽里一戽一戽地把河水拖提到水渠里。如果用牛力,那还得在水车旁安上一个水车盘。牛拉动这个水平安置的车盘,木齿轮把动力传递给水车。

农田灌溉总在盛夏,日头毒,就得把牛车盘置在一个草顶的凉棚里。这便是水车棚了。水车棚在远离村子的田野里,给车水的牛遮阳挡雨,为在田里劳作的人们提供休息的地方,无意中也成了农家孩子的夏日乐园。

车水、摇船、磨豆腐,是农家三件苦事,苦就苦在这三件活计的劳作时间太过漫长。

那时候没有电灌设施,稻田灌排全靠水车。遇上连日骄阳,水车一停,水田就要龟裂,那得连日连夜地车水。吴语中“连轴转”这个词就从这儿出典。

车水人双手扒在横杆上,两只脚一起一落踩脚蹬。如果走神或者腿力不济,跟不上节奏,那脚蹬就成了木榔头,敲在脚踝上,疼得要命。

上头是烈日炎炎,皮肤上就像有黄蜂蜇,脚下是热气蒸腾的水田,真的是水深火热。车水人一上车,皮肤便漏了似的,汗水就像止不住的伤心泪。把上衣脱了吧,可裤子也被汗水浸透了,贴着勒着,半天下来准叫你痱子叠痱子。没办法,就把裤子也脱了。年轻的脸嫩,或倒过裤子将两只裤管系在腰间,或在腰下挂一片蓑衣片遮羞。

人到了苦熬的时候,就会想法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唱起山歌来。或者齐唱,或者一人领唱众人和。有的还在横杆上挂一面小锣,唱一句,“当”一下,听着丰富些悦耳些。

伊汪啊汪,

车水人腿里酸汪汪,

伊汪啊汪,

街浪人里床翻外床。(锣声:当!)

伊汪啊汪,

田底崩坼稻苗苗黄,

伊汪啊汪,

车水人眼里泪汪汪。(当!)

伊汪啊汪,

别人家面衣两面黄,

伊汪啊汪,

我伲的点心勿着扛……

山歌是随口编的,没人审定,免不了荤素相杂,唱些男女之事,但自古流传下来的那么多车水山歌却没有黄色的成分。唱车水山歌的时候,人大多没有穿裤子,都觉得这当儿唱荤的有点无耻。

古老的车水山歌由吱吱呀呀的水车声伴着,哀婉而苍凉。唱一唱,把辛劳和苦楚吐出来,觉得好受些,时间也似乎快了些。没有钟表,水车旁点着香呢,一炷香烧完了就换一班人。换下来的人赶紧到水车棚里去喘口气,喝口水,吸管烟。年轻的贪凉快,就在湿地上躺下来直一直腰。老人就训斥:后生,你不要腰啦!

这里离村子远,水车棚里盘据着一群光腚男人,送饭送水的活就让男孩子来担任。

水车轴上有空当,男孩就上去试一试,没踩上几脚就脱了板眼,怕被脚蹬敲脚踝,赶紧把腿缩起来。这叫“吊田鸡”。青蛙的腿总是这样蜷着的。

人在车水的时候,水牛在休息,或者在小树林里卧着反刍,或者在河里泡凉。水牛泡凉有固定的地点,浅滩就被它们“孵”出一个坑来,人称“牛孵潭”。水牛孵水为的凉快,还为躲避牛虻的骚扰。牛虻的长相如麻灰大苍蝇,所以又称牛蝇。这种凶恶的吸血鬼从不会像苍蝇那样嗡来嗡去地打堆闲逛,它们鬼魅似的独来独往,看准机会,扑到牛身上就一针见血,然后无节制地吸血。它们挑选牛身上的凹陷部位或者脖子下、前裆处下口,牛尾巴没法扫到它们。牛疼着,又奈何牛虻不得,只能烦躁地摆动头颅,抖动肌肉,嗤嗤打响鼻。有可能的话,牛就会下到河里去,用水淹来驱逐牛虻。牛全身浸入水中之前的一刹那,牛虻才不慌不忙地飞起,找个地方歇着,等待牛露出水面时再闪电般扑上去狂吮。只有到它们实在吸不下了,才会哼一声,鬼一般离去。

牛虻这样欺负牛,太可恶了,所以孩子们总是乐意担当起驱虻的任务。担当驱虻的孩子有个特权——可以乘在转动的水车盘上。这么着,你不用走路就能一直守在牛的身旁。

牛上轭拉水车,要长时间地转圈,为避免头昏,要戴眼罩。眼罩俗称“牛掩眼”,一般用两片打磨得溜滑的竹片做成。史先生家的那条牛的眼罩是用乌龟壳做的。史先生说他戴着试过,乌龟壳眼罩轻巧,漏进的光线适宜,恰好能看到脚前的一步路。

史先生戴一副圆黑框眼镜,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他年轻时当过私塾先生,现在很老了,专门侍候他们家的大水牛,这是他喜欢做的事。这牛长着一对直直的角,就像舞台上戴着“一字相冠”的宰相,被史先生戏称为“相爷”。

相爷年轻力壮,身躯庞大,毛皮黑亮,性情温和,动作总是缓缓的,看上去真有点相爷的派头。相爷吃草从不露出牙齿来,上颌不动,单见下唇款款地动;喝水从不弄出声音,只见桶里的水无声无息地往下缩。史先生老是提醒我们注意相爷的这些细节,不厌其烦地夸他的牛有规矩。史先生还说羊是苦嘴,吃草一根根地拔,吃过的草地好久缓不过来;牛不一样,是甜嘴,吃过的草地草长得旺。

相爷脾气好,只要史先生在场,小孩子都能骑它,有时还肯低下头来让小骑手当“电梯”。我不敢踩着牛头上,只敢攀着牛屁股,踩着牛后腿的关节往牛背上爬。和骑马不一样,牛背上没有鞍,一骑上牛背你就会觉得**有了巨大的“马力”,心头生出一种强劲的底气,情绪也即刻随了大牛——从容不迫,所向无敌。牛好像总能猜得准你要去哪里,它顺从你但并不完全由你操纵——步法节奏,还有路径的具体细节得听它的,因为它不是机器,是一个生命。对于你的焦躁和急迫,它不予理睬,它认为照你那样做有失牛的风度和尊严。牛下水了,牛背上的骑手也不在乎,总有锅盖大一块牛背浮在水面上的,若是人敢站着,连鞋也不会湿。“牛是顺风走,马是逆风行”。若是让相爷随意溜达,它准是顺风走。相爷的步法真是有风度,特别能在田埂上走出来韵律。一步一个蹄印,每个蹄印都清晰完整如在国画上钤印。有一回,相爷在新做过的田埂上走过,蹄印里积了雨水,史先生就特地叫我们去欣赏。蹄印里的水结成了冰,在阳光下白生生地反光,一溜蹄印果然如一行铅印的辛弃疾的诗,一派大家气象。说到相爷的好脾气,还可以从它和麻雀的相处来看。常有一对麻雀在相牛的牛角上降落,然后在牛的毛茸茸的额上跳来跳去找东西吃。史先生一口否认他照料的牛身上有跳蚤什么的,说这一对顽皮的小麻雀是相爷的“忘年交”,在和相牛聊天呢,搔痒痒呢。“忘年交”这个词,我就是从史先生那儿学到的。“忘年交”的意思是年龄相差很多的人交朋友,可史先生怎么知道相牛和麻雀之间差了好多年龄呢?麻雀一边啄食,一边叽叽喳喳叫,可牛从不声响,只是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表情,可见史先生说的“聊天”也是他想象中的事。

史先生对相爷照顾得很周到,牛鼻绳总是很干净,牛角总是乌黑锃亮不会沾一点泥。史家牛棚门口有一个石槽,供相牛喝水专用。石槽蛮深的,能容下三四桶水,牛喝起水来很是畅快。相牛被史先生惯出来了,在外头尽量不喝水,宁愿熬到回家再喝个痛快。有时太渴,一口气能把石槽里的水都喝光,属于真正的“牛饮”。水车棚环形的牛道上铺了旧草包,踩上去像草地一样暄软。相爷干活是一把好手,戴着乌龟壳眼罩在水车棚里上工,从容不迫,就像在草地上散步。这时候,史先生总是陪伴在旁的,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防备可恶的牛虻来骚扰。牛虻很贼的,就专门袭击相爷靠近牛车盘的那半边身体,所以史先生很欢迎小孩子乘坐在牛车盘上帮助他守卫相爷的那半边身体。

牛和村上的孩子都熟悉的,虽然戴着眼罩,还是知道谁在为它驱牛虻,有时会用尾巴扫一下你,是逗你玩呢,是感激你呢。

牛有时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还翘起尾巴分开后腿来。这是要撒尿的信号。史先生赶紧把备在一旁的粪桶凑到牛肚子下,叫道:“嘘……”牛尿好长,哗哗的能接半粪桶。有时尿不多,那是牛累了,想借故歇口气。史先生不会计较,反而会拍拍牛屁股,说上几句温暖的话,或者调侃的话。牛听不明白人话的确切含义,但完全能从语气中听出来人的态度。相爷悠闲的时候,史先生喜欢和它说说话。史先生的自言自语其实和牛毫不相干的,比如天气啦,年成啦,比如谁家的某人要结婚啦。一次,我问史先生,怎么和牛说这些事。史先生说,牛听不明白人话的确切含义,但完全能从语气中听出来人的态度。只要你对着牛侃侃而谈,牛就会感受到你对它的善意,你对它的平等。史先生还说,他心烦气躁时就会去和牛说说话,看着牛平静的眼神,心里就会平实起来。听史先生这么说,我就试着去看看相牛的眼神。你试过与狗和猫长时间对视吗?事实上,你没法和它们长时间对视,只要一接触你的目光,它们的眼神便会躲开去。牛不一样,牛可以久久地和你对视,眼神是那般的沉静,那般的坦然。这么对视着,你就体会到了世界的和平和生活的宁静。

见到史先生和相爷,大多是在暑假里,只有一回见到了大冬天里的这对老伙伴。那是黄昏时分,史先生正在牛棚里和相爷“嚼黄昏”。“嚼黄昏”,吴语,就是在黄昏时分无休止地闲聊。

寒冬腊月,针尖大的墙洞能进来斗大的风。史家的牛棚用草帘子仔细修饰过,不叫漏进来一丝丝风。过年不久,门框上贴着的对联还红红的:一家生无底,满门午出头。这当然是史先生的手笔,是史先生年年要写一遍的杰作。屋里有个火盆红红地活着,史先生和几个老人围着火盆抽旱烟,旱烟斗一忽一忽地明灭。这里充满了干草的清香,烟草的辛香,还有大牲畜的那种有一点神秘的淡淡膻味。这里有一种纯粹的、安详的东西在暖洋洋地弥漫不绝。牛是不肯制造秽物的,连拉的屎也不臭。史先生说旧社会的穷孩子会在冬天赤脚踩在牛刚拉的屎里取暖,他试过,真的可以暖好一会儿。

想不到牛棚能这么暖和。史先生听我赞叹,就晃着头吟出一句诗来:“茅庵草舍无冬夏。”意思是茅屋本来就是冬暖夏凉的好去处。

相爷惬意地卧在柴垫上,前半个身体在灯光里,后半个身体在幽暗里,成了两种颜色。它慢慢地反刍,眼睛眯细着,有点迷离,见到我们进去,只动了动一只耳朵。它一面反刍,一面还要听老人们嚼黄昏,没工夫理我们。相爷这时候的反刍更是斯文,更是舒缓,能推测到它齿间或脆或绵的感觉。牛在冬季里吃得比较讲究,“牛料”用当年的新稻草铡成小丁,加水煮沸后再加入浸软了的豆饼屑,闻着挺香的。

史先生和老人们七拉八扯地说话,说的都是我们不感兴趣的。可相爷是感兴趣的,似乎在微微颔首。

牛棚墙脚边平行地卧着水车槽和水车轴,那个巨大的水车盘靠在另一边的墙上。人用新稻草编的草帘子小心地呵护着它们,使它们浑身散发出田野的清芬。在田野里忙碌了整个夏季和半个秋季之后,这三件老搭档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牛棚很高的地方黑森森的挂着什么东西——哦,原来是两对弯弯的牛角啊!

史先生听我在问小伙伴,插上来说:“这是我家以前养的牛。它们老掉了,我留着它们的角。看到了吧,那大的是某某的,小的是某某的。”“某某”都是牛的名字,我没听仔细。

老人们还记得这些老掉的牛,七嘴八舌说起和牛相关的往事来。

一个说:“没错的,我骑过某某的。一条好牛啊。骑着就像骑着一个水浪,一拱一拱的,好!”

另一个老人说:“你是记错了吧。水浪似的是某某,不是某某。某某脾气暴,你骑它?对不住,它就专朝河边沟沿走,屁股一扭一扭地吓唬你……”

……

相爷必是听懂了的,眼睛一会儿眯细,一会儿亮起,好像也在回忆过去的事。它有没有想起它的忘年交——那对叽叽喳喳的麻雀啊?

我们这时来找史先生是想听他讲狐狸精的故事的,那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几个故事讲完,相牛站了起来。史先生忙让我们帮忙把粪桶放到牛肚子底下去接尿。相牛果然要撒尿,一泡尿哗哗地撒了好长时间,比在水车棚里撒得长得多,长得叫我们为它难为情了。

这以后,我再没有去过陆家巷。

几年以后,我得到了相爷的死讯。相爷在一个苦楝花香的黑夜里逃出牛棚,狂奔几里地去和邻村一条小母牛幽会,从石桥上失足跌到河里,摔死在一块大石头上。

一向温文尔雅的相爷有这么一个**飞扬的结局,是人们没有料到的。

它的那对一字形的大角也挂在史先生的牛棚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