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常熟有山,有湖。山是虞山,湖是尚湖。站在虞山上看尚湖,湖岸逶迤,湖波清亮,湖中倒映着蓝天白云。有飞禽从湖上飞过,如点点音符在湖天之间飘动。坐在湖畔看虞山,一脉青影,在云天间起伏,山虽不高,却使这江南水乡的地平线变得和湖岸一样柔曼曲折。虞山投影在湖波中,晃动着一片墨绿的光影,使原本清澈的湖水显得深不可测。
曾经有一位智者在这里垂钓,尚湖就因此得名。智者是四千年前传说中的人物姜尚,也就是《封神榜》中的姜子牙。远古时代的姜子牙是否在这里隐居钓鱼,现代人无法考证。对这样的传说,我是宁信其真。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能将姜子牙卓然不群的身影和这样秀美的湖山叠映,可以让现代人的想象之翼直飞九天云霄。脑海中出现姜子牙垂钓的形象时,耳畔有一缕清音飘过。那是古琴的韵律,是激越灵动的《流水》,是清静悠扬的《平沙落雁》,是深情缥缈的《忆故人》。姜子牙的时代,古琴大概已经有了雏形,他这样深谙文韬武略的智者,应该会弹琴。也许那时还没有这些曲子,但一定有其他更清幽淡远的韵律。古琴能使焦灼的心灵恢复平静,能抚平烦乱的思绪,忘却现实中的酷烈纷争。姜子牙垂钓时,耳畔应有琴声。在等候鱼儿上钩时,他或许一手抚琴,一手握竿,古琴优雅的韵律,穿透清澈的湖泊,吸引了水中的游鱼,鱼儿们循声而来,围绕在他的周围……
虞山和尚湖,山水相依,湖光山影中凝集着江南的灵秀和才情。这片水土,曾经哺养出很多杰出的人物。关于常熟的文化记忆,有动人心魄的背景音乐,那就是古琴。琴声悠然,一脉相传连接古今。如果说,四千年前姜太公的传说太古远,无法考证,那么,一千五百年之后,常熟的另一位先贤,在这里留下了清晰的脚印。他是孔子的弟子言偃。据说,在孔子的三千弟子中,言偃是惟一的一个江南人。言偃早年在鲁国做官,中年在中原弘儒传道,晚年回到故乡,在虞山脚下躬耕讲学,传播礼乐。听言偃讲学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尚湖侧畔的言子讲堂,是当时人们心目中江南的最高学府,然而要听一次言子的讲学,并不容易。归隐故里的言偃,应是历尽了人世沧桑,他更喜欢一个人看山赏水,抚琴独吟,沉醉在虞山和尚湖之间。湖山如有记忆,应记得这位哲人飘然的身影,也应记得湖山间的古调琴韵。
在尚湖畔散步时,我还会想起唐代书法家张旭。张旭被人称为“草圣”,常熟是他长期生活的地方。这位“草圣”,常常醉酒而书,手中的毛笔如有神助,满纸草书龙飞凤舞,把汉字写成了前无古人的艺术品。张旭的草书,让盛唐的书坛震惊,直到今天仍被世人视为中国书法艺术的高峰。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有张旭的身影:“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李颀在《赠张旭》中也有生动描绘:“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我年轻时代就曾迷恋过张旭书法,看他的《千字文》、《古诗四帖》、《心经碑》和《肚痛帖》,觉得这是神人之作,笔墨线条在变化无穷中挥洒出酣畅淋漓的气韵,那种天马行空般狂放不羁的风格,今人难以摹仿。张旭的草书,像什么?像风中行云,像山间奔泉,像急风暴雨在天地间喧哗……我一直无法用恰当的文字形容张旭的书法,直到在常熟听古琴时,才恍然有所悟:他的草书中,有古琴的神韵。我想,只有用《广陵散》和《风雷引》这样激扬飞动的旋律,才能形容张旭狂放不羁的草书风格。我不知道张旭当年是否喜欢弹古琴,然而他的笔墨,和古琴的韵律,似有一种无法用言语道明的内在契合。张旭的草书,正如一曲神采飞扬的古琴曲,从虞山下飞出,一千多年来让人为之倾心沉醉。
说到张旭,当然还会想到元代大画家黄公望。黄公望也是常熟人,他的水墨山水画,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高峰。传说黄公望善弹古琴,作画前,常常先面对湖山抚琴歌吟,弹到动情处,弃琴执墨,挥豪成画,山水烟霞,满纸生辉。黄公望绘画所用颜料,多用虞山石研磨而成。黄公望的山水画中,不仅有虞山尚湖的绚烂灵秀,也有斑斓起伏的琴韵。
在虞山和尚湖之间处处联想到古琴,并不是牵强附会。在明代,这里出现一位古琴高手,名叫严天池,他创立了虞山琴派,将中国的古琴艺术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虞山琴派的影响辐射全国,甚至波及海外。常熟,成为中国古琴艺术史上的一个制高点。严天池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重臣,权倾一时。但这位“高干子弟”却不爱当官,他更喜欢弹琴读书。当时有人这样描述他的生活:“绝不闻户外嚣音,自翰墨外,辄取古琴,焚香一弄,悠然自得……间尝坐听,不觉竞心顿消,洋洋乎道澈之和平袭人。”他一生为古琴做了影响深远的几件大事:组织“琴川社”,创立了虞山琴派;编定《松弦馆琴谱》,其中有流传民间的古琴曲和他自己创作的琴曲,成为当时最权威的古琴曲谱。倡导“轻微淡远”、“博大平和”的虞山琴派被誉为“古音正宗”。当时的各路琴派,“以虞山为归,是犹百川之趋赴不一,而朝宗于海也”。而严天池对古琴艺术的开拓和贡献,被人誉为“古文中之韩昌黎、岐黄中之张仲景”。“一时知音翕然宗之”。在严天池之后,虞山琴派一直在常熟绵延不断。明末清初这里又出现民间古琴大师徐青山,当时少人可以与之比肩。而到现代,又诞生了学者型的古琴高手吴景略,使虞山琴派峰回路转,衍生出一派清新气象。
我在常熟两次参观“虞山派古琴艺术馆”,本以为能在这里看到严天池抚摸过的古琴,但是没有。馆中只有图片和文字,没有和严天池有关的实物。然而,这里处处回**着清雅的琴声,如低吟,如倾诉,拨人心弦,把听者引入幽远的遐想。对现代人来说,古琴似乎有点高深莫测,有点神秘,这是古人的精神写照,是对天地自然的倾诉和思索。这样的琴声,驱散了人世的喧嚣和昏浊,让心灵走向宁静。在琴声中,我想起了严天池的一些轶事。严天池不喜欢做官,但中年之后到福建绍武做过知府,上任前,他到当地的城隍庙里发誓:“必不携邵武一钱归!”为官三年,洁身自好,绝不收受贿赂。三年后,严天池辞官回家,船出城门时,他拿出身边积攒的薪俸银子,悉数交给送行者,当地人不受,他说:“我来的时候向城隍神发过誓,绝不带邵武一钱归,这些银子,留下来修治桥梁吧!”邵武人只得留下这些银子,用来修治城内受损倾塌的桥梁。严天池的清廉正直和散淡超然,多少和他对古琴的痴迷有关。他一生爱琴,他的归宿在虞山脚下,也在古琴绵绵不断的韵律之中。严天池曾在一首诗中描绘自己的生态和心境,读来令人神往:“有客新年慰索具,半巢松影半巢书。卷帘风静莺啼后,倚槛云生花发初。自有药苗供旦暮,不劳生计问渔樵。瑶琴试作临流弄,一曲阳春出听鱼。”
走出古琴馆,耳畔琴音飘绕,回望天边青黛色的虞山,正如一把巨大的古琴,横卧在江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