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侬

夏天大人很忙,都下地里干活去了。村子里很静,老人、小孩弄不出多大动静。我感觉出工的哨子响过之后,各家各户里那些操持家的人忽地抓紧手头原先做着的日常私活,作一个段落——有一阵忙碌,吩咐着的,招呼着的,彼起此伏,俨然市声,不过随着荷农具的人陆续走出院落、汇到村路上、聚到仓库场上、然后沿着田岸蜿蜒于水田中,村子便抽空了一般。田的空旷把干活的声音都吸了去,传不到家里来。大人临走不忘记叮嘱小孩一句:“不要下河里去玩水。落水鬼要拖了去。”我们那儿,“鬼”字的音,念作“几”。几很可怖。尽管只在到了每晚乘凉时的“讲鬼故事”节目议论过、想象过几的尊容,但每年远远近近总会风传一些落水鬼拖了某个小孩去的意外事故。命运中,悬在头顶的那把什么什么剑,说不定哪天会掉下来击中了谁,谁也不晓得。人们无从预测也无从避免,所以只能用最厉害的话限制了小孩的野心。然而小孩一旦出了大人的视线,那就只能由着他做自己的主了。

大人也有检验小孩在无人管束的状况下是否下过水的办法——收工回来,大人用手指在小孩身上划一道痕。身上如果出现一道水锈,则证明肯定偷偷下过河了。我从没有真正地下河里去玩过水,但我会蹲在水栈边撩起水把手臂和脚打湿,打扮成从水里钻过的模样,跟大人开开玩笑。骗过大人,会很开心,这种小孩的把戏也并非毫无意义。对于小孩来说,生活平淡而漫长,以有涯遣无涯。

水乡,村前村后都有河塘、都通着东边的福山塘——一条大河。“东边”是文明词,合着土话应该叫“右手”。我们那儿说到方位,都是对应着人为中心说的。

河塘岸上是密密匝匝的树。跳出村外看,人家的屋是藏在树荫交错的深处,只能看到最前面的一层,粉墙黛瓦影影绰绰,似一个经不会干活的小孩之手乱绕出来的绒线团;不像水田坦陈而辽远——且永远跳不出,人是不可能到连成一片的水田之外去往里看什么的,水田之外还是水田,人永远在水田的包围之中——所以只有深入村落可以有效地发现某些隐秘。

福山塘也是有隐秘的。我坐船从福山塘里过,循着水面往塘岸看,这个角度走在岸上的人是无法获得的。河水南来北往,不分昼夜,日子久了锋利成一把大刀,把大地硬生生地往深里剖开,然后把它的成绩公之于众。我每次坐船就与东西塘岸的剖面面对面了,它们吸引我一会儿看这一面,一会儿看那一面。塘岸下面一点的是淘出大小不一空洞的地层;往上,有泛白的贝壳层;再往上,有积着的碎瓷层;看累了,目光还可以抬高一些,这时候会看到地底下埋着的灰灰的瓦砾层……它们的上面还有许多有内容的“层”,且每一层的颜色也不一样,最上面是黄色的,然后渐渐过渡,到接近水面的那一层竟是灰色的。自然之力真是无与伦比,潮起潮落间沧海桑田一挥而就。有一年小爷叔罱河泥,发现某一段河底的泥晒干后可以当燃料。于是村上许多人摇了船去罱,弄回来做成煤饼。有一阵,村子里人家的墙上贴满了圆圆的、深灰色的泥饼。晒干后,掰下,墙上便留下了一个一个的饼印子。那深灰色的泥饼,到年里可就发挥作用了!那时候城里居民用煤是凭票凭证的,乡下人如果要用煤,就得打了菜油去和城里人私下里交换一份供应计划,然后拿了那票或证到煤球店购买。城里人让出一份某个月的用煤的计划,菜油是白拿的。小爷叔的泥饼,红火了我们村的一个冬天!那几天里,我走东家串西家,哪家都是热烘烘的。炉子里的泥饼呼呼地吐着火焰,热气从炉子上面的铁锅的盖子里挤着、吼着冒出来。光看着就让人温暖了。

直到罱起来的灰泥突然于某一天丧失了燃烧力了才想起夏天是如何之好、是如何凉爽、不会冻着、甩得开胳膊做得出活儿。那些灰泥没了威力没了用处就被遗弃在场院的角落,就像岁月里的陈年旧事难得有人提起了。之后,被家中的老母鸡看中,就成了鸡们抱窝扒土的乐园。

我和妹妹站在岸上,流水里的影子扭着秧歌。我是一开始就在岸上的,还是见到来了小朋友才把水栈让给小春宝和他的弟弟黄毛去逞强的呢?已经无法深究了。这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甚至已经照到两边去了。我们的田在西边,田是无穷无尽的就像大人一年到头的活计怎么干也干不完,真正大而无当。这种时候,劳动的场面离我们很远。

小春宝真的很能逞强,他能在水栈上快速地上上下下,而且收放自如,说加速就加速,说停就停,说转身就转身。他的弟弟很佩服。他很满意,开始笑。他开口想说话,神情要得。不过,他一得意就滑下水去了。水栈是垂下河去的坚硬的通道,石板铺的,一块接一块,接到水面就断了。也许水栈断处的水是一直张着大口等待着自投罗网者的。我们忽视了和它挑战的后果。结果终于酿成惨剧。

我那个时候才六岁,还没有上学,我七岁读的一年级,我现在填履历表就是这么填的。我没有在乡下上学,是进城上的学,所以只能是六岁。这些都是乡下的事。在城里我没目睹过“落水鬼”拖小孩的事件。不过当时还不可能有谁预见到我进城不久又回了乡下,此是后话。还是回头说当时。我妹妹当然比我更小。小春宝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河塘很深,水面上只剩下小春宝的一撮黑发在漂浮。他的头发其实是稍稍有点黄的,那种头发一沾水就变得黑了,一沾水就很“绵”、很软,随着水波**漾。小春宝的弟弟这时候一言不发,站在岸上看着他的哥哥危在旦夕,没有惊恐,没有哭叫,很平静,仿佛在看他自己设下的阴谋是如何一步一步地实现的。还也许,小春宝是延续着刚才风光的表演。

但过了一阵并不见他有恢复常态的举动,只有无力作垂死挣扎的人才会那么无可依凭、无可改变、一任被吞噬。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救人!我突然对妹妹说:“快去叫大爷叔!”我的妹妹很听话,赶紧跑回家去了。随后,我看见大爷叔从二三十米开外的家里奔出来,一边奔还一边脱西装短裤,但结果是只解松了皮带。大爷叔顾不得形象、顾不得狼狈,跳进河塘,一把抓住沉下去的小春宝!也许还很滑,那时候,我们村上的小男孩在夏天只穿裤头,身上光光的,赛个泥鳅。

大爷叔把小春宝从死神的魔掌里抢出来,拎出水面,拖泥带水,直拎到岸上。

大爷叔学生意做了裁缝,这几天在家里做衣服。要是他这一天还在师傅家里,或者要是他刚好出门去了,不知道小春宝会怎样?不知道这一天的村子会让什么样的气氛包围?储三毛(小春宝的母亲)还不定要如何伤心得在地上打滚呢,或者说不定要和丈夫拼命。以前她曾经和她丈夫大打出手,并责怪过男人日了他们出来。那回她的声音大得把全村人都招了去看。我们小孩子弄不清楚两人为啥要打,去看也挤不到前八尺,只听到女人的声音很凄厉。那时候,小春宝的姐姐小建英除了哭,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该干啥好。……不堪设想。

坐在地上的小春宝,惊魂未定。他的肚子鼓鼓的,肚脐眼爆了出来。好一会儿,他才长出一口气,肚子里的水跟着那口气倒流喷出,但只喷出一口,他肚子仍然像随时要爆开的样子。好在那口气已出来,小春宝的面孔才慢慢恢复了人的颜色。小春宝像傻子一样在河岸上坐了一下午,到天黑也不敢回家。

大爷叔救起小春宝,见无大碍,赶忙回家去换下西装短裤作一番整理。那时候,西装短裤,在我们乡下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穿的,时髦着呢。大爷叔是裁缝,闲来就可以方便自己。那条西装短裤是咔叽布的,米色,经了水就成了深色,皱不拉叽,不挺括,贴在身上,没了风光。平时小爷叔可羡慕死大爷叔了,可是他不能像大爷叔那样可以不下水田,所以西装短裤他是穿不成的。他们兄弟俩是:同根生而又各属于两个类型。

小春宝的老子叫黄狗狗,瘦条子身材。他常常把一件罩衫披在身上,两只胳膊撑在腰间努力支持着那布衫不滑下来,这样子,两排肋骨就更突出地被黄皮肤包着了。他曾用那件罩衫在水田里的稻丛中罩住过一只如鸽子大小的鸟。当时他和好几个人同时走在田埂上。不知是谁先看见了田里的大鸟,就轻轻惊讶了一声。黄狗狗幸亏是常年把罩衫披着的,所以他的手脚明显比别人快——罩衫一下子就弄到了手里,像张了网似的扑了上去。那鸟受了惊吓,飞起来,原是飞向蓝天白云,谁想眼前一黑被包裹在衣衫里了。黄狗狗家没有鸟笼,只养鸡,于是就把鸟装进“鸡罩罩”里圈养。那鸟,据说名叫“播咕咕”。

黄狗狗不是专门打鸟的猎手。我们那儿常会来一个扛着铳的人,那人黑不溜湫,跟那长长的铳差不多颜色,脸生得很。扛铳的人才是猎手。我们村里树多,到黄昏,麻雀成群在树上吵闹,天完全黑了,它们才会安静。这时候猎手就出现了。稻快熟的时候,白天猎手也来。麻雀在水田上空成群结队,然后落入某块田,过一会儿又飞起来,再往另一块田去。飞来飞去的小鸟,独立一只没什么看头,合在一起就非常了得,姿势优美得像随风飘的炊烟。猎手就抓住它们飞在空中的当口放枪,“轰”的一声响,麻雀群里会掉下不少中弹的麻雀。猎手就跑过去捡拾战利品,用一根铅丝穿成一串。我们村里的小孩会跟在猎手的后面凑热闹。我看猎手装弹丸,是从铳口往里装的。猎手从腰袋里摸出一把铁子,灌进铳口,然后又用一根铁丝伸进铳口捅几下,填结实。然后他再在铳的后部装火药。装火药的部位有一个撞针。撞针连着扳扣。铳有一定的危险性。有一次,猎手瞄准了麻雀群,扳动扳扣,“轰”地火光起来,弹丸没飞出枪管,紧贴着瞄准器的他的脸倒焦黑了一大块。所以他是不充许小孩靠得太近,特别是在他的铳装上火药之后。黄狗狗不是猎手,但他抓的鸟大,猎手一天的收获加起来也比不上他。黄狗狗只是碰巧,他不会因为碰巧而改变谋生的手段,那大鸟的事只供人多时吹吹牛而已。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本事:挖井。

黄狗狗会挖井,是突然之间会的。此前没听说过他有此本事。他在自家屋跟前选定地方,拿起铁锹往深里掘。随着泥不断地吊上来,他也慢慢地沉入地下去了,再之后挖到了泉眼,水开始直冒花,井就这样挖成了。井挖成了,还要往井壁上盘砖,从底下开始沿着井壁往上盘,直盘到地面。所以挖井又叫盘井。盘井用的砖一般是青砖。青砖结构细密,是地下水极好的过滤设备。有的人家为了节省,用红砖盘井,结果那水质总是有说不清的尴尬。如果井挖好了不盘,长年累月,井会塌了。能挖井真的是一项本领。有的人挖的井,水质不好,老是浑,这就很麻烦。有时往里扔石灰、扔明矾可以改善水质,而有时往里扔得再多,也是白搭。到出现此情况时,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补救,那就是发动可以发动得动的人来提水,把这口井里的水提到见底,好让井里再冒水出来纯粹是新水了。但如果这办法用过之后还是不奏效,那这口井就瞎了,这样的井水是不能喝的。得重新选址。我们那儿尽管到处是河,但喝水还是喝井水。冬天,烧了喝;夏天,提起来就喝,喝生井水。生井水,在夏天喝,很过瘾。天热,饭搁哪儿都保不齐要馊,而吊到井里(不到水面),第二天早晨拉起来吃决不会有问题。西瓜熟了,乘凉前吊井里放一会儿吃起来那个才叫爽。新挖的井是不能马上就用的,得过一段时间,否则喝了那水肯定要肚子痛。挖井时,人留下的各种的脏,被泥土吸收了,水才清澈无比。我家的井,是口老井。巨大的青石板上中央突起一个圆桶状的口,朝下一望,很黑的地方有一个亮亮的圆圆的天,还有倒映的自己的脸。我往里一看,就会被大人阻止住,招来一声紧张的喊。连忙缩了脖子,朝发出警告的人憨憨地笑笑,意思是不会有事的我当心着呢。一到冬天,井里会向上冒白雾,打起来的水是暖暖的。女人最喜欢了,因为那样暖的水,洗洗涮涮,不冻手。

黄狗狗出门去给人家挖井,开始由东家帮衬着或者叫上邻居的后生合伙,后来小春宝兄弟俩稍稍长大点了,就带他们出去一块儿干。一个人是挖不来井的。黄狗狗在地下挖,小春宝兄弟在地面上拉绳子。黄狗狗在井里说的话,声音很闷,他命令小春宝兄弟“拉”,于是装满泥的桶或筐就向上升。

到黄昏时分,黄狗狗父子三人行走在村路上。他们或在本村挖井或到外村挖井,回家总会走村路的。不走村路也可以的,水田放水用的渠道通河里去的那一段是非要经过村子不可的,沿着渠道走也可以回家。但我们村上的人没有借道的习惯。走村路。小春宝兄弟一边走一边抢着戴一只钢盔。那钢盔是他们的父亲下井戴的安全帽。钢盔是草绿色的,似乎是军用的,来历不明。“钢盔”是洋名字,我们那里把钢盔叫做“铜盆帽”,那帽子像铜制的盆,很贴切。黄狗狗,老样子,两手叉腰,身披罩衫,他稍落后于两个儿子。他们的身上、脸上,都蹭了泥浆。有些泥浆已干,人一活动,泥浆块面就开裂,皮肤上增添很多皱纹。黄狗狗除了挖井还干撩井的业务。所谓“撩”,即是井的使用年头长了,避免不掉进一些物件,譬如打水人不小心一弯腰,口袋里的东西就掉井里了,不懂事的小屁孩把东西扔井里了(大人还不知道),这是常事,重要的物件掉下去了,当时就要设法撩起来,遇上掉的是不重要的物件,那就算了,听之任之。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井水不如以前了,于是就请人来“撩”井,把井底来一番彻底清理。对于小春宝兄弟来说,更愿意“撩”井。“撩”井能撩到一些在小孩子看来是宝物的小玩艺儿。这小玩艺儿,大人是不起眼的。所以撩井人撩到了可以不交给东家,归自己所有了。有一次,撩起来的竟是机枪子弹。为什么认定是机枪子弹?因为这几颗子弹比平时看到的民兵打靶用的步枪子弹要长、要粗,只有机枪子弹才会这个样子。这几颗子弹带着弹头,还没有使用过。只是锈迹斑斑,泛了绿,连沾着的泥也跟着一块儿锈了,与弹身牢牢地结合在一起。这几颗机枪子弹勾起了村里老人的回忆,他们说起当年矮东洋(日本侵略者)打到福山塘的往事,那些矮东洋就是从常熟浒浦镇登陆,然后朝着南京一路杀过去。“南京大屠杀”死了30万中国人。那么,矮东洋要为通往南京的这一路扫清障碍曾在江南平原上展开一场怎样的杀戮,不难想象。我的乡亲遭受过怎样的苦难,也不难想象。成年以后,我读到《东史郎日记》,东史郎记述他所在的日军登陆后一路遭到了中国守军的顽强抵抗。东史郎在日记第二卷中这样写道:“十一月十六日,我舰开始猛烈炮击,右岸一片火海。……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点,混乱中载着水上运输队的工兵船再次登陆。”四天后,十一月二十日矮东洋推进到距浒浦镇不远的梅李镇。又五天后,“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七点半向常熟城进军。常熟为县府所在地,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宽敞的石板路,鳞次栉比的商店和旅馆。进入中支那以来,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到处写着抗日宣传文字,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由此可见,这里抗日训练何等坚决,老百姓抗日热情何等高涨。大家议论说:中支那的抗日思想非常坚决,对他们不能手软,想杀就杀,想抢就抢!……”常熟通往南京之路的沿途老百姓在劫难逃,有谁统计过他们的死亡数字呢?!也许已是无法统计了。掂着几颗泛了绿的机枪子弹,幸存者说起了他们当年的逃难。拖家带口的逃难最令人可怖。瞎子跟道罢了。其实也无处可逃,没办法躲到河边的秆窠里,让枯黄浓密的野生植物来庇护手无寸铁的逃难者。婴幼儿又不懂事,哭闹起来就坏事了。日本兵会循着哭声找来!性命攸关的当口,女人撩开胸襟用**塞进小孩口,企图让不懂事的小冤家住口,可并不奏效。于是急得毫无办法的女人拼了命把小孩的脸扣在她的奶上。许多婴幼儿就这样被闷死了。

黄狗狗父子三人经村路回家的身影是有些令人羡慕的。他们从东往西走,往左手里走。他们的家在村西,他们迎着快要落山的太阳,镀了泥浆的身子又镀上一层金色的阳光。小春宝兄弟像门前的两棵小树,细细的,但较着劲、比赛着向上蹿个头。

而我是往东走,手里捏着一张面值一角的纸币。我低头欣赏纸币上的图画,尽量不去看黄狗狗父子。我并不为又回到了村里而多出什么想法。相反我觉得乡下比城里好玩多了。还有,田里出产的东西也多,光瓜就有西瓜、番瓜、香瓜、北瓜、苦瓜……季节在不断地变化着它的五光十色的魅力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变化出与它相称的丰富物产。我欣赏纸币,是发现那张纸币就是画的乡下。那一角纸币上印着一群人,男男女女,是要去田里出工哪。为什么一看就是农民?因为他们都有农具在握。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背着喷雾器的女人。那喷雾器是用来给农作物打药水的。生产队的仓库有这东西。但图画里的农民已经美化了,我整天看到的乡亲,模样没那么洋气,土头土脑。我捏着一角纸币是去剃头。大人关照要去剃头,钱也是大人给的。村子的东边,临福山塘有家理发店。

理发店是我的说法。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剃头师傅是兼职的,他也是个农民,但是他有手艺,会理发,于是在自家临塘岸的一间屋里摆了椅子、面架什么的干开了。人们就叫他“剃头阿兴”。我们村子东边的人家有天然的地理优势。开出门来就是福山塘。水路旱路都从门前经过。他们在自家的房子前还搭起了廊棚,于是那一段福山塘岸也就是旱路就终年不会湿脚,方便了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到理发店去要经过一个很大的地坑。它是一个废墟。“地坑”,是小爷叔嘴里说的词。他有一次要给菜地浇清水粪,挑了空粪桶出了院子。我跟着也去。可是他并不往自家屋后的粪坑走,而是一路走向了村东头。直来到一个废墟跟前,他才放下担子。我很奇怪。他告诉我,这地方早先也是我家的。我们祖上开过的店中,有一家是茶馆。茶客喝了茶总要小便吧,小的粪坑是不能满足客人使用的,那就造大的。那时候,我的老祖宗就在茶馆的后面挖了一个特别大的“厕所”供客人方便。我的老祖宗、我的前辈,都称它为“地坑”。“地坑”很大,有一间大房子那么大,卧于地中,方方正正。我不知道它原先的模样,我看到的是它历经风雨、历经战乱以后的残存的废墟。地面上的部分已经**然无存,只留地面以下的部分。坑壁上长着青苔、长着野草。坑底先是方的,紧几步就成圆的了,那圆形又深陷进更深的地下像一个大大的不可测的洞口。方的地方已干涸,圆形的坑底还积有粪水。小爷叔就顺着残垣,小心地下到坑底,他用粪勺往“洞”里淘一下。我连忙捂住口鼻。我这个样子有点不像叶家的后代。小爷叔笑笑,开始淘粪水。茶馆早就没有了,这个“地坑”也早就不用了,多少年过去了,除了雨雪,没有客人光顾它了,地坑里的“存货”居然还能肥田,我感到不可思议。一片不起眼的废墟,我们村上的小孩子平时玩官兵捉强盗、玩捉迷藏都躲着它、避着它的废墟,它有着多少我所不知的隐秘啊。我拿着一角纸币去剃头,经过它的时候,我对它已有了一份敬意。我们那儿的男人有上茶馆的习惯。天黑着呢,雄鸡还没啼呢,肚皮还空着呢,就要上茶馆了。到茶馆里会会老友,说说新闻,拉拉家常,评评道理(称“吃讲茶”),这一天就过得很充实,这一天就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到太阳升起来,到炊烟升起来,踏上回家的路,惦记的不是早饭如何而是今天开工的哨子声该有力地响起来了吧的那种振奋。在大人的眼里,乡村真正的动静是在我那时看来无趣的水田里。

“理发店”的后面是一个场院,过场院还有房子,“理发店”主人的家人都在那里边的房子活动。人在那里活动,家养的老母鸡就领着一群小鸡也跟着人活动,人会毫不吝啬掉下些吃食给自家的鸡们。廊棚遮住了“理发店”的采光。我走进暗暗的“理发店”看到后面的场院很亮。“理发店”通向后院的门像一个画框,把他们家的生活场景收录到图画里。我一眼就看到的是一幅画。“理发店”很低、很暗,我不由得对剃头阿兴的手艺有点担心起来,万一他看不仔细,那把剃刀不就没了深浅?!那剃刀在“鐾刀布”上鐾来鐾去,可快着呢。

剃头阿兴见我在门旁犹豫,赶紧掸干净理发凳,还转了一转那凳子,以此引起小孩的兴趣。理发凳跟牛车水的车水盘一样可以转圈。我就深入几步,坐上去。剃头阿兴麻利地把一块披风样的蓝布围在我身上。把我从脖子那儿往下都罩在里边。我想起黄狗狗家那只关在“鸡罩罩”里的大鸟。我马上感觉到脖子里有一点点凉。他又顺势在空中抖一下毛巾,“啪”的一响之后,又往我的脖子里系。我的脖子那儿马上密不透风。一凉,一热,就觉着喉咙有点紧了。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过来。

乡村理发店是没有镜子的。我没地方可看,就低头盯着地。地是泥地,什么也没铺。家里的泥土,人在上面走得久了,表面呈了黑色的。泥地还不平整,像许许多多的恐龙蛋化石,表面突起一点点划出弧度、没有完全陷下去的那种样子。感觉头上有剃头家什和同样冰凉的剃头阿兴的手在运动。这时候,我就看见,有剃下的头发落到凹凸不平的地上。头发比泥地黑。

门外是福山塘岸。岸是一条临大河的大道。那些赶路的人们有了廊棚就可以歇歇脚了。廊棚有一个屋顶,四下里靠立柱支撑着,临河那一侧还专门预留了横挡,可以当板凳坐。那些横挡的木纹,筋突出来,其余有点收缩,毕竟经不了常年的风雨侵蚀,但也不会再往深里腐朽了,过客多着呢,坐的人多着呢。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

又一位行人停下了脚步,正对着剃头阿兴的家门口坐下。一条野游的狗跑过来嗅嗅那陌生人的脚。行人专心于他的心事,只顾吸自己随身带的旱烟。剃头阿兴点点头算是与那行人打了个招呼。尽管彼此不认识,但总归不会远得太离谱,本乡本土的总有一种不言明的亲近之感。然而,剃头阿兴这一次有点粗枝大叶了,他还不如那条狗。狗还晓得陌生人的脚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行人的脚上,千层底布鞋,糙白的底青黑的面,已经磨破了,还蒙着尘。露着脚趾,有些丑陋。

歇脚的行人,弯腰在路边石上磕掉烟灰,边收拾旱烟管,边问剃头阿兴:“师傅。打听个人,不知你认不认得?”

剃头阿兴随口道:“哪个?”

歇脚的行人:“这地方有没有一个小名叫‘黄狗狗’的?”

我感觉到剃头阿兴的手在我的头上停顿了一下。剃头阿兴回头打量起歇脚的行人。

歇脚的行人讨好地笑一笑。

剃头阿兴继续剃头。

歇脚的行人说:“我要找‘黄狗狗’讨钱,他欠了我的钱不肯还。”

剃头阿兴问:“欠了多少?”

牵涉到钱的数目,歇脚的行人又敏感地不肯说出,吞吞吐吐,怕外人获知了底细传扬出去让贼惦记了,不安全。

我看到剃头阿兴家的鸡跑出了画框,跑到店堂里来了。它们一跑,让我想起小春宝的姐姐小建英。那天,她家里不知是谁肚子不好,她到我家来向小爷叔要了一勺“沙药水”。小爷叔兼着村里的卫生员,一只赤脚医生背的小药箱挂在我家北墙。小建英手握一勺“沙药水”,一步一步慢慢往场院外移,生怕“沙药水’泼出来。到她自己家要上坡下坡的,还有一段路呢。我祖母在屋里告诫:“眼睛不要盯着勺,手端平就行了。”小建英不敢不看着勺,她就是怕不看着勺、光顾走路会把勺弄偏了,那样药水就打翻了。她依然盯着勺,小心翼翼。结果还没走出场院,勺里的药水就已泼得所剩无几了。原来正在场院角落里的灰泥堆上抱窝的母鸡,以为掉下了吃食,赶紧跳起来直奔向小建英。不知道剃头阿兴家的鸡这会儿看到了什么?

剃头阿兴说:“……上次我在集上碰到他,他说给我家挖口井相抵消。”

“这不是挺好么。”剃头阿兴头也不抬。

“好个啥价!井要用青砖盘起来才好。他给我挖井,他说不用青砖盘,也不用红砖,改用毛竹片盘。世上哪有用毛竹盘的井?我不要!”歇脚的行人自有主张。

毛竹盘的井闻所未闻。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有一个谜语: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泪水涟涟——说的是船上的竹篙;竹篙就是毛竹做的,日子长了,毛竹就要朽。那样的井,能用?我偷偷一笑。

剃头阿兴悄没声地打了一下我的头皮,他对歇脚的行人说:“借给人家钱,你要看好的,知根知底才能放手。说话办事海了去那样的人你也敢借?人不吃亏不长记性。”

歇脚的行人说:“我本来不认识什么黄狗狗白狗狗,是看到邻居家打井,多排场、气派啊,又接了他递过来的一支‘大前门’香烟,才搭上的话。是‘大前门’哎。”

剃头阿兴说:“要是黄狗狗是女的,你不就把她勾上床了!勾上了床,你竟敢还要把钱讨回来?”

歇脚的行人苦恼着脸:“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场面上,谁不是要点面子。”

剃头阿兴说:“正应了一句老话,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是阔么,算了。”

“大哥你是看人挑担不吃力。一个工分才两毛钱,何况是可以盘一口青砖井的钱!正门主路,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黄狗狗’的?我已打听了一路了。”

剃头阿兴说:“我就一定知道啊?”

“大哥你生意兴隆,活络头人,路面也宽,见多识广;哪像小弟我死种田,出门两眼一抹黑。……”

剃头阿兴认真地剃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什么。少有的认真啊。他把我耳根下的汗毛也当成了头发,细致地剃了又剃,而且左端详右端详,之后再一次下手,怕有漏网的鱼——怕我走在村路上,有人看见我新剃了头要问我是在家马马虎虎“土剃”的还是花了钱到店里有模有样“客剃”的,然后会评判一番。

有这等工夫,大多是在转念头。我不知道剃头阿兴会转出什么念头,更不知道他隔一歇会说出何等样的话来。

福山塘的水在流。上游开了闸,一时泥沙俱下,福山塘流成了黄颜色。

…………

我的故乡啊,你还有多少隐秘会随着我心智的渐渐发育,一步一回、一字一顿地向我这个后生次弟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