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吉
女人,女人这一生啊/为了谁而活着
外婆这样的女人啊/为了她的男人/为了她和他的孩子们
——艾敬的歌
那天我靠在阳台上那张深褐色的藤椅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听着艾敬那首《外婆这样的女人》的歌睡着了,确切地说是在做梦了。我梦见了外婆,她正微笑着向我走来……
是的,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微笑的,即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她也是笑对生活,笑对围在她身边的一大群孩子。有她在,生活的天地里就洒满了雨露、铺满了阳光。外婆的一生,平凡而又硕果累累,她与我外公生了三男四女七个孩子,一家老小围着自家开的一爿小饮食店艰难地生活着。那年解放大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渡长江扫向江南大地的时候,我外公很开明,立即关了店,先来了一个“打自己、分钱财”的自我革命,一人一份把几个雇工打发回安徽老家后,独自一人跑到100公里之外的上海滩做伙计去了。从此,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外公一个人的工资支撑了。
六岁那年,我离开了在小镇上工作的父母去城里与外婆一起生活,同在外婆身边的还有我的两个表姐。当时懵懵懂懂的我还以为父母不要我了,后来多吃了几罐子食盐才明白望子成龙的父母的良苦用心,原来他们是为了让我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好出息。那时,外公还在上海益民食品一厂做糖果,因此家里的所有担子就全靠外婆一个人挑了。想不到,我刚与外婆生活不久,城里就开始“文攻武卫”了。那是在六十年代末的非常时期,**的烽火也烧着我们这个所谓的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屋檐,连楼房上的瓦片都被造反派踏碎了。可怜的外婆、一个瘦弱的小女人像一只老母鸡那样带着我们一群小鸡从后门落荒而逃,去了被她生身父母抛弃的乡下避难。在那个非常时期,外婆虽不能烧香拜佛,但她始终保持着一颗阿弥陀佛的心。她像一条柳枝,虽看似细软不起眼,但总是那么顽强,柔中带刚,折不断,压不垮,不管身处何处,总能看到她旺盛的生命力。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和蔼可亲的,从不打人也不骂人。记得有一次,我和苏州的表弟去虞山脚下的部队靶场捡子弹壳,玩得忘记了太阳,直到月亮探出脑袋才想到了回家。外婆没有打我们,只是说了我几句,那口气很轻,好似吹去沾在我身上的一朵脏棉花,一点也不像骂人的样子,倒是像在责备自己没有看管好我们。
外婆也是个天生的故事大王,记得小时候她总要给我们讲故事或教童谣,特别是夏天在马路上乘凉的时候,我忘不了躺在藤椅里仰望星空,边数星星边听外婆讲故事的情景。外婆说,人不在地上了,就会跑到天上去,每一个人总有一颗星星是属于你自己的。我那时辨不清这话是真是假,但即使是外婆骗我,我也宁可相信是真的。现在,虽然外婆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大都已经模糊了,但她教我们的童谣至今还记得很多,“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向外婆问声好,外婆叫我好宝宝……”我们几个孩子就是听着这些童谣渐渐被摇大的。
外婆是个很娇小的女人,虽然我看过她年轻时漂亮的照片,但岁月的痕迹早已无情地爬上了她的脸庞。外婆年轻时就是个家庭妇女,似乎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长期与孩子们为伍,为生活而忙碌。可在我眼里,外婆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她带大了自己的七个子女,后来又带大了我和表姐表弟表妹等七个孩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孩儿王。
然而,孩儿王的命并不好,从小就被亲生父母送到郊区菜园村一户人家寄养。其实,外婆的养身父母家也很穷,因此供不起她读书,当五星红旗在我们这座城市上空飘扬的时候,她才进了街道里弄的扫盲班,恶补了几个常用的方块字。但说来奇怪,她竟会说几句“米西米西”的东洋话,后来才知道那是日本的铁蹄践踏中国领土时强迫国人学的。看来,战争不但是一场军事的入侵,也是一次文化的渗透。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外婆的文化虽然不高,但在处理家长里短方面很有一手,常常挖空心思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记得每到周末,外婆就会早早起身(一般在凌晨三点),去菜场排队买削掉肉的大骨头。一毛钱一斤的大骨头便宜实惠,买回来后就和着黄豆、萝卜之类东西一起煮成营养丰富的荤汤,让全家老小围着八仙桌过一回神仙的日子。这时,不管大人小孩都会像参加吹口琴比赛那样有滋有味地将鲜美的骨头啃来啃去。当然,啃到啃不动了,骨油也完全被吮干了,才把那些光溜溜的家伙重新召集起来,择日送往废品收购站等待遣送发配。废品站的老先生为了答谢外婆也会拿些钱出来,噼里啪啦算盘一打,一斤骨头可换七分钱。
外婆虽然看似心狠手辣,连光溜溜的骨头都不放过,但在那个年代也实属无奈,生活必须要她这么做。其实,外婆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她的和善是妇孺皆知的,而且她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左邻右舍不管遇上什么事,哪怕是邻里纠纷、夫妻吵架,总能看到和听到她瘦小的身影和朗朗的话语,她宛如一块明矾很快就能将一缸浑浊的水淀清。我记不得她什么时候瞒着我们当上了居民小组长。要知道,居民小组长不是一个官职,不像当时的居委会主任那样有权,完全是纯义务的,只有付出没有收获的那种,惟一得益的是受着街坊邻居们的爱戴。
当我们渐渐长大的时候,外婆也渐渐老了。可就在她该歇一歇安享晚年的时候,她居然异想天开地想着要离开三尺灶台去外面闯世界了。当她得知街道卫生所要招卫生员时,就毫不犹豫地向街道办事处的领导请缨当上了一名征战病菌的白衣战士。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刻苦练兵的场面,那时刚好是南瓜成熟的季节,她从菜市场上买回了好几个南瓜,当着我们许多孩子的面把它们当做病人的屁股,拿着针筒每天一丝不苟地练习扎针注射,一点都不难为情。外婆的这一招果然灵验,她很快掌握了注射技术,好一个聪明的外婆。然而,再聪明的外婆也有失脚的时候。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跟着几位年轻的卫生员一起上山采草药,五十多岁的人了似乎还要拿出登山攀爬比赛的架势,想跟年轻人一比高低。当然,结果是惨重的,教训是深刻的,也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外婆刚上赛场不久就受到了山上乱石的暗算,一个善良的老人就这么手无寸铁地被打倒,乱石滚下山的那一刻,她的盆骨也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折裂了。外婆终于吃上了人生最大的一次苦头,由于不能动,生了褥疮,髋部的肌肉溃烂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洞。我虽然没有资格去看,但见表姐述说时扑簌簌像银链断了般的眼泪,就足以让我知道有多么惨重。
在我的心目中,外婆是坚强、慈爱、善良的化身,她用那柳枝般坚韧的臂腕支撑起了一个温馨的家园,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幸福地茁壮成长的。我爱外婆,外婆也爱我,也许我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说实话,我与外婆的感情几乎已经到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地步。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前世未了情的妈妈,我想,只有做母亲的才会化作今生无限的爱。
最令我忘不了的,是我刚离开外婆时的那段日子。十五岁那年,我离开了儿时的伙伴,离开了外婆,去了十几里之外的小镇与父母一起生活。小小年纪的我,便开始有了失眠。那时虽然身体已经离开了外婆,可心儿还在她那里。我最盼望的是周末,那不是为了贪玩,而是可以去城里外婆家了。用城里楼上阿婆的话讲:“又要来吃吃老奶奶了。”因此每当周末一放学,我就拿了平时省吃俭用下来的零花钱去汽车站换一张去城里的车票,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几乎是雷打不动,有时甚至连家都不回,背着书包就去挤公共汽车。记得暑假前的一个周末,我没跟父母打招呼,放了学就去车站乘车,可到了车站才知道出了大问题,身上仅有的几枚人民币即使再团结也帮不上我乘车的忙了,最后翻遍了衣袋和书包也没能凑够一张车票的钱。我欲哭无泪,但又不敢回家问父母要,生怕伤了他们的心。其实要与不要,你一走肯定会伤父母心的,真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但即便心知,还是义无反顾,于是我决定像红军叔叔那样,开始了我的长征。
从乡镇到县城,是一条十几里长的碎石子公路,虽不算太远,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也不能说很近。那是一个夏日,骄阳似火,火辣辣的毒日肆无忌惮地触摸着我那张稚嫩的脸,我光脚穿着硬邦邦的塑料凉鞋,飞快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像是急着奔向盼望已久的幸福乐园。突然,一个绿色的东西闯入我的眼帘,我一愣,远远望见了风尘仆仆的父亲正骑着那辆穿着绿肚兜的自行车在向我飞奔而来。那时,父亲虽然在乡邮电所当所长,但所里人少,因此所谓所长也就是个兼职投递员,我猜想那是他在送报回来的路上。真是巧了,但这样的巧遇是万万不能照面的,必须得回避。于是我条件反射地迅速躲到公路旁的一棵大柳树后面,喘着粗气,像做了贼似的偷偷窥视着主人。近了、近了……然后又远了、远了……我望着父亲像弯弓一样远去的背影,这才又迈开双腿大踏步地向城里进军。
也许是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也许是天太热了,也许是我的脚太稚嫩了,反正我越走越慢,最后连太阳也不理我了。当我还在艰难走着长征路的时候,太阳已经躲到地球背后潇洒去了。终于,我的脚开始疼痛,有点走不动的感觉,而这感觉很快变得越来越强烈,但我心中仍只有一个信念,我要见外婆!于是心里默念起了当时流行的一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念着念着,真的有一股强劲的热血注入我的心房,我忍着疼痛,昂首阔步,仿佛在天边的晚霞里已经看到外婆那张慈爱的笑脸。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终于扑进了城市的怀抱,确切地说是跌进了外婆的家门。吃过晚饭,当外婆心疼地给我的小脚丫挤擦水泡的时候,父母来电话了,那声音是从离外婆家不远处一家烟杂店的公用电话上传讯过来的,问外婆是不是我去了她那里?外婆叫他们放心,说你们的儿子在我这儿好好的。外婆接电话回来,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有责备、有感慨、有欣喜、有怜爱……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了外婆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颤颤地打着转。
岁月如斯,二十多年后的一天,当外婆躺在苏州我大姨家里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外婆晶莹的泪花,所不同的是那泪花已经不在眼眶里打转,而是静静地挂在眼角的两边。很快,外婆像一盏油灯那样,燃尽了最后一滴油,便无声无息地熄灭了。我当时曾固执地认为,外婆不是走了,而是累了、睡着了。真的,她只是因为累了而睡着了。
时至今日,外婆虽然已经随风仙逝好多年了,但我时常还会想起她。多少次,在清风习习的夜里,我会情不自禁仰起头,放飞我的眼球去太空遨游,去寻找那颗属于外婆的星星。有时也会在梦里,甚至在休息的片刻里,会看到外婆变成了一条美丽的鱼,游进我的脑海里,微笑着望我一眼,与我说上几句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