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1)

老实说,罗鸿亮书记那生动感人的报告和任木匠那独特的英雄事迹,及后来解放军官兵们的英勇无畏、奋力抢救等等在向峨乡这块山乡土地上发生的一件件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各种事迹,它们都令我产生过强烈的震撼。但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减轻对这个乡死去了那么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心痛!在我到达这个乡的时候,部队正在用推土机对学校旁边的原先是街道一栋死楼进行最后的摧毁,那现场的药水味和尸体味,令人无法解开口罩说话。然而,当我在一位叫唐凤的遇难学生家长带领下,来到那个空****的中学操场中央,回首凝视旁边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废墟时,我想我必须摘掉口罩,这样我才能倾听到那些埋在废墟里的稚嫩的灵魂的呼叫声和哭泣声……

“当时我就在这楼后面的田地干活,突然地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头看看,可双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到儿子上课的学校楼房突然摇晃起来,那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整栋楼像没有下锅的油条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动了两下,接着就往中间垮下来,就听到一阵‘隆——’的响声,一股很大很大的烟尘就冲到了天上。我一想儿子肯定被压在里面,所以赶紧冲过去。一看当时的现场,吓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们,有的当场死了,满身是血,看样子是被甩出来的;还有的肠子都露在外面,嘴还能动,可一会儿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么多喊救命的娃儿。你不知道救哪一个为好了。家长中我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因为我的田就在学校的后面,离儿子上课的楼房也就200多米,而且地震时正好伏在地上,脸对着这幢塌下来的房子,地震弄塌这楼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楼房塌得那么快。真是太吓人了!”唐凤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死盯着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儿子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不想勾起这位只有38岁的年轻母亲的伤心回忆,但感觉唐凤还算比较坚强,便问道。

“是第三天了。”唐凤说,“楼房塌了后,我们村上的人都过来了,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刨,一起挖,后来有人用土制吊车吊楼板,可我们家长还是不停地用手刨,当时约有一个多小时,到处能听到废墟里面娃儿们的叫救命声,后来就很少听得见了。所以我们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一边拼命挖。可真没挖出几个来。后来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们还是照样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师一共也死了有20个。我就奇怪,到现在还想不通:我娃儿是初二(2)班的,他们的教室是在南头,但最后挖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北头的地方发现的。都是第三天了,当时我在南头的瓦砾里刨,有人在北头喊说又有一个娃挖出来了,没气了。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过去辨认,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儿,尽管他脸上净是灰,根本认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妈,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儿15岁了,属鸡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说到这儿的唐凤低下头,但没有眼泪——眼泪早已流干了。“那么多娃儿都死了,好像家长们的心也平和了些。我们是农村,一般家里都有两个娃,所以碰上这样的天灾,没啥说的。只是不明白为啥娃儿上课的学校塌得这么个惨法!你看看这栋新楼就没有塌……”唐凤转身指指与变成废墟的教学楼相隔一个篮球场的一幢似乎还没启用的学校新楼,心里显得很气愤,“这回塌得最惨的都是学校,我们想不通!是,我们农村的娃儿没城里的珍贵,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的亲骨肉呀!”一直平静的唐凤,这时变得满腔愤慨。

旁边,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身边,说:“我的儿子也没了,他也是初二的,15岁,叫贾叶聪。那天我就在街头的铺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摇晃了几下,塌了下来。还好,没压死人。心想我运气真不错。可一想儿子在学校,就慌了。我们都跑到这里来刨,双手都刨出了血,还是没有刨出来……”那妇女伸出双手让我看,十个手指尚能见得伤痕。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儿子是第二天被挖出来的,早没气了。”“你们都是不幸的。我为你们失去儿子感到难受……”我不想再多问她们,因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儿,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不如她们坚强,我一定会彻底地倒下……

儿女的命是连着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谢谢你们,我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我请两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先走,自己则独自站在向峨中学的操场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个篮球架的操场上什么都没有,地面上撒满白灰的影印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着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死离别之苦,都在这里上演……地震初期在报纸和网上经常流传的一张躺满用雨布和棉被裹着的死尸的篮球场的照片,就是此刻我所站着的这块操场。300多个孩子、20个教师,在瞬间,遇难者与我们分隔在生死两重天,目睹这个悲剧全过程的那些家长们的内心有怎样的创伤,我无法想象。

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灾区行走的双腿,变得发软。每天踩在那些废墟上时,我总觉得我的双脚下面还有生命,还有那些仍在挣扎的孩子们的呼救声,还有他们不甘离开人世的祈求目光……于是我自责自己不应该去踩踏这样的废墟,因为那是孩子们受伤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许我们不去踩踏,他们会“睡”得安宁些……

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去每一个废墟看一看,或许在那么多压着的废墟里还有生命活着,他们只是没有幸运地被救起,但他们是活着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后,他们仍然还活着,我们应该想尽办法去营救他们……

在大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那么多学校的倒塌和倒塌后造成了那么多孩子的遇难,让所有家长和国人不得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也就被亮在了公众面前。毫无疑问,我们所看到的在明显的比较之后发现的问题已经证明了一些倒塌的学校是完全由于建筑质量的问题而造成了不该有的严重后果。而这一问题引起有关部门需要认真思考和处理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很麻烦的连锁问题。

国务院也出台了相关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也摆在我们面前:那些倒塌的学校里,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教室内的学生总是有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门有没有特别的规定,一个教室内到底应该配备多少学生合适?六七十人一个教室,这么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楼房的建筑框架就会增大,越增大,墙体和框架的承载能力越会减弱。在许多现场看到的是,一边是倒塌的教学楼,一边是依然完好无损的学生宿舍楼,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第三个问题同样不能遗漏和忽视: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巨大的龙门山断裂上,该断裂始于汶川映秀,然后约以40度的方向朝东北方向逆上500公里,其断裂的宽度约70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得如此面积之大、范围之广的原因。强地震是以断裂带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这条断裂带上的物体和生命都是此次灾难的最严重的受害者。专家有这样的意见:一些建筑假如顺着地震波的走向而建,肯定会受到严重毁坏。而一些“7”字形或“厂”字形建筑,由于与地震波产生阻隔式冲击,其破坏性也随之增大,这都是造成包括学校教学楼在内的一些这样的建筑的毁灭性倒塌的原因。

然而,以上这些解释和观点,都不能代表问题的根本和全部。我们亲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灵所印刻的创伤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对人而言,没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一切逝者而言;对活着的,他们的心灵世界是否健康、安宁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并不是最严重的,但由于我们最熟悉它,由于它在第一时间内让我们知道了它,由于我们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学校竟然会是在距离成都很近的地方,这个距离就像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因此感到特别痛……

撤离死城北川:生命的撕裂之恸8.0级汶川大地震发生时,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有震感,亿万人感到恐惧和不安。令人异常担忧的是,地震中心的数个县与外界顿时失去了一切联系,而地处群山怀抱的北川县城更是成了人们最担心的地方——事后证实,此次大地震中,北川县城遭遇了最惨烈的毁灭,2万余人的小城,当场死亡的就达1万多人,整个县城瞬间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废墟和死城……

在这之后的几天里,那些仍然活着的北川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几乎是在无援的绝境中,怀着求生欲望,与死神展开激战,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城大撤离的悲壮之歌——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页。

到前线采访,我想北川是必须去的地方。我想亲眼见证一下这个已经死亡了的城市的昨天、今天与未来。

许多过去到过北川的人告诉我,这个小山城曾经很美丽、很漂亮,山清水秀,非常适合夏季旅游和度假。尤其是空气特别清新,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工业比较落后,基本上仍处在农耕社会。县城虽然这些年也盖了不少新房子,大部分也还是属于穷困山区对口支援的项目。在工业文明社会里的都市人喜欢到这一类比较落后的但却风景秀丽的地方旅游度假。

然而北川县城因为大地震而不再可能在短期内恢复往日的山清水秀了。我进北川的地界是在灾后的十多天的一个日子里。这里的空气已经重度污染,必须戴上口罩,而且最好戴双层口罩。

从安县的安昌镇一路往里走,便是北川县。大震后的北川县政府办公地址就设在安县,很像“临时政府”的味道。安昌离北川还有几十公里,属于安县原来的老县城。这是个比较繁荣的山区小镇,我们在街中心的一个地方看到了北川的“临时政府”办公地——其实只是一个非常小的镇级宾馆,所有北川震后的主要政府管理部门都挤在一楼的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安监局、检察院、公安局、国土局……”一块块小牌子后面只坐着一至两个工作人员。北川在地震中死亡的公务人员超过三分之一,大震后干部严重紧缺是整个灾区的突出问题,北川尤为严重。在这间北川“临时政府”的办公室里,有些工作人员还是从绵阳借调来临时帮助工作的。“他们没有人了,可工作还得开展,所以我们被抽调来帮忙。”一位绵阳来的女同志介绍说。

到北川去!我和同行的几位作家向绵阳作协的朋友请求,但他们很为难,因为前面的路据说早已封死,有抗震救灾前线总指挥部的通行证才能进得去。

“这个证搞不到。”绵阳作协的同志为难地说。

那也得进去!我们几个当过兵的人来了浑劲。因为我们确实太想去亲眼看一看大震毁灭的北川城了。

我们早已有所准备——我到前线采访的第二天就重新穿上了迷彩服,是正式的文职官员的军装。特殊时期,只有军人才被允许到各个地方。我已经有过几次大事件的采访经验,加之与部队有特殊关系和本人曾经是个十几年军龄的老兵。

不想我们竟然真的直达北川城。但前面的去路,由一支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着,而且醒目的“禁区”牌子横在我们面前。

“兄弟,让我们进去一下可以吗?”我们装出是“上面”来的军官。

把守的战士不动声色地问:“有总指挥部的通行证吗?”有还用得着向你区区一个小战士点头哈腰吗?可就是因为没有特别通行证,所以只能在小战士面前装孙子——同行的李鸣生人家是正经的总政治部作家,他的口气硬,跑到管事的岗哨队长那里,先来了个下马威:“哎队长,你们参谋长给你来电话了没有?”彪悍的武警队长看着别有“总政治部”袖标的我们几位“总部”来的“大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我和李鸣生继续施展“骗术”和**手段:“你就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就在前面拍几张照片,都是当兵的,来一趟不容易,我们还得回去向总部首长汇报这里的情况呢!”如此一番连哄带骗,搞得把守的官兵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瞬间,我们几个“大领导”也不顾体面地“噌”地钻进拦挡,直往里面飞步而奔……只听后面军人在吆喝:“喂喂,你们不能进去了!”回头一看,他们把我们同行的一个没穿军装的高伟先生给拦住了。高伟一脸大胡子,也不知他跟那几个军人说了什么,竟然也混了进来。

哈哈,我们终于到达了北川县城!但这份得意很快被眼前那满目疮痍所震撼了——北川城真的已经死亡,只偶尔能看到几处焚烧的烟火仍在风中晃动着,其余的均是一片死了的废墟…

…我们赶紧猛拍了一些照片,便退出禁区,算做对北川城最后的告别。临别的时候,我默默地向这个曾经很美丽的小县城作了几十秒的默哀……

转身的那一刻,我的嗓子眼一阵强烈的恶心,差一点吐出来!赶紧换个口罩,结果就在车内换口罩的那一分钟时间里,我几乎憋不住气,因为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太浓烈呛人了——这便是死城的特殊之味。

我一生难忘。

亲历毁城那一刻“那一刻,真的是山崩地裂,天昏地暗,遍地尸体,满目疮痍……”这是一个北川生还者的描述。这样的描述似乎太概念化了,但还没有谁能用更确切的语言来描述得比这16个字更形象、更真实。

这是瞬间的天灾。这是瞬间的毁灭。这是瞬间的惨烈。这是瞬间的生与死……

那一刻,大震到底是个什么样?一个城市的毁灭又是什么样?毁灭后的城市里的人又怎么样了?中南海在揪心,全中国13亿人在揪心,全世界多数人也在关心和关注……但与北川的所有联系全部断绝,这是前所未有的。

大震这一天,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郭志武上午在部里开会,一直到12点40分才结束。在机关食堂里刚吃完饭,听说农民日报社和绵阳电视台的几位新闻界朋友在北川,郭志武便赶到新城一家小饭店陪客人又上了桌。快要结账那一刻,突然饭店内的桌椅摇晃起来……

“地震了!”不知谁说道。

“开啥子玩笑嘛!”同桌的人满不在乎地嘀咕道。因为北川地处断裂带,平时摇摇晃晃的小地震经常有,所以包括郭志武在内的很多人并没在意,而且以为有人又在开玩笑,所以小饭店里谁也没有站起身来。

大约5秒钟后,桌子再一次摇晃,这一次不再是一般的摇晃,而是有些天翻地覆的摇晃,顷刻间整个房屋内的所有竖立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那一刻,没有人能弄清是怎么回事,机灵的郭志武一个箭步冲出饭店,双脚踩到了街头的马路。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刻的双脚根本站不住,整个儿身子好像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浪折腾着,随即掀倒在地……他企图奋力地爬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如同乘在一叶行驶在风口浪尖的小舟上……

他只能伏在地上。于是清晰地听到地底下发出“嗡嗡——”的闷雷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四周看去,更是心惊肉跳:几乎所有的房子,无一例外地像一具具纸糊的玩具,被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大冲击波左一掀、右一掀,继而轰然倒塌,变成一片废墟……而与此同时,天空倏然腾起一二百米高的烟尘,转眼间天地一片灰黑,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情形维持了大约两分钟左右。

“等天渐渐露出一些亮光时,我再一看马路,全都拱了起来,像波浪似的,有的地方裂开了长长的口子,那水泥地就像被扯开了又想重新合上,但又没能合到一起……”郭志武事后描述道。

郭志武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看看刚才一起吃饭的几位新闻界朋友怎么样了。可现场一切全变了,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事后知道,这几位新闻界朋友除了一位受重伤外,其余都幸免于难)。“乖儿子,你可别吓唬老子!醒醒!你不能死嘛!”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回头一看,是个满头灰尘的小伙子拖着另一位血肉模糊的小伙子,躺在地上,一边拍打着对方的脸,一边不停地说着。显然,那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话了。

郭志武觉得自己的鼻子呼吸十分困难,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抹,结果发现鼻孔里净是稀泥,再掏一下耳朵,里面同样灌满了湿糊糊、黏兮兮的东西。脚上的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郭志武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明白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说地震,我们北川这一带过去大大小小地震也经常有,就是唐山那样的大地震也听说过,可我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刻,不知道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相信这是地震,就算是大地震也不会使大地变得像海浪一样叫你站都站不稳,更不可能出现大山崩裂,房子一样的大石头像雨点似的把我们的县城一下给砸烂,给埋在了地底下嘛!所以当时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回是地球要毁灭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永远活不成了!太恐怖了!脑子一片空白……”稍等头脑清醒,郭志武便想起了单位和自己的家怎么样了。

自己的家不就在离刚才吃饭的小饭店30多米的地方嘛!于是他转过身看去——哪还有什么家嘛!塌了!彻底地被埋在了完完全全的废墟里!郭志武便转过身子,开始朝县委方向走去——县委、县政府和同事们,还有自己的妻子都在老县城那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被埋了没有?郭志武的心一下揪了起来,抬腿便往前走,可哪里有路啊!一片废墟之中,郭志武刚刚迈步,猛地被人死死抱住:“救命!快救救我呀——”郭志武低头一看,是路边的一个人昂着头在声嘶力竭地叫他。那人已经断了双腿,血流如注。郭志武一把将其拖到路中央,然后继续往前跑。

从北川县城的新城到老城区,相隔大约500多米,中间是条紧挨着大山的公路。这短短的500米,郭志武看到了、听到了令他今生不能忘却的惨状——道路已经面目全非,从山上滚下的石头塞满了通道,大的石块有二三层楼高,小的不计其数,由于余震不断,山上滚下的石头仍然不断地在飞坠,不是砸在路面呈一个大坑,就是引来另一片石流滚动,其景叫人心惊胆战!但此刻的郭志武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心想的是单位同事和自己的妻子是否安好,便不顾一切地穿梭在飞沙走石之中。此时他仍然心有余悸地说:“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一路的情景。地震时,正值我们下午的上班时间,所以这条路上当时估计有几百人在行走。这一震,多数人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平均20多米就能见到一个死人。有的整个身子被石头压在底下,只露出双脚;有的身子露在外面,头却被压在巨石底下……在一块大石头边,有一男一女靠在那里,那女的膝盖以下像被刀切了似的没了,男的虽然一条腿被压断了,但还连在身上。我听他们对话道:‘你看看,我的腿全都没了,你的腿都还在,比我好。’这是女的在说。

那男的苦笑着回答道:‘你掉了干脆,不疼。我可疼得要命。’我想那女的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死掉,因为她的双腿无法止血,当时根本没有医务人员。一路上,不少压在大石头底下的人在呼救命,我想救他们也无能为力,后来我知道自己的肋骨其实也断了。那么多、那么大的石头压在他们身上,就是大吊车来了也不一定搬得动……我只能跟他们说,你们坚持坚持,我马上去叫人……可人在哪里?我们的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此时此刻又在哪里?我不敢往下想,一心想着要赶紧找到县领导,只有找到他们,找到组织,才有可能迅速组织力量,争取使遇难的群众获救。”通往县委、县政府的路早已阻断。原来的街道,现在已经被乱石和垮塌的房子堆成二三十米高的废墟,想往前走一步都不可能。郭志武凭着感觉,沿河边的一条小道迂回绕过去。这时,又是一阵剧烈的余震。躲过山石的郭志武从一间倒塌的房子边捡了一双鞋子穿在脚上,继续往前跑。一路上,他见几位被大震和余震吓坏了的妇女跪在地上祈祷:“观音菩萨,求求你不要再震了,不要再震了……”几分钟后,郭志武终于找到了自己每天上班的那栋县委办公楼,可6层的大楼,现在不见了,一片废墟上依稀可见的只剩下五六层的楼层歪倒在那里…

“郭部长,你还活着啊!我们以为你……”郭志武的突然出现,让几位死里逃生的宣传部同事万分欣喜。

“活着!你们也还活着啊!”郭志武看着往日活蹦乱跳、爱说爱笑的同事,此时伤的伤,流血的流血,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大家别哭了!我们去找县领导!赶快想办法救人!”郭志武直起身子说。

“经县长已经在那边开始组织人员了!我们一起过去吧!”有人说。

“经县长还好啊?他们在哪儿?”郭志武的心头一阵惊喜。

“郭部长,你先看看谁来了!”郭志武顺着一位同事指的方向,见一位女同志哭哭啼啼地正绕过县委大楼的废墟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妻子!是自己的妻子尹秀梅!“你还活着呀?你看看你的办公室压在了地底下……”妻子飞步跑过来,抱住自己的丈夫,悲喜交加。

“秀梅!”“你……你们怎么跑出来的?”郭志武知道搞新闻工作的妻子今天下午正在参加县里的一个五四表彰会,那里有几百人正在开会,县里不少领导也在那里,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郭志武迫不及待要知道。

“县长带我们逃了出来!大家都还好!”妻子边哭边说。

“好,你自己先照顾好自己。”郭志武安慰一声妻子后,朝几位大难不死的同事们一挥手,“走,我们去找县领导去!”妻子“哇”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先去吧!我……我喘口气……”秀梅是吓坏了,刚才她还以为丈夫肯定死了,因为丈夫的办公室已经全部倒了,她以为郭志武必死无疑,哪知命大的丈夫在大震时被几个新闻界朋友邀去吃饭了,她太想感谢那几个记者了。

“哎呀——”“怎么啦?”郭志武刚走出两步,尹秀梅惊叫一声,让丈夫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你、你看……”妻子指了指废墟里的一个人头。

郭志武仔细一看,是他们的一位遇难的同事,其死状很惨,头被压扁了,脑浆正在往外流…

…而这种情形,郭志武从新县城走过来的一路上见了不少,他似乎已经不怕了,可妻子受不了,普通人都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面对活脱脱的一个城市瞬间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死城,活着的那些北川人必须面对这极其残酷的现实。

迟开的表彰会幸存的领导们此次汶川8.0级大地震的持续时间,大约只有十几秒。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北川县城陷入了死亡。外界了解这个县城的真实情况是在13、14日。有消息可查的是,当时从北川方向逃出来的人几乎用同样的话告诉人们:北川县城已经夷为平地,人都差不多死光了!这并非在散布骇人听闻的谣言。

有一个现在不愿透露姓名的幸存者告诉我:他是在北川打工的,那天饭店的老板让他上绵阳采购些物品,正好搭上一辆便车驶出县城。突然大震来了,一阵炫目的地动山摇之后,他从车子里爬了出来。回头一看,吓得他魂飞胆寒:车子被一块山上滚下的石头压个正着,司机和另外两个伙计的身子与脑袋全碎了!小伙子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竟然除了脚脖子扭伤外,其他的都没事。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往回赶,向自己的老板报告去不了绵阳了。可没走出几步,往县城的方向瞅了一眼:天啊,怎么全塌了?!再近看:路头,死伤无数,样子都很可怕。小伙子吓昏了,拼命朝绵阳方向走,一路上的惨景和危险又让他心惊肉跳。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他摸到了安县的永安镇,这时有一辆疾驶而过的拖拉机拉着几个伤员正往绵阳方向走。车上的人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让他上车。这小伙子就是不愿上。“我再不敢乘车了!一直自己走,走了两天才到了绵阳。”从他嘴里,外面的人知道了北川受灾的一些情况。也证实了“夷为平地”的某些根据。

小伙子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当了一段时间志愿者。他说他是有些良心上觉得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因为我搭车,那辆车就不可能那么巧正好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了……”原来他是为这自责而不愿透露姓名。

可以理解。在一路采访中,我碰到过一些这样的人。在大震那一刻,别人因他们而死,而他们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感到极其内疚。其实谁也不是先知,地震是个自然灾害,运气和命大属于每个人自己的。

但是在北川县城里工作和生活着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不曾想到灭顶之灾在12号下午正值刚刚重新上班和上课的那个时间里突然袭击他们……

这一天下午,县里有一个比较大的会议,是“五四青年创业表彰会”。这会本应在5月4日那天开的,因为各单位在向县委组织部门报表彰名单时迟了,所以会议一直拖到12日下午才召开。

会议安排在县委办公大楼旁的县礼堂召开。这座礼堂能容纳四五百人,所以安排这一天会议的参加时,各单位都派了一些人。县常委会定了:凡在家的县领导都要参加。各单位派出一些代表。其中还得有100多个学生组成的表演节目队,当然县广播电视局和报社要派一些记者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