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江堰的情况恰恰比这更加令人胆颤与心痛的是,死亡和倒塌最严重的竟然会是学校和医院——那学校里有我们的孩子,那医院里是我们的担任医护工作的亲友和有病就医的亲人呀!那天我走到聚源中学倒塌的现场已经是大震后一个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时留给当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长们的那份悲恸与如刀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学的那条路叫学勤路,顾名思义,这是这所拥有1800多学生的城乡结合部的农村乡镇中学的一种向外延伸的标志,会让走入这条路的当地农民们感觉到这是一条通往改变身份、荣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长们举着牌子和标语站在路中央,在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场大悲剧——“教学楼全塌了,当时有900多个孩子被埋在里面,孩子们就这样活活地离开了我们,有的头跟身子都没有连在一起……”“温总理来的时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为什么镇上的其他房子没塌几间,唯独这孩子上课的教室塌得这么惨啊?”“……”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沙哑的嗓子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这一类话,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次有用的和无用的机会在诉说他们心中的悲痛与悲愤。
“你看看,这是我的女儿,两个,是双胞胎。她们长得俊不俊?现在她们都没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着她们的灵,我心里好憋、好难受啊!”一个40多岁的妇女,双手举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一对如花似月的女孩,边说边捶着胸脯向我喊叫着。
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可能早已干了,目光中只有期待与恳求:“我知道你是作家,我想让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里给孩子设了个灵堂,现在我每天陪着她们,像过去一样,可她们现在不跟我说话了,只冲着我笑,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我想强忍眼泪,可还是忍不住……我告诉她请让我记下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赵雅佳,一个叫赵雅琦。她自己叫赵德琴。
我一路洒着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踩着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和冲天死尸气味的学勤路,来到聚源中学的那个埋葬这位母亲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废墟前……现场的几位老乡告诉我,这里一共死了278人,其中有几个是老师,其余全是学生娃儿。
278个?!排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啊?我下意识地往废墟另一侧的操场看去,老乡便说:12号当晚,这个操场上就放满了尸体。
简直不敢想象!“当时你们都在现场?”“在。都在。出事后,这里围了几千人,一直到14号后才少了些。那时已经很少能挖出活人来了……”几位始终围在我身边的老乡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但他们又显得吞吞吐吐。这反倒让我有些欲想追个究竟。
“你不知道,已经有人来打过招呼,说不让随便跟外面来的人说了……”有个看样子胆子大一些的庄稼汉说。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学校塌了是事实,孩子死了那么多也是事实,你就说你看到了就行。”我鼓励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咋政府温家宝总理都能在第一时间到灾区来看望我们,他们下面这些官员就喜欢报喜不报忧,平时他们这么做,我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可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爷都知道的事,他们还要那么做,我们老百姓看了就有气嘛!”中国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们要讲心里话。有人不让他们讲是没有道理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血淋淋的事实就放在我们眼前,谁也瞒不住——“我家的孩子也是在这个学校上学,他运气好,那天他们班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出事。因为他没出事,所以我还能有心气出来跟你们外面来的记者、作家说说当时的情况。要不然,谁有心思天天在这儿呆着?”这位老乡悄悄指着刚才在我面前举着双胞胎女儿照片的赵女士说:“她从地震的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在这儿举着娃儿的照片,她心里苦啊!好端端的两个漂亮女娃,一下全没了。换了你行吗?都不行嘛!人家每天举着娃儿的照片就想问问那些当官的:为啥学校附近的房子都没塌,偏偏娃儿们上课的教学楼塌得那么惨,害得几百个娃儿活活全死了!老子觉得人家提这样的问题没啥错!应该给人家一个答复嘛!”庄稼汉一说这,气就大了。
“老乡,这事我们先不去说。我想上面一定会有个说法的,请相信这一点。咱们说说当时学校的经过怎么样?”我跟他这么说,其实不全是哄他赶紧向我介绍我想知道的事。事实上后来没几天,国务院真的开了会,作出专门决定,提出了那些学校倒塌而造成学生严重伤亡的四条处理意见。这是后话。
“你这话还算中听。那我就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不过有个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写在你书里。”在得到我的保证后他说了。
下面是这位老乡的话——“我娃儿是初三(3)班的,他们班正好12日下午上体育课,所以他运气好。他们那个班全活着。我家就在镇边上,所以来得比较早。那天我正在镇上的一家商店里买货,突然货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这时满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说是地震了!我就赶紧往外冲,一直走了几十米,停步后摸摸自己的头,双腿使劲蹬了蹬,没伤着啥,就回过神拼命往家里赶。
一路上,看到有几栋楼塌了,哭的叫的到处都是,也见了死人。所以心里很害怕,就跑着回家。还好,到家一看,没啥事。老婆就对我说,你赶紧去看看儿子!我说我们家的破房子也就掉了几块瓦,他们学校的楼房不会有事吧!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心里悬了一块大石头,赶紧就往学校奔。平时15分钟的路程,这一天也就用了十来分钟。特别是我走到镇上时,一听就吓出了冷汗:一路上看到许多人边哭边叫地往中学跑,我一问,说是学校塌了,死了好多人!我一听,两条腿也不知咋的竟软了,跑不动似的。也看见有几个女的家长原来走在我前面的,结果当场倒在路上,哭叫着,她们是吓得跑不动了。这时,救护车也出现了,声音挺吓人。等我到勤学路口时,一看,学校那边全乱了。烟尘还是很大,人都在往那里跑,也有不少是往外面跑的,是一些家长带着活下来的娃儿回家。我看了看,有的娃儿什么事也没有,有的就惨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看就是从瓦砾里刚刚钻出来的。有一个同学脸上都是血,家长背着他拼命在跑。
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就赶紧招呼他们,好像他们是熟人,说拉娃儿到医院去。我一看这阵势,心里想着一定出大事了,我家娃儿是初三,他们在3楼,肯定跑不出来了!我就开始流眼泪了,还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跟着一起在跑的学生家长们往学校跑。一到学校门口,我就傻了:咋楼房塌成这个样?3层楼变成了1层楼,我娃儿上课的第三层歪斜着叠在一、二层的废墟上,而且也看不出哪间哪室了!现场已经有上百人了,都在叫着自己的娃儿名字。也能听得出压在下面的娃儿在喊救命声……当时很乱,大伙也特别着急,没有人指挥,乱挖一气。家长们都急死了,踩着废墟到处在喊,到处在寻找。多数人只顾救自己的娃儿,有些娃儿挺可怜,他们喊叔叔阿姨救他们,有好心人,顺手把他们拖了出来,血淋淋的。现场的老师比较多,他们一个个脸色也都变样了,拼命在自己的班级那里救人。我到自己的娃儿上课的那堆废墟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没有回应。我也很着急。旁边有个男老师正抬着楼板救两个压在里面的娃儿,他抬不动。我就过去帮了一把手。那两个娃儿救出来了,有一个腿断了,血流了半身。
我们只好两个人抬着她。当时救护车根本不够,我们就把她抬到一边的操场。躺在那里的已经有好几个,还有十几个已经死了,连盖都没盖,样子可惨呢!我一想自己的娃儿,就往倒塌的教室跑,突然有人拉住我,叫我‘爸’。我一看,是儿子!眼泪哗啦就像放闸似的…
…走走!我拉着儿子就往家跑。我记不清怎么跟儿子回的家。后来路上他告诉我,他们班正好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压着。谢天谢地!他妈一看儿子平安回到家,也哭了。抱着儿子直念叨着‘阿弥陀佛’。儿子吓坏了,坐在那儿发呆。可我坐不住,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没事了,可他们学校那边事大着呢!就啥也没说,又往学校跑……这回学校的人多起来了,也看到有消防队员出现了,他们救人比较专业,但多数还是家长和老师在刨挖。我跟着上去开始帮着救人,不少人跟我一样,他们是镇上的人和周边来的,大家见一个救一个。那楼塌得玄乎,楼板压得死死的,刨一个娃儿挺难的。有个娃儿的脖子被卡在钢丝里,我看着血顺着她的衣衫在流,但就是救不出来。当时她还活着,眼睛里满是泪,我们几个抢救的人费了很大的劲把她拉出来,结果一看她的腿断了……我心里疼得不能形容,这个娃儿被弄到操场时,就已经断气了。她的家长来了,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当场就昏死过去了。我再往那女娃边上看去,已经有二十几个躺在那里都是没气的了。有的身上好端端的,啥伤也没有,是闷死的;有的脖子扭到一边了,估计是水泥板压的;还有一个头被盖住了,可旁边流了一摊血,还有白乎乎的脑浆……我不怕你笑话,从那会儿起,我再没敢上废墟里去救人了,傻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看着一边是废墟上忙忙碌碌的抢救现场,一边是躺满受伤的或是死了的娃儿的操场,我不知干什么是好。不少人跟我一样,站在那里不知做啥。我是吓傻了。他们可能跟我一样,因为这种惨劲谁也没见过,没经历过。事后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回,不像个男人,没去多救几个娃儿出来。12号那天,我回去比较晚了。快半夜了。温家宝总理来了后,我们大家都感到娃儿们有救了。
我和在场的人多数是第一次见温总理,他现场看了一遍,然后拿着喇叭对我们说:“我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人命关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尽全部力量救人,废墟下哪怕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抢救到底。”他这句话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大家听后内心热乎乎的。我们现场开始被隔了几个区域,外面来的抢救专业队伍有一条通道,家长们有一条通道,中间是救护车通道。我看了看勤学路上围满了人,大家脸色都很难看。特别是那些有娃儿压在下面的家长们,他们简直急死了。我看到有个家长跪在地上磕头,不知是在求观音保佑自己的娃儿,还是在求人家帮她救人,总之非常可怜。在废墟里面,每挖出一个活着的娃儿,有人就喊快来看,是谁家的孩子,家长们就拥上前。一看不是自己的娃儿,就散去赶紧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喊、去刨。如果是自己的娃儿,家长们就又是笑又是哭的;如果抬出来的娃儿是死的,家长多半哭得叫人看着实在受不了!有个男的见了自己已经死了的女娃,双手握着拳头,连同头一起往地上又撞又击,嘴里还在哭喊着,样子真的叫在场的人都跟着落泪……夜里人少一点,因为只有一些车灯照着才能挖,所以多数家长只能看着一些消防队员和解放军等人在抢救。
这一天我离开学校时,操场上已经放了很多尸体,有人在说已经有八九十具了。我不敢去数,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咋回的家。其实回家后也没睡着,眼前一直在晃着学校里的现场,所以第二天一早又往学校走。家里人不让我去,可我一双腿就是不听劝,还是往那边走,好像埋在里面的娃儿没全挖出来,跟我有啥关系似的。我一到那里,看到已经有很多人了。挖掘的机器好像也多了些。这个时候,操场上时不时有人放爆竹。我们这里有习惯,死了人,要放炮,算是送他上天。所以后来每挖出一个没气的,就有人放一响,这响声让我们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后来的情况好像报纸上电视上都有了,我还说吗?”老乡问我。
我说谢谢你。
“对了,地震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大雨,特别是13号这一天,下着大雨,大得很哪,老天不帮忙!你看这操场,过去长满了青草,现在基本都没草了,就是那两天下雨踩掉的。”老乡指着操场又说,“当时抢救现场不管是救出一个活人还是抬出一个死人,都得往操场这边送。
这来回走的人太多了,整个操场被踩得像个泥塘,青草全踩掉了……”见我被另一位遇难者的家属叫去,那老乡又拉住我胳膊:“还没说完呢!”“说吧。”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13号不是抢救第二天吗?我再来现场时,看到了一支穿橙黄色衣服的国家救援队来了,就是温总理说的国家专业队。他们是13号凌晨2点赶到聚源中学的,带队的团长姓王,他们有狼狗,还有生命探测器,那玩意儿真灵,谁在里面还活着,就显示出来,狗也挺厉害,嗅得出来。13号早上我回到现场时,就见他们在救一个女娃,费劲大了!那娃儿压在3层半尺厚的楼板下面,正好在3层和4层楼板之间,只有20来厘米的空隙,娃儿从那缝里喊救命。救援队员想了很多办法,就是救不出来,我们估计那娃儿不行了,因为她的腿被水泥板夹住,不把她的腿截断不行。没办法,解放军的一个大官张参谋长最后决定用军刀把夹住娃儿的水泥板及桌子腿截断,再用气垫顶住,最后花了6个多小时才把那娃儿救了出来!娃儿的家长跪在地上直向解放军磕头致谢。娃儿叫高颖,跟我儿同是初三的,她也命大。13号晚上了,国家救援队员在团长的指挥下,说要撤离聚源中学了。我们一听就着急起来,特别是那些还有娃压在废墟里面没有出来的家长,急得死活不让国家救援队员们走。那个时候其他抢救队虽然也能救人,但基本上跟我们差不多,靠笨办法。所以现场的家长们一听就不干了,但国家救援队是奉命要到绵竹的汉旺镇去,那里也有一个中学倒了埋了好多人,他们那边比我们这边惨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江堰离成都近,交通是通的,其他地方就不行了。
第一个72小时里救命最要紧,估计汉旺那边太紧张了,说是总理的命令要调国家救援队过去。但我们这边的老百姓不理会这一套,都是孩子,都是命呀!所以家长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我也跟着跪了下来,求他们不要走,哪怕再给几个小时。人家国家救援队水平就是不一样,到13号后,一般抢救基本上不能救出啥活人了,只有国家救援队他们用探测器一搜索,又有专业抢救本领,基本上能发现一个有生命的遇难者,就能救出一个来。他们在聚源救了5个生还者,可当时废墟里还有几百人没出来,家长谁不急?但没有办法,我们跪在地上人家也要走。我当时看国家救援队的人也十分为难,他们从感情上也不愿走,有人看着我们跪在那里都哭了,几百人跪在地上求他们,我想国家救援队虽然身经百战,但这种场面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
最后那个王团长站在废墟上用喇叭说:‘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国家救援队只有一支。这里已经经过我们多次探测,里面的生命迹象已经很渺茫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到更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去救更多的人!’我看王团长说这话时,嗓子也是哑的。后来我们当地的一个领导也出面说话了,他说这次地震面积大,要我们顾全大局,让救援队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这样,我们才慢慢站了起来,可那些家长还是没有站起来,最后也基本上都站了起来,给国家救援队让出一条路来,这情景,我看了心里既特别感动,又特别难受,因为这等于说那些没有救出来的娃儿基本上没有希望了,家长的心情你想会是啥样?”老乡说到这儿一再说:“我不说了!不想说了……”然后背过身,走了。我看他在擦眼泪。
这一瞬间,我的眼睛也酸了,我能想象得出几百人跪在地上的那种场景是什么样的!那些百姓默送国家救援队离开现场时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复杂啊!这就是生命之苦!生命之痛!我相信当时在废墟里绝对还有生命,事实上后来也证明了在聚源中学废墟里救出了存活70多个小时的遇难者。但我也相信,在国家救援队离开聚源中学之后废墟里又死去了不少人——他们是在无助的情况下丧失了残存的生命……地震就是这样无情!倒塌学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这种情况。而在国家救援队后来救援去的汉旺镇其实命运要比聚源中学悲惨得多。因为多数山区倒塌的学校,他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内获得专业的救援,甚至连一些大型机械设备都不可能到达参与抢救。所以这些学校的死亡程度和死亡比例要比都江堰一带的遇难者多得多!都江堰是不幸的,但都江堰在此次地震后的第一时间里获得了最快、最多的救援,这是他们的幸运之处。温家宝来到灾区后选择的国家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也是设在都江堰。
都江堰必须承担悲痛和责任双重担子。
当我踩着撒满白灰的地面,走近聚源中学两座教学楼的那片废墟时,看到的景象令人吃惊,因为6层的教学楼除了中间还留了一个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一个歪歪斜斜的楼房走廊外,两边看不到任何竖起的建筑物。与之相距几十米的据说是老师的办公室,基本还算完好,但裂缝很明显,显然也是受到了严重损坏,不过据说当时这栋楼里没有死人,但遗憾的是学生们上课的所有教室全部倒塌了——这也是那些遇难学生的家长们无法想通的一个最痛的地方。
当地人说,聚源中学一直以师资力量雄厚著称,多年来为都江堰市一些高中输送了许多优秀毕业生。为此,在当地人看来,聚源中学就是该镇的骄傲,而学校门前的这条勤学路,记录了聚源镇几代人的希望。在勤学路的两侧,长满了许多高高的白果树,有的据说有40多年了,它见证了聚源镇注重教育的深厚历史。而10多年树龄的水杉树,则与聚源中学老教学楼的年龄相仿,记载了聚源教育的辉煌。
一位姓孙的老师告诉我,他小时候念书时,那时也建了一栋教学楼,4层高,在当时的乡镇初中学校里,是非常气派的。那些家长们会在学校门口的杉木树下叮嘱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像这杉树一样,长得高高的,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才”。
勤学路和两旁的杉木树,寄托了全镇家长们对子女的期望。多少年来,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是家长们的荣耀和学生们的理想。但,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的大地震,打破了这种理想性的期望:聚源中学的教学楼彻底震坍了,震得极其惨烈,让人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倒塌得那么厉害!而在这之前的所有时间里,这里还是欢乐与理想并存的场所。地震来得太突然!大楼塌得又有些不可思议!逝者无法给我讲述他们有如何的感受,他们的亡灵在天国,有一天我们同在天国的时候,我想他们再向我们讲述的时候,天国会下泪雨……
我们所能听到的是那些幸存的孩子们的讲述——初二(8)班一位同学这样回忆:“我们的教室在3楼,靠楼梯口比较近。下午上课大约20分钟的时候,教室突然晃动起来。有人说地震了!我们就开始奔跑,我跑得快,一口气就顺着楼梯口跑了出来。跑出来后,我看到有人从2楼、3楼,还有4楼的窗户跳下来。有的跌倒了又爬了起来,但从高的楼房里往下跳的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爬得起来,他们后来几乎都被压在倒塌的楼板下。
我跑得快,估计才用了几秒钟。我是男孩,平时我们同学之间吵吵闹闹,经常在楼梯上奔跑,那一天我跑得特快,所以跑了出来,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脑子空白了!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然后烟尘大得很,等能看得清时,我吓坏了:我们上课的楼全塌了,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同学倒在地上,全是血……我一看,双腿一软,又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我爸正背着我在回家的路上。”初三(4)班的一个同学说:“我们班逃出来了一部分,压在里面的很多,后来被救出的一部分,死的很多。我也跑得快,可是当时楼梯口人太多,堵住了,我们只能从楼上往下跳。我看到有个男同学跳了下去,我也跟着跳,着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腿可能断了,但还是站了起来,往前跑了几步,这个时候楼开始塌了……我回头一看还有同学在跳,其中还有个女同学,她跳的姿势不对,当场就伏在地上没起来,可能摔伤胸脯了。我想去拉她一把,但来不及了,楼塌下来时往我们身上倒,我赶紧朝前扑了几步,好险哪,一根大水泥板就倒在我身后不到1米的地方!等我能看清倒塌的楼房时,就再没见那个女同学,她被压住了,肯定没活成。
在倒下的楼板的一根钢丝上,我看到一个同学的大半个身子被挑了起来,她还没死,浑身在**,一会儿就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后来被老师赶到了操场,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可腿就是不听使唤。其实没多大伤,可就是起不来。眼睛里老闪着那个女同学痛苦的**……”在这倒塌的两栋教学楼里分别有该校初二和初三各9个班。每个班的学生平均在60人左右。5月12日下午第一节,其中的两个班在楼外的操场上体育课,另有1个班在另一栋楼上微机课。这3个班得以全体幸免于难。
从那些从教师办公室逃离和上体育课的老师的描述中可知,楼房垮塌的速度很快,随之腾起巨大的灰尘,整个过程在一两分钟内完成,所以楼房倒塌一共有近千名学生和老师埋在里面。后来在抢救过程中,看到最惨的地方就是十几个十几个的孩子一起砸在水泥板底下,其情景惨不忍睹!成都一家报社的何三畏,是比较早到聚源中学现场采访的记者,他记录了当时一位初二同学地震时的心境,读后让人心酸——5月12日,星期一,刚刚立夏,以川西平原的天气来说,稍显闷热。都江堰市聚源镇中学中午的作息时间是,1点40分学生到教室休息,到2点整,再活动一下,2点10分开始上课。也就是说,到地震爆发的2点28分,孩子们上了18分钟课。
初中二年级(8)班第一节是语文课。杨琳同学今天感到很满意,因为老师一上来就抽了她回答问题,“背诵一段你认为最优美的阅读课文。”她准备了好久,可是,老师以前总没有抽到她。
“荷是一种有人性有灵性的植物。如雁排长空,鱼翔浅底,驼走沙漠,荷与碧水结下不解之缘……今夜在如水的月华下,我在书桌上铺开绿色的稿纸,如同摊开一湖碧水,那荷则以诗的形状开在纸上,花蕊便成了诗眼……”杨琳喜欢这些句子。可是,她觉得她背的段落太少了,她珍惜老师抽她的机会,在“诗眼”那句后面临时加了些句子。这篇课文的名字叫《荷》,她喜欢。
老师抽其他同学去了,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在这一堂课的内容,想到下一节是英语课,她开始背英语单词。“各科老师都关心我,我的压力很大的。有一次,老师还说有人要送衣服给我。因为我家里贫困。”杨琳14岁,还有一个弟弟在同一个学校念初一。初一在另一栋房子上课,那一栋没有垮。杨琳5岁的时候,爸爸突然去世。妈妈很劳累,患骨质增生,在成都打过工,后来到了青岛,继续供两个孩子上学。爷爷66岁,奶奶63岁,是两个孩子在家里的依靠。
杨琳开始懂得生活的艰辛,性格独立,坚强而隐忍。她学业中上,但她愿意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她说,她到这里来读书,开始学校是不收她的。
教室开始摇晃的时候,她没有回过神来。她能回想起那一刻教室里恐怖的尖叫,但她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当教室越来越剧烈地摇动时,她失去了控制力。在教室倾塌的时候,她已经被从第一排甩到了最后一排,她是从最后一排坠落在废墟中的。
他们在3楼,教室最高一层。当尘埃初步落定,她被压在废墟里,伤势不重,横七竖八的建筑构件暂时稳定下来。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叙述中,地震发生过两次,教室“第二次”垮下来,她的臀部被重压,上面有了光线。但“第二次地震”应该是废墟里的引力作用。
她不能计算在那里面的时间。她先后两次跟呼喊着寻找孩子的家长对上话。他们问,是不是某某,回答不是,别的孩子的爸妈就走过了。两次过后,杨琳说她不叫了。她有一只手能动,就拿砖头砸自己的额头,因为“砸昏了就不难受了”。旁边的男生叫她“不要做傻事”。
不过,那只是一个瓦片似的水泥块,她没有昏过去,却感觉更加艰难。
前面一个同学终于被家长救出去了。她寄希望于他们叫人来,可是,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压着她的那位同学,曾经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那位同学后来也被家长救了出去。她又在里面等,可是,他们又“忘记”了她。
在等待中,她摸到一个同学的鞋,摸到她的腿脚,凉的。她能判断出是班上一位比较胖的女同学。
她不再喊了,开始自救。她要在玻璃碴上面爬行。她略微借用了一下书本垫着,隔玻璃碴。
她没有感觉到哪里痛,但是,她出来以后,遍体鳞伤。
她不能判断时间。只知道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她看到花坛,觉得有点怪异,这是一楼地面,而她没有走路,竟然下了楼。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背上她。下午第一节课听她背诵过美文《荷》的老师“扑过来”,抱住她,说,我叫了你跑的!她想,我在愣着背英语,没有听到。
她被抬到一边放着,等待送医院。同学老师劝她不要哭。她说她是在傻笑。但是,当同学们说,她爷爷奶奶很担心她,她才开始哭。
都江堰的医院没有救治条件了,她被送到成都。整个楼道都是地震的受害者。还有一个初一的孩子,一直没有跟家人联系上,而他已经截掉了一段小腿……
在成都时,很想与杨琳同学联系上,可整个灾区的伤员分得太散。后来从一位朋友那里知道了杨琳的情况,他们告诉我,这个女孩子非常坚强,内心也很丰富,她有个愿望是将来能上一所好的高中,然后是争取上大学。但她担心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那时她只能回家跟妈妈出去打工挣钱,来照顾爷爷奶奶。我请朋友转告杨琳,希望她树立信心,只要考上大学,国家现在有政策,那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是可以通过多种形式,争取贷款或勤工俭学等方法来解决问题的。
杨琳毕竟是幸运的。只要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但在聚源中学,有近300位孩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同学和亲人……
震后的都江堰,完全处在一片恐惧和混乱的状态中,到处是痛苦和悲伤的场面。即使一个多星期后,我所看到的都江堰也还处在明显的混乱加悲痛之中……
天上的直升机不停飞过,据说是在向大山深处的映秀等地运送伤员和物资。地面上的城市,到处都是军队和那些推土机的队伍,要不就是各式各样的帐篷。
“这已经不知好多少了!”当地一位百姓说,“现在至少晚上有灯亮了,白天能喝上水、做上饭了!如果你们在5月12日晚上和13日来,就可以看到真正叫惨了!没吃没住倒还能坚持,最让人揪心的是几个地方的死人太多,尤其是新建小学,这么多小娃儿,而且学校又是在市中心,去看的人也多,开始还能帮上手,后来只能靠机械来救人了,娃儿们埋在废墟里哇哇直叫,把地面上的人叫得眼泪哗哗地流,可就是没有办法去救他们,那楼塌得悬乎,像老天爷从楼顶往下砸夯下来似的,几层楼压得扁成一团,扒不开,有的娃儿被压成肉饼,不能提那惨劲儿……”都江堰多数人不愿再提新建小学的事,这痛在他们心头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有成都人告诉我,当夜在成都只有一个声音,就是交通台还通着,一个女播音员一直坚守在直播间,她的同事都跑到大街上躲避,唯独她没有放弃工作岗位,而她也成了地震之后的第一个让成都人感到有种希望和交流的“城市夜莺”。可是在我们与她单位联系采访她时,有人告诉我们说,此人平时表现一般,而且还不合群,言外之意希望我们不要“宣传”这样的人。真是可悲!一个给苦难中的城市带来希望和安慰的人,同时也用她的声音和传播拯救了无数生命的英雄,却在某些人眼里永远无法摆脱陈旧的偏见。
这位女播音员在成都市民的心中永远是英雄,至少她在那一夜比任何人都英雄。
“都江堰十万火急!那里急需救护车辆运送伤员,请的哥的姐们行动起来!去拯救我们的孩子和同胞吧!”这是她的声音。这是她的呼救。
于是,成都到都江堰的公路上,长长的、开着应急顶灯的出租车队,浩浩****地开向都江堰……最后汇成上千辆的队伍——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这是大震之后,第一时间里出现的第一支伟大的志愿者队伍。
苦难中挣扎着的都江堰人一见如此阵势,无不热泪盈眶……
新建小学,顾名思义,一座新建的小学。它在都江堰市中心的建设路上,原本由两座平房和1栋4层教学楼组成。我们去时,看到了两座平房还基本完好,但教学楼只残留约四分之一的楼体,其余的全变成了废墟……
“地震时,只听‘轰’的一声,那座4层的教学楼就倒了,学生娃儿一下就埋在里面,惨得狠!”一位居住在学校旁边的居民指了指那堆已经被推土机和挖掘机翻了几次的废墟如此说。
新建小学共有学生687人。12日当天,在校的学生共680人。经过现场初步清点,安全撤离到操场的学生有350人。校长杨勇一直对外界这么说:地震发生时,他急忙冲上3楼,大声叫喊着要求学生们不要慌张,扶着墙壁往下走,到操场集中。“我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人。”杨勇校长在地震发生时的指挥是有功的,不然不知要多死多少孩子!但新建小学付出的代价还是无法让遇难学生的家长们平息心头之愤:为什么教学楼就这样不禁震?砸死的又都是些七、八、九、十岁的孩子啊!地震袭击都江堰后,许多房子倒塌了,市民遇难的也很多。因此有一对中年夫妇志愿者驾驶自己的挖掘机帮助救援,可当他们经过新建小学时才知道他们的儿子也被埋压在废墟里。
“求求你一定救救我们的儿子啊!”中年夫妇看到现场的惨状,跪在正在抢救的消防支队四级士官肖和的面前乞求道。肖和点点头,转身上了废墟,这位战士当时已经救出了几十位学生。他又毫不犹豫地开始为这对志愿者夫妇寻找被埋的儿子。经过几个小时的艰苦挖掘,一具残缺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
那中年妇女一看尸体,话还没说出口,便当场昏死过去。那中年男子从消防战士的手中接过孩子,又一次“扑通”跪在肖和面前,哭着说:“兄弟,我的孩子没了,请求你们给他裹一床新被子吧。昨天我给孩子说好了,今天和我们分床睡,他很勇敢,不哭也不闹,就说要一床新被子,我和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买被子啊……”中年男子泣不成声地说。
泪流满面的肖和将手里的工具递给战友,跑到自己驾驶的移动照明车上,将部队集结时候发给自己的一床新棉被抱了下来,裹在了孩子身上……
当时现场围了很多人,大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落泪。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位叫肖和的消防战士是正面临退役的四级士官,在消防支队中属于军龄最长的一个兵,可这位老兵在新建小学立了大功,仅他一人就先后救起45人。
“国家救援队来啦!我们娃儿有救了!快让让路!让一让!”突然,有位在现场指挥的当地领导对围在校门外的家长们高喊起来。大家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同一个方向看去,只见一队身着橙黄色服装的国家救援队的官兵们跑步向新建小学而来。立即,家长们让出一条通道。“国家救援队”迅速进入现场。领队的刘向阳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手一挥:“快展开抢救!”一时间,队员们冲上废墟,生命影像测探仪、红外测探仪、声波测探仪,还有“搜救狗”——老百姓这样称呼那些灵敏的特种狗,一齐开始忙碌起来。围观的群众和那些揪心的家长们脸上跟着紧张和兴奋起来……
“发现目标!”不到三分钟,有队员报告。于是现场的挖掘机等设备被利用起来,包括消防队员的双手,集中在“目标”处……第一位幸存者被救。当受伤的孩子睁着恐惧的眼睛看着围观的人群时,他的家长又笑又哭,不知如何是好。